【许城散文】《青春日记》之七:我的朦胧

北京时间一点二十分,天气阴,无雨,江汉十七号客轮徐徐离开安庆港向着南京驶去。汽笛长鸣划破寂静的夜空,客轮在夜色中行驶,夜幕下的长江激起层层波浪。生命的小船也载着我起航了,去寻找停泊的港湾……

——摘自1987年10月24日日记


日记是在客轮上写的,上一个日记本还没用完,我却又在码头售货亭里买了新的,可能想辞旧迎新吧?10月20日,我在南京码头买了船票,应该是第二天去了安庆。至于去安庆的理由,我没在日记中记下来,可那个安庆人借走一盘歌带一定是成行的外因或借口。彼此处久了说不得就亲近了起来,安庆人说要借我买的那盘齐秦的歌带就让人家拿走了。那个安庆人可能不再业务科或不出来搞推销,好久都没再去南京。到达安庆之后,我先找到那个安庆人,却没讨回歌带,理由是丢了。只和那个安庆人站在他家门前说了几句话,我就回了招待所。

有关安庆的文字,我在日记中留下的不多,除了一次没有成效的行走,在10月23日的日记中还提到一个气体打火机。那个打火机很精致,却不翼而飞。只是后来又找到了,一个岁数稍长一点的女服务员扫地时在床底下发现了那个打火机。离开那家招待所前,我还在留言簿上写了几句感激的话语,安庆之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自10月14日开始,我再写日记是在教招的302房间,那是六个人的房间,算是通铺。之前,我一直住在二楼,推销工作不顺不得不紧缩开支,只是离开南京早成定局,且无可挽回。

待在南京那么多日子,也见识了很多南方人,说起生存之道,我自愧不如。走进一个旅游景点,会遇到好多也走着做生意的人,他们只拿着一把剪刀用黑纸剪影,只要你觉得像自己就没有不给钱的理由。南京城里有个莫愁湖,其实呢不过是一片不大的水域里戳着一尊雕像,人们见了就与美丽的传说联系在一起,水再丑也被一时的情致消解。就是在莫愁湖公园里,一个南方人叼着口哨驯两只小鸟,围观的人多了钱自然也有了。

老家人祖辈靠土地生存,最多也不过去集市上卖一些自留地里产的蔬菜,或手巧的用秫秸编成锅盖去换几个钱……啊……那东西俗称“盖天”。搬进新宅之后,母亲除了在院子里种西红柿、豆角和黄瓜,还在墙边种上了白瓜,很长也很大。家里没人的时候,母亲就自己用草筐背着白瓜到集市上去卖,碰见我回去了就该用自行车驮过去。只是我很不情愿,似乎是贼,一路上别别扭扭的,待到了集市上,装在口袋里的白瓜也很不成样子了。那时候,好多人都去集市上摆摊卖服装或小百货,老家人也开起了杂货店,不开窍的可能就有一个人了。倒也不是没缘由,我刚上中学的时候,也不知道从哪儿看到一句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后来,我才知道语出北宋汪洙的《神童诗》。书最能移性,何况,我知道书与下品的关联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也应该是后来爱书的开始。只是当了推销员后,我就必须走进生意场。遗憾的是,历练了几个月倒知道一些生意场上的套路,可运气二字断然不可忽视,只是也有为自己开脱之嫌。其实呢安庆之行也不过遵循老套路去建筑设计院走走,可哪个工程师都不好对付,我后来又去了西北,情况更糟糕!

