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奶奶过世后 的第一个清明,我没有打算回去。外公外婆和爷爷都已经不在了,我 从来没有给他们烧过一张纸,我一向就是这么不懂事的孩子。
一个长辈曾经跟我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一定要珍惜有老人在的日子”。当时完全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奶奶是祖辈里最后一位长者,如今她也走了,老家的房子也卖了,近乡情更怯,故乡再也不是说回就能回的地方。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逝去的老人们,甚至他们的事情在我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每隔一段时间,童年的记忆就会进入到梦里。至于很多人都习惯了开着车风尘仆仆地赶回去,亲戚朋友们早候在那里,吃饭寒暄,再到墓前放上一束花,感怀一番后再风尘仆仆地回来。于我却很抗拒,我宁愿把所有的怀念和哀思放在心里一个人静静地完成,这样才能显示出我的庄重和虔诚吧。
大小姐
奶奶名叫芮乙梅,1926年生,连云港灌南县百禄镇人,出身于大商人家庭,她的父亲是做黄烟生意的。我听父辈们说过很多遍,当年家里的房子有一百多间,占据了一整条街。家中养了个护卫队,有十几条枪,乡下还有三百亩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曾经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老百姓的共产主义梦想,奶奶笑着说“我小时候就有啊”。
她是家中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由于她的父亲在兄弟中也排行老大,所以老家亲戚都惯叫她“大姐”。长这么大,我只在十几岁时听奶奶讲过一次她的闺阁生活。她留着童花头,穿着蓝褂黑裙,那时真好,整天无忧无虑,每天到帐房那里支几块钱,一到放学就想着买糖吃。奶奶晚年时身高仍然有1米7,皮肤白晳,诉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我的脑海中仿佛出现了一个天真烂漫又美丽动人的民国少女的形象。
为什么我说奶奶是家族中最优雅的女性呢?应该跟她有个富足的童年和开明的父亲有很大的关系吧。她人生中的美好岁月在出阁后便戛然而止,后面历经了各种政治运动以及生存的磨难,可是她从来没有失去过风度。
在我印象中奶奶从来没有跟人争吵过,甚至连抱怨都不会。就算本来说的是一件不开心的事,她却用玩笑的口气说出来,用现在的话叫吐槽,吐着吐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像变成了一件开心的事。她的五个子女之间也手足情深,一大家子和和睦睦,这和有一个豁达的好母亲不无关系。
奶奶的父亲三十几岁便病故了,日本人来了之后又烧又抢,因此奶奶出嫁前就已经家道中落。她十九岁时嫁给了爷爷。爷爷是阜宁人,家中小有产业。爷爷叫周逸民,不得不感慨,那个年代的人取名字真的很诗意。我出生后爷爷给我取名叫“周竹筠”,跟江姐的名字一样,出生证明上就是这三个字。但爸妈还是随了当时的大流,给我取了两个字的名字,“敏”这个字的确赋予了我敏感多思的性格。
婚后奶奶和公婆一起短暂生活过。出嫁前的“大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吃的用的随便拿,对钱完全没有概念。新婚第三天,公婆要去杭州女儿家,给她留了点钱便走了。一个月后回来,婆婆问她这一个月吃了多少米,点了多少油,烧了多少煤,她一样也答不上来。婆婆便说那你可不能当家。从此,“大姐”身上再没有一分钱,舀米时婆婆一定要看一眼,“多了”,便又抓回去一把。在她怀着身孕后,依然每天两顿稀的,饿得眼冒金星。“大姐”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艰难。此后的几十年岁月里,饥饿一直是生活中的大敌,然而“大姐”始终没学会把钱财当稀罕物,对人总是慷慨大方。
