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闲在家一载有余,幸得恩公福庇,不至于带病奔波。每日吃饱睡足,精神稍好时还可翻书听课、徒步骑车,甚至逛街游园。自宅入家中浑浑噩噩竟不知过往光阴几许。偶侧目观窗外,茶花竟又开了一春!
少年读书时,家境贫寒,却得父母深爱,被告知勿需听闻窗外事,只埋首耕读圣贤书即可,于是至今不知草木如何生发,庄稼如何收获。少时读圣贤书,不知《诗经》不识《楚辞》,却也滋生出一腔诗情画意。
至今犹记,家人都忙于农事, 一时,桃花恰巧烂漫,心生欢喜,于是观花冥想对纸赋文;又一时,夏雨倾盆,雨雾遮天蔽日,突发奇想,打伞奔至村前堤坝,登上坝顶,遥望两侧树林,烟雨笼翠,浩浩淼淼,似苍茫中怀裹着一腔朦胧的绿意,又似渺茫中飘忽着万缕失意的灵魂,不觉忽惊忽叹忽喜忽悲,茫茫然竟生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悲怆之情。正伤悲,一归家人大声询问:如此大雨,为何呆立雨中而不归?雨中人哑口无言。复一时,大雪忽降,银装素裹,白兮兮一片,于是兴致勃勃,至友人家,邀友人徒步赏雪,至今犹记雪地里印记点点。
年少天真浪漫,只盼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并以为非春花不足以谓美,非夏雷不足以谓惊,非冬雪不足以谓洁,非光影不足以谓交错,非赋诗沧海不足以谓诗意的生活。
青春时期叛逆愤懑,开始读小说,终日沉浸于各类情感故事不能自拔。虽亦学零星半点诗词,无奈胸中只有一股郁结之气,眼里唯有目前三尺之虚无,全然不能领会诗赋之美。整日里萎靡不振,尽爱凄冷哀怨之宋词,真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成年以后,终日仓皇于学业和生计,虽不至风餐露宿,披星戴月,但始终忙忙碌碌,战战兢兢,唯知斗米之难取,一衾之难求,哪还顾得上银月之圆缺,光影之更替,花草之盛衰,更不论作诗撰文,品茗赏乐了。由此,人生只知谈斤论两,柴米油盐,一日三餐,升职涨薪。惶惶然,不知诗不知意,呆头呆脑。风里来雨里去,却浑然不知周遭之变化,整个一行尸走肉 ,恰似失了宝玉的贾宝玉。
近日游方塔公园,阳光大好。入门右转即艳遇红梅两株,只见那红彤彤两团衬着白墙黑瓦,恰似十五六岁少女白皙的脸上一抹绯红, 纯真里透出满满的娇羞!要是有雪,意境更胜,就能一睹“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雅景了。可惜江南少雪,唯有将这红梅映着春光来赏了,倒也有“日出江花红胜火”的美意 !
古人爱梅,梅妻鹤子的林逋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画出了一副经典的寒梅图。随后,白石道人又细绘“暗香”“疏影”,月下“梅边吹笛 ”,犹忆昭君寿阳,怨春风不管盈盈,句美境清,可谓绝笔。而今看来却孤寒太甚,有负于这暖风艳阳 。读梅诗文不少,观梅景图些许,然赏红梅却是头一遭!故欣喜万分,如小儿遇玩伴,恨不能拥入怀装入兜携回家!然梅之美矣,在其孤枝缀玉,疏影横斜,修竹独倚。若折之,则损其傲骨,断其清幽,浊其心性。遂作罢。
机会难得,实不忍离去,又见十步之外有一丛黄花,此花多向下绽放,外圈嫩黄中圈深黄,里圈一片绿,俯脸朝下似一把把轻盈的小伞,娇柔可爱至极!更奇的是,其枝干蜿蜒纵横,多交错缠绕,好些地方竟两枝打成一结,或绕成一个心形、圆形。移步,近闻,还有暗香扑鼻,不胜喜欢!看树下注解,此花名为结香。后听闻此树亦名梦树,民间传说,若得好梦,于此树上打一结,便能美梦成真。可见,世间多浪漫之人也!