日记本中有关安庆的文字的确不多,却还是有很深的印象。与南京只有一江之隔,安庆却也被厚厚的绿覆盖着,只是来自江中的潮气重,再加上秋越发深了,到了夜晚会感受到一股股钻心的凉,还有一直弥散在我心中的阴霾。写日记前别叹息,(也)别在前边写上“唉”字。(只是)安庆之行又不见成效,再过五个小时就要回南京了……啊……这是1987年10月23日在江边那家招待所里写的日记。“谁打湿了安庆”是《赔我狗》的章节题目,是雨还是江中的潮气,或干脆是长江的浪涛?我没说,也是作小说最忌讳的,只是主人公和作者一样必须怏怏地离开的确十分潮湿的安庆。其实呢去安庆前,我的心情就不好。前几天,《扬子晚报》刊登了一则消息,一艘客轮就在南京与安庆水段发生了事故,有人失踪,受伤的也有。究竟是第一次坐船,那样的消息就很恐怖,可我还是登上了开往安庆的客轮。当我第一次站在甲板上,激动的心情像汹涌的波涛。(只是)西服上衣的衣襟被肆意掀起,夹在风中的潮气侵扰着脸颊,眼前弥漫一层厚厚的潮气就模糊了……啊……这就是朦胧!也是1987年10月24日的日记,可我还不能窥视到朦胧之于今后的人生,或说是被一种情结干预着的生存之境。

其实呢初到南京,我就走上了长江大桥。那天,南京的天气还不错,我从长江大桥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期间也驻过足。趴在栏杆上,我见到了从桥下穿过的货轮或客轮,也看见不小的渔船被浪涛烘托得微不足道,眨眼间不见踪迹,却也是眨眼间又搏击在江水中了。只是再看到好多人刻在桥栏杆上的“到此一游”,我也就索然,却一直保留着一份激情呢!也是很多年以后,我将自己的经历移植到小说里,却总是离不开老家村南那条沙河,且同样在作品中反复出现,像拦河坝北的芦苇地、河南岸的沙地和沙地上的草和树木,河就显得十分重要了起来。

写作时一旦提到老家那条沙河,我总是赋予美好的感情,还有很多念念不忘的细节。只是见到长江,老家那条河就显得渺小了起来,却不能丢弃。不再被人看护,且能自由行走了,我也就有了一些意识。那时候,我就在意老家那皎洁的月光、厚厚的绿,以及似乎充满无限快乐的沙河,且有一些年对自己的拥有引以为豪。后来,写作中总是将家乡当作能够包容万象的容器,皎洁的月光、适时令人爽心的绿、长流不息的沙河,似乎都赋予了我永恒的美好呢!只是再大一点就不好了,先是朦胧中含有惊悚,再是敬畏里扦入了不太勇敢的因素,也自然有了别离或逃避的欲念。依然是很多年以后,我再次行走在老家村南那条沙河岸边,觉得不勇敢的确是个不太光明的理由,可最终还是难以摆脱另一种情结,且与其纠缠不休,也是一种苦痛呢!

说月光吧?

其实呢老家的月光就是月光,不过是月亮受到阴晴圆缺等因素的影响,也就有了不一样的结果。至于朦胧,也只是模糊或说看不清,模糊就模糊,看不清就不看,或借助灯光之类的照亮眼前,日子自然还是日子!要是非拽住朦胧或模糊干点什么,这个人就很个性了,且一定不入群,至少与家乡人有了距离或隔阂。其实呢很早的时候,我不是那个样子,活泼的天性至少能让一个孩子无拘无束地行走,只是有了一些经历就不行了。早时候,乡村学校没有暑假,一年里有两个秋假,一个是麦秋,一个是大秋,也就是说,孩子们必须在学校里度过燥热难捱的季节,那就去洗澡吧!往往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男老师带着一群男生离开学校直奔村南那条沙河,除了河边的芦苇,还有树木和杂草遮掩,一个个人将自己扒得精光跳下沙河就无拘无束了。只是前一天下过一场大雨,水库必须放水泄压,从上游下来的水就格外汹涌了。如今呢我和一群男生跟着老师曾洗过澡的地方早就变了样子,只是作《尘下》时我有过描述:到了汤村地界,小流河突然拐了一个弯,往北流出四五百米的样子再拐弯涌向东边,亏有一道拦河坝才能保住北边那片芦苇。所谓的小流河就是老家那条沙河,也是漕河的一段。沙河拐弯的地方是一块三角地带,北边是拦河坝,西边是邻村的高地,出于土淤积得很厚,树和草也很壮。只是水遇到拐弯的地方冲击力极大,河岸像被刀削过一样直上直下的,河很深又很涌,就是大人走在岸边稍不留神掉下去也很不好呢!那天,我见身边的男生们扒掉衣服先是小老虎,待一个个的跳下河都变成了蛟龙也就勇敢了起来。只是水流湍急,还打着旋涡,我跳下去就被困在了水里。亏一个壮实的男生一把将我拉住,且急切地拽到岸边才免遭一劫。之后,到了星期天我依然和一群人去河边,就是洗澡却也会找浅的地方。只是很多时候,洗掉身上的泥巴和臭汗,我就长久地待在岸上……啊……该是东岸,与沙地相连着,看西岸那块三角地带上的草和树,再是花什么的,却总有乏味的时候。上小学时我的确不喜欢书,却愿意写字,拿着一根草棍在地上写,没有明确的目的,也只能解释成一种兴趣罢了。待在沙河旁,我用潮湿的沙子堆字,大大的,也有棱有角。至于到底写的什么记不清了,也是很多年以后,我回味起来总是有很多感触,可所有的开始似乎都与文字有关!