爷爷十几岁时和他的姐夫及弟弟一同参加了新四军。抗日战争结束后,奶奶跟着爷爷,随部队辗转各地。都说这世上没有配错的姻缘,如果说奶奶性子沉静如水,那么爷爷便是暴烈如火,一点就着。火遇到了水,便只能化于无形。在他们俩相伴六十多年的风雨沧桑里,总有一种春雨润无声般的感情维系着彼此。
十八春
该如何介绍爷爷跌宕起伏的一生呢,邓小平三起三落而始终意志不倒,爷爷三进牢狱也意志不倒。在我还很小时爸爸就一再告诫我,千万不可对外人提起这件事。但现在我再也不会认为这是家丑,心中也没有爸爸那么大的恐惧,那都是时代的错啊。前两次相对短暂,第三次去农场改造了十八年。爸爸形容,他最后一次回来,神彩奕奕,好像是衣锦还乡一般。
爷爷在部队做后勤工作,19岁就当上连级干部,做过税务官,办过军工厂,但爸爸说,他这个人就爱四处折腾,哪样都做不长。有一次打仗,部队打散了,跟上级失去联系,他干脆跑回家,经营家中的产业。后来回到部队挨了处分,而当年他的一个警卫员最后都当上了军长。姐夫和小弟在部队稳步上升,我这个爷爷则动不动闯祸,原地踏步。解放后爷爷离开了部队,回到安徽蚌埠经营家中的船业公司,因为种种原因公司在公私合营前破产。随后他辗转到了铜陵县,因为有部队的老关系,在商业局风头正劲。但他终究是心直口快的性子,卷入运动和斗争,这一进去就是十八年。
1962年,爷爷去了农场改造,归期遥遥。家中一贫如洗,奶奶拉扯着五个孩子,最小的小姑才三岁。大伯在南京读书,爸爸是老二,十六岁,辍学在建筑队挑土,十一岁的大姑四年级没读完就到了人家当保姆。妈妈曾经有一次开玩笑地问奶奶那么艰难,怎么不离婚,她说那时不兴这个,想都没想过。十八年从她口中说出来好像十八天那么短暂,轻轻巧巧就过来了。
的确,不管是奶奶,还是爸爸和叔伯姑姑们,回忆起那段岁月,不但没有孤儿寡母的伤感,反倒是有滋有味,有一种小小的幸福在其中。一到晚上肚子饿,大家便围坐在一起轮流讲故事。讲故事的人讲得投入,听故事的人听得认真,大家嘻嘻哈哈就把时间捱过去了。穷归穷,奶奶从来没有打骂过子女,总是自带一种乐观积极的情绪感染着身边的人。总是听爸爸说,当时的邻居和朋友对他们如何如何照顾,每到关键时刻总有好人帮忙。亲戚也是对他们相当的关心,杭州那边每月寄钱来,多少年从不间断。我很好奇,为什么呢,是看你们太可怜了吗?爸爸说,完全是因为敬重奶奶。我很想知道奶奶究竟做了什么,她一辈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为什么会有那么好的人缘。问了爸爸很多遍,他只是说“她从不说人是非,待人真诚”。也许,光是毫无怨言地带大五个孩子这一件事,就足够让人尊敬了吧。
1966年文革开始,一家老小全部下放到农村。对于农村的生活他们也极少诉苦,想起来的都是一些趣事。当时的生产队长知道他们家缺粮缺的厉害,就对我爸说,“队里可以先借你一点,你能挑走多少就挑走多少”。爸爸一听,喜出望外,狠狠地挑了一担稻子,足足有180斤,他咬着牙挑回了家。奶奶做不来农活,经常错跑到别人家地里摘菜,朴实的农民只是躲在一边偷笑。74年回城后,大伯和爸爸都是年近三十的大龄青年,还都打着光棍,邻居们一见到奶奶就忧心忡忡地说“周妈妈,你家两个儿子可怎么办啊”,奶奶笑着说“不急”。我小时候眼中的奶奶就是这样一副不急不缓、云淡风轻的样子。成年后,更觉得那是一种女人身上少见的优雅。
老来伴
1980年爷爷终于回来了。他走时,小叔和小姑都太小,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等他回来,他们都已经成年,也就没有多少特别的感受。而大伯爸爸和大姑则是百感交集。爸爸一方面很高兴,他招工回城后对爷爷的事守口如瓶,一直不肯找对象。等爷爷回来以后,子女们才相继成家。另一方面爸爸和大姑那些年来吃苦太多,说没有一点怨恨是不可能的。对于奶奶的内心想法,我已无从知晓。从我出生后,爷爷奶奶就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老两口。
晚年的奶奶体弱,爷爷倒是精神头很足,买菜做饭,忙里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