.游园归来,发文配照片于网上,有老友谬赞:如此生活甚有诗意。感谢老友诚心赞美,但心有惶恐,深忧受之有愧也。
近年来细思生活种种,欲在而立之年有所立,寻得安身立命之根本。无奈人生之玄妙,其意义之难窥,有如云端之美人、在水之佳人也。又因天资愚笨,七窍不通,故虽寤寐求之而终不得。听老友一言颇有启发:诗意的生活如何?
诗意的生活,听来不错,就如古之男子得君子之称,女子得佳人之名。现代社会价值观已多元化,读书人不必非得经世济国,可选择的生活方式很多。有人为挣钱而活,有人为功名而活,也有些许人为理想而活,但听起来都不是诗意的生活。
何谓诗意的生活?有闲暇即外出游玩、观花赏月才谓诗意的生活?如前日游园,见美景即要赋诗作文、引经据典才谓诗意的生活?非也!
年少不知世事艰辛,父母劳碌不知帮衬,农忙时节独自赏花,暴雨来临,不顾家什与田地里的家人而任性出游,如此绝非诗意的生活,反有游手好闲、不恤父母之嫌。
近几年闲暇之时常外出游玩,凡遇美景必拍照留念,然游玩归来却只记得拍照之姿势,并要放美照于网上,让朋友赞美一番方可。偶尔也行文附上,已表游玩之趣。此状正如李贺骑驴寻诗一般,游历虽多,却全不顾游历之心情,只盼着花草入诗,山水成句,李生当时胸中可有诗意否?与现今学子为考苦读如出一辙也!如此亦绝非诗意的生活,反有沽名钓誉、自我表现之嫌。
近来常见如此文章:这样的女人才能获得幸福。何种女人?持家有道,窗明几亮,对丈夫的繁忙不加抱怨, 育儿有方,能用微薄的钱财布置出温馨浪漫的住所,如常以鲜花装饰茶几等等。此类文章不知触犯女权意识否,但我以为,其中甚有诗意。如若一个现代女性不出门工作,能做到柴米油盐、窗明几亮、合家温馨也是一种勤劳的生活方式,要是于此生活琐碎间还能常以鲜花装饰生活,便算得上诗意了 。当然,在职女性若能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时常能静心赏花,倾情赏乐,也算得上是诗意的生活了。
以前浊口浊心,见有人买花种花皆讥之:“有钱嘛!不怕浪费!有时间嘛!不怕浪费!”去年家人带回几朵向日葵,插于瓶中,瞻仰数日,每观之,都觉花之色妙矣,花之状美矣,心情不由激荡矣!原来美之为美,并非浪费,生活之诗意由美而发矣!
看一节目,一农民伯伯在闲暇时写诗赠友,与三两农民诗人作一诗社,常以诗书互通往来。想起已故的奶奶,在六十多岁高龄时养育照顾四个孙子孙女,种田做饭洗衣样样操持,身体羸弱亦毫无怨言。一年春来,栀子花开,我家没有种植,奶奶去邻家摘花一捧,养于碗中,待我放假,供我赏闻,奶奶言:”少女爱鲜花,花美人亦美“如今想来,老妇也爱鲜花,花美老妇亦美!若是一大家闺秀,吟诗作赋,赏花惜花,世人定不觉得惊奇,然见一生活窘迫之农民舞文弄墨,折枝问柳,不觉这才是诗意的生活!
故何谓诗意的生活?
需先有生活。若一人食不果腹,衣不遮体 ,茅屋为秋风所破,其诗意也只能是悲凉的诗意了。若一人生活无忧,不知钱财之来之不易,不知花之为美非钱财所能得,诗之为美非言语所能得,而附庸风雅,为赋新词强说愁,其诗意也只能是东施效颦而已。
若是一人有幸,得生存之道,能安身立命于世,于此还能发现美事美物,对美之追求终生不怠,此生必是诗意的一生。
若是一人不幸,不得生存之道,终日需劳神费力才能苟活于世,但于此还能不弃美事美物,对美之追求亦终生不怠,此生更是诗意的一生。
若是一人更不幸,竟有性命之忧,更不谈生存之道,惶惶终日亦不能如愿,但于此还能有寻美之勇气,对美之追求亦终生不怠,此生亦更是诗意的一生。
愿我生亦如红梅、结香,历苦寒、曲折而不忘美,且愈寒愈曲愈美,美得不可方物。此乃为诗意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