还说月光吧?

待我慢慢长大了,心中也容下了很多东西,却偏好月光,那就出去走走吧?伴着一地的月光,我离开家门先走在街上,可街窄了心里也不舒服,干脆一步步地走近芦苇地。只是月光再好也是夜晚,不说穿插在芦苇地里的小路弯弯曲曲,要是突然从苇丛中窜出一只野兔也会一惊一乍的呢!到底有了几岁年纪,我不再有幼时的恐惧,却也不想破坏行走在月光下的情趣。好在顺着芦苇地旁边的路往西走一段,再往南一拐走不远就见到了河。只是我还不想呆呆地站在河边想一些什么,那就顺着拦河坝往东走,何况,月光的确很好!

那道拦河坝存留了很多年,究竟始于什么时候,我没做过调查,可只要有河又邻近村庄就应该有了。走在拦河坝上扭头看一眼沙河,不再有年幼时形成的心理障碍,可我往东走着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心里才踏实。说江南和老家的绿时我就想说一句话,也许缘于一种逆反心理,见到月光会想阳光,有了阳光却又想月光。如此不好的心态映射到生活中更不好,也常引起母亲极度反感,且狠着声骂:“你就不属天朝管!天朝高于现实中的朝廷,皇帝就是被神仙们敬畏的玉皇大帝,一个连玉皇大帝都管不了的人可见有多么放肆哟!后来,母亲给了我一个平和的称谓——自由百姓……呵呵呵——那就说阳光吧!

阳光就好,春夏秋冬,不管四季如何轮回,该灿烂时就赏心悦目。只是还离不开河,阳光也会激动水,波光粼粼时闪动着一层金色,波涛汹涌时也会美化激情的浪花,到了冬天又会在冰上涂抹上七彩色。我就喜欢冬天里的河,小时候在冰上玩耍地球气温还没有变暖,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冰也比如今厚得多呢!冰床是乡村孩子们滑冰的工具,制作起来也不麻烦,将几段短木攒起来,再在下边装上两道铁丝,坐在上边,用两根带有尖铁丝的木棍助力就能自由地在冰上行走。只是河里的冰有薄有厚,一旦闯入薄的地方就真的如履薄冰,也有掉下去的,倒是没有死,却也是遇险。大人们都反对孩子们去滑冰,母亲也曾反对,可我就是藏在地窖里都要做成一个冰床。只是用冰床滑冰还是初级玩法,大一点的孩子们都站着滑,就是脚蹬着两个小冰床,相当于冰鞋,可跑得快又不摔跤得有极高的技能才行。我开始不行,也摔了很多跤,却只能一次次摔倒再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摔倒再爬起来。坐在客轮上,我想起早时候在冰上摔跤的情景,倒也有信心像水上飞一样在长江上跑,可眼前依旧朦胧。

拦河坝两边栽了很多紫荆槐,一丛一丛的都很茂盛,扎进土里也是盘根错节呢!作《泽地简》的时候,我将用紫荆槐固坝之功给了清朝的一个知县,缘于讲述的是民国故事。只是《泽地简》里的很多细节不属于那个时代,或说是缘于一种共鸣的结果。走在拦河坝上摘下一朵紫荆花插在蒋末的头上,那是兄弟俩老早时的嬉戏;总是避人耳目割一捆紫荆条扛回家,父亲眨眼间就能编出一个草筐来自然有了楷模,却是充满稚气的理想;于晨光或暮色里徘徊在长长的河坝上,随手揪下一朵紫荆花,先把玩再揉成花泥,胸中倏然积蓄了一口时刻都可能爆发的豪气……啊……我有过那样的经历或记忆才复制在《泽地简》中。《泽地简》中抒写了哥哥的激情和苦涩,可我伴着月光走在河坝上时也开始品尝生存的味道了。只是我朦胧,似乎与阳光或月光无关。

拦河坝北边的芦苇砍掉了,留下的却还是一大片黄。一条土路像刀子一样,活活地把那么一大片芦苇地劈成了两半。一阵风号丧似地响叫着刮了过去,人们踩着宽宽敞敞的土路都像走在钢丝上,摇摇摆摆的不说,还一个劲地东瞅瞅西望望,好像一不留神就被妖精劫走了……呵呵呵——作《尘下》时我也常禁不住地笑。《尘下》中的细节不只是充满了喜剧色彩,除了依然是真实再现,身临其境的错觉也令人兴奋,那我笑起来就不是无缘无故了吧?早时候,人们要想过河,顺着那条穿插在芦苇地里的土路走到尽头必须越过拦河坝。日子久了,人们在拦河坝上踩出一条弓形的路,伴着月光我站在弓身上也走出了三分之一。只是我没有在意那么一大片依然郁郁葱葱的芦苇,是沙河……啊……一条也热爱,却永远都不会期待相依的河!

小时候,我见到村南那条沙河不会有太多的想法,河就是河,也自然不会像乘船行在长江上体味到一种朦胧。沙河水永远是清澈的,贴近拦河坝的地方,水底又长了草,我就看到了另一种颜色。其实呢那时候也不是没有丝毫的朦胧,却不过是潜伏或漂浮着的未知才派生出百思不得其解之惑。要想破解眼前的朦胧或未知,只有走近或走进沙河,洗澡、摸鱼或什么都不干只是站在岸边发呆。沙河里也有波浪和涟漪,能感觉到水的美好,却也能看见水的凶险,不过呢畏惧不会令人疑惑就无所谓朦胧了。只是有一种情结,就在我站在岸边或拦河坝上悄无声息地在心里生根发芽了,像种子一样。

离开老家之前,我写了一些文字,却不过是面对或想起沙河时肤浅的咏叹。只是后来我一直写河以及河边的故事:顺子即兴做出来的旌夏不过是象征或模拟,上边应该有牦牛尾巴和彩色鸟羽,鸟是玄鸟,活跃在旗帜之下的男人们就个个强壮,犹如身边的桑林生机盎然也永远繁茂……哎——有桑林吗?有啊!别人看不到桑林,只是我看到了,相信顺子也应该看到,曹植曰:殷汤伐夏,诸侯振仰,放桀鸣条,南面以王,桑林之祷,炎灾克偿……啊……举着旌黄在桑林里起舞,克偿炎灾是其一,仲春之月,青年男女衣着袒露尽情地跳巫舞也就是一举两得了……啊……这是河边的舞蹈。写《河边的舞蹈》之前或说很久很久以前,我看不到桑林,也看不到有牦牛尾巴、彩色鸟羽的旌夏。只是后来看到了,就站在老家村南那条沙河岸边,可我那时候心中早有了很多条河。

只要有阳光,冰就不会长久存在,岸边萧瑟不再,却也不是一直美好。汤村人老早就瞎念叨,小流河里扎着好些个水妖,老天爷一翻脸准可着劲地瞎闹腾。大水媳妇夜里发脾气,拍着肚子上嘟嘟噜噜的赘肉常骂老头儿也是一个水妖,却天天瞎闹腾,弄得她都成了老太太的棉裤腰,人们干脆说那个老娘儿们身上还有一条小流河……呵呵呵——这是《尘下》的开篇,老家人说话就是这样。雨下了三天三夜,老天爷倒是出了气,可漕河上游的水库又难受了,只能放水。水库里养着不少鱼,有人开闸就往下游跑。那么多余用网打效率不高,干脆包上炸药,再插上雷管点燃后往河里扔,鱼死了,都泛着白肚飘在水面上。只是上游的人们再能捞,鱼也要随着大水往东跑。下游的人们听到有人炸鱼的消息,差不多一村子人拿着盆和笊篱很早就去河边等着,像赶庙会,却用不着掏银子也能得到实惠。我也捞过不少次鱼,到底是个小子家,见到河上漂着那么一大层死鱼也会冲锋陷阵。直到我离开老家很多年,村南那条沙河才渐渐地干涸。只是水库可能养的鱼少了,也可能采取了有效的措施,大概我上了中学后再没人炸鱼。踩着月光走在拦河坝上,我也会想到早时的情景,却不过笑笑罢了。那时候,集市上早就很热闹了,曾经和我一起在沙河里捞鱼的同龄人或跟着父母卖鱼,或干脆独自去白洋淀贩来卖,有的还去了更远的地方,却未必都当鱼贩子。不上学了,也没想做生意,我就和母亲一起种地,却又不想长久地待在老家就徘徊。还不想回家,我只能继续往东走,何况,月光依然那么好!

月光能生动眼前的植物,就是连扎在草棵子里的虫子喊叫得都有声有色。月光下的沙河也好,我那时候喜欢将它比喻成一个羞涩中隐含着躁动的小姑娘,何况,阵阵袭来的夜风又时不时地挑拨人家。河边的草也好,用晶莹剔透来形容摇动在叶片上的露珠俗了一点,却又找不出再合适的词语。再是岸边的柳树、槐树和杨树,其实呢最生动的还是紫荆槐,要有花陪衬着就越发美好了,尤其是伴着一地似水的月光。拦河坝上还有一种植物,老家人叫大麻子,就是蓖麻,枝干很粗,叶子也很大,大、小路两边都有不少呢!早时候,人们去赶集随手揪下几片蓖麻叶子作包装袋,买肉或别的什么都方便,买卖人也备上好多。孩子们也喜欢,泡在沙河里乏了跑上拦河坝,也揪下一片蓖麻叶子,盖在头顶上就是对付毒阳的草帽……呵呵呵——不错吧?只是依旧伴着月光往东走着,我突然觉得不怎么好了。也就不再在意那些粗粗壮壮的蓖麻怎么招人喜欢、拦河坝北边的芦苇怎么生动,不过一味地往东走,可我该止住步也就收住了脚。

河道弯曲,拦河坝也直不起来。只是村南那段沙河还算直,拦河坝快到尽头时才弯曲了那么一下,与村东的高地连在了一起。那块高地上全种着庄稼,还有生产队时就是自留地,责任制后重新调整,却也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我家的临着河。那块地的确很高,站在边沿上低头往下看也晕晕乎乎的,可能是我当时年纪还不大的缘故。父亲种了一辈子地,更热爱土地,只是临终前也没见到属于自己的大块土地。秋天的时候,父亲在那块临河的地里和儿女们一起种上了一茬麦子,待到十一月就与世长辞了。家中只剩下我和母亲后,也在那块临河的地里种麦子或玉米。只是我从没踏踏实实地种过地,要不锄着地脑子开小差,要不站在高地上看河。河底的沙子被无数次冲刷后十分洁净,水又深就绿了起来。河对岸也生长着很多树,却都是在沙土地上倔强地活着,邻近岸边的还要承受被冲倒的苦难呢!被冲击后的河岸直上直下,还都是一色的沙子,树根扎进去总是深深的,就是摇摇欲坠了也十分茂盛。站在阳光下,我忘情地看水看树自然忽视了庄稼,母亲不在身边也常拍着脑袋自责,可再次走进庄稼地又会不由自主,这样就不可饶恕了吧?是啊,老辈人都是一劳本分地活着,难不说你身上长出了翅膀?后半句是母亲语录,不过是见到儿子在庄稼地里发呆,或砍掉一棵庄稼苗愤怒后语重心长地教导,可我无法消解眼前那一片朦胧!

继续走在月光里。

沙河流过我家那块地后往南拐了一点,岸边宽阔了树和草也旺盛,却大多是槐树,高的矮的粗的细的,还有一丛一丛的,密密匝匝的像篱笆。我所描述的地方早不存在了,包括曾耕种的那块地,闹过几次大水就变成了河床。如今,我就是偶尔回一趟老家也走不到那些地方,只是留在记忆里的不会消失。老家人管红薯叫山药,春夏两茬,春地里的都很大,麦茬地里的却又细又长,还不到成熟的时节,挖出来剥开皮和瓤会自然分开。去地里劳作乏了或消暑就去河边,人们顺带着在自家或别人家的地里挖一块山药,也是细长细长的,蹲在河边用水洗净,剥开皮就剩下一根白净净的小玩意儿。我曾和胡同里的一个人一起蹲在河边洗过山药,却不是为了吃,把玩着变成人参或别的什么,还当成小动物在水里嘻戏。就在我曾经于月光下站过的地方,只是必须扒拉开也炸炸蓬蓬的槐树枝杈再走到沙河岸边。倒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至今也没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却被藏在了记忆中。有时候,和胡同里的人遇见了也会说起一些旧话,听的人很惊讶,不是我和他一起干过什么,为什么会把那么多事情牢牢地存在心里呢?我不想回答那个问题,可无法化解生存的矛盾或危机时也常想,一个记忆里存着那么多旧事,又总是禁不住地与文字纠缠的人,也就是一块废物点心!老家人斥责不成器的人,废物点心是专用词语,想想我也真不成器呢!文字本无功利,可世人偏以其取利,想想也就十分纠结了吧?

顺着河岸再往东走,扭头又见到北边的一个村庄,也在一块高地上,却与河隔着一条不窄的地。往东走着视野渐渐地开阔了起来,不是北岸没有遮挡,南岸的沙地也广阔,且有一片槐林,与老家的相连。没有风的时候,月光会静止那片槐林,闪着银光的墨绿至少让我心里舒畅了一些,只是还必须往东走。漕河再往东流又往北拐去了,流到漕河镇后再往北就流进了白洋淀。一条公路要穿越漕河就有了桥,却是一道漫水桥。站在月光里,我的朦胧中还存着一点希冀。很多年以后,我再站在那道漫水桥上会想起长江和南京长江大桥。只是那时候,有月光还是有阳光,我眼前依然是一片朦胧……啊……朦胧就是朦胧,似乎再也看不到别的了。我从来没有诅咒过曾经拥有的月光,除了一种情结,还有永不泯灭的激情。月光如洗,公路上却依然车来车往,自然携带着喧哗与躁动。只是站在那道漫水桥上,面对静静的沙河,还不会想到日后会拥抱波涛汹涌的长江……啊……还有黄海与黄河,我才朦胧!

客轮依然行走在江中,江水到底有静下来的时候,夜色却模糊了两岸的风景。岸边的城市浸泡在墨绿中,好在还不乏灯火,只是依然朦胧……啊……这也是1987年10月24日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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