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候的一个朋友,偶尔会与我分享他见到的花草树木,然后问我它们的名字,仿佛我是一个“梭罗派”的学究,偶尔我也能认认,但更多时候,只能是一脸茫然。
也许是因为某一年的夏天,和他在市中心的湖区散步,恰好彼时在读汪曾祺先生的《人间草木》,以及台湾散文家陈冠学先生的《田园之秋》,又恰好彼时草木蓊郁,鲜花盛开,所以现学现卖,和他分享起了自己从纸上得来,未免落于肤浅,但终究聊胜于无的草木经验。
印象深刻的是有关木绣球与紫阳花的分别。木绣球是木本,长在树上,紫阳花是草本,但是它们绽放出来的花极其相似,都仿佛拳拳的簇拥在一团的蝴蝶,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团一团璀璨的雪,其实凑近看,花瓣与花瓣之间,也是各有千秋,自成一国,这种经验造成的落差,后来我从桂花,也叫做木樨花那里,得到了加强。
我以前单以为桂花就是球状或者米粒状的花骨朵,谁知某日在教室窗户旁背英语课文,百无聊赖时细细琢磨三两枝开得近的桂花,竟猝不及防发现原来它也是一瓣瓣形成花盘的,只是过分秀气精致的缘故,却叫凡人矇昧了如许年。
桂花本身是美的,但自从读了《红楼梦》,结识了里头的一个悍妇夏金桂(虽然她也未尝不是可怜而悲哀的),于是一想起这种富丽堂皇的花,也便想起那罗刹般的形象来,就此那鼎盛辉煌的颜色,仿佛也黯淡一分起来,幸亏它还有木樨的名字,那完全是另一种情调,像一个古代的剑客,有了硬气。
这种草本木本的分别,也有助于人们分辨芍药与牡丹。读的诗词里面,极爱的一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那寂寞苍凉的主儿,也许就是它。那牡丹就富贵丰腴一些,一念起它就是“唯有牡丹真国色”,那应该是杨玉环那样的姿态,“名花倾国两相欢”的。
记得一位大学老师说过,“读书读书,即便是‘多识草木鸟兽虫鱼之名’那也是好的”。
也是他在学校桃花节临近的时候问我们,都知道学校桃花节,花开得好看,但你是不是也注意到,桃花,海棠花,樱花的分别呢?一个问题抛过来,别人的反响我是不知道的,但我自己心里是虚荡荡的,瞬间便愣住了。
看来,我终究也不算是生活中的有心人。
后来,他布置了一道针对学校及周边地区的风俗人情,地理景观的作文写作,而且要求用古文,这可难倒了我,但也没法,只能是捂着头皮“迎难而上”。
几天后,在一个微雨的清晨,我拿着一张白纸,一支笔,沿着学校里的小路,一路记录着道旁的挂在植物身上的名牌,印象深刻的是欧石楠,紫荆花,还有广玉兰,然而也有一些沦为“无名氏”,感觉很可惜,就这样积累着素材,坐在杉树林中,补缀了一篇蹩脚造作的“文章”交上去,只可惜的是,没有留一份作纪念。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一款可以通过拍摄花草树木的照片而自行辨认它们姓甚名谁的应用,直到我知道了以后,对它更是爱不释手,见到不相识的花,便凑上去拍一拍,认一认。虽然不见得百发百中,但至少八九不离十,只要图片拍得够清晰的话。
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虽然也不至于吓一跳,但也是惊喜不已。原来单单是春天,学校里就有这样许多明媚鲜妍,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的花花草草。
比如开得如火如荼的红花檵木,那种红是透着冷艳的凛冽的红,有点金庸小说里阿紫般跋扈张扬的气派了,花是像绑在灌木丛中的丝带一样,遥遥地挥摆着期冀的手,你再不来,我可就萎谢了。
还有垂丝海棠,有一种内敛含蓄,羞怯温婉的红,大抵便是姹紫嫣红里的嫣红,仿佛是大家闺秀似的,要有一点收束的格调在里头,否则便艳俗了,否则也便辜负了这曼妙动人的好名字了。
有一种白色的玉兰远远看去像放大版的栀子,走近一点,香气如迷雾,是有那种“靡靡之音”劈头盖脸而来的气势。人在花前是要晕倒的。所以许多美的东西,如果过分泛滥了是会适得其反的。那些太过浓烈璀璨的事物,能够隔着一段距离欣赏也未尝不好,走近了或许会被灼伤。
就是张爱玲说的,她少年时候被拘禁在家里,窗外唯独的那一棵树,她说再也没见过那么脏的颜色的花了,像被丢弃的皱成团的手绢,好狠的女人。
桃花节,怎能没有桃花,单单是我遇到的,已经有渐行渐远还生的碧桃和菊花桃,菊花桃真有趣,长着一张菊花的脸,只是偷了桃花的轻薄却粉嫩的颜色,于是互不亏欠,你的名,我的姓,搭在一起,没有怨言。碧桃听起来有点土生土长的淳朴气,大抵是严歌苓或者格非笔下的那一类忍辱负重,生气勃勃,有点姿色的农家女子。
这时节,还有红得没有底气,稍显病态的美人梅,黄得昂扬热烈的迎春花,红得喜气洋洋,让人见了想起婚嫁媒娶的贴梗海棠,还有颜色堪称灵秀唯美的玉兰,那扑面而来的一股紫气,令人思及东来的老道人,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吉祥啊。
当然,在这些花里头,我最爱的,还是那千红万紫里的一棵千瓣白桃。那花是盈盈不足半握的,颜色是淡雅而素贞的,仿佛是中国古文人追求的在水一方的伊人般的气度。朋友起初还以为是茉莉,然而茉莉的花是清扬的,四处低垂,但白桃的花瓣仿佛有一种一往而深的庄重在里头。
走过了红红绿绿,能够逗留在一处返璞归真的清清白白处,真的是一点稀稀奇奇的好。
不单单是学校里头,我把兼职的咖啡馆里头,摆置的花花草草也都认了个遍,才知道它们是虹之玉,芦荟,金琥,豆瓣绿,秋丽,大和锦,子宝,观音莲,千佛手,幸福树,君子兰,吊兰等等。
那盆寂寞的栀子,在小心翼翼地含苞待放,我想象等它绽放笑靥的时候,会芬芳成什么样子,那时候,但愿我还在。
栀子花的身上,其实是流淌着故事的,在古老的中国,一个郁郁寡欢的仙女,开始留恋起凡尘,结果来到人间,化作一棵开花的树,被有心人带回家里种起来,小心呵护,而她心怀感激,时时化作勤劳妇人为他洒扫庭除,直至真相大白,夫妻恩爱,团圆美满,比牛郎织女结局好一点,比日本的鹤女命途美满一点。
这种跨界恋爱类型的故事,数不胜数,而人物也往往是定了型的。照例是勤劳朴实,憨厚可掬的男人,美丽动人,而又任劳任怨的女性。看来无论哪朝哪代,无论东方西方,一个男人所牵眷的,大抵还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惠娇妻。他们向往的生活,还是简简单单,琴瑟和鸣,烟火日常。
了解了它们的名字之后,站在它们身前,也便仿佛心生了无限的底气,而非相顾无言,形同陌路。
正是在这样的积累之中,逐渐感觉自己不再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纯粹的“橱窗式的观光客”了,至少心里有了数,呀,原来尊姓大名是这个,幸会幸会,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其实,有关于花草的学问,远远不止于此,什么它们的种属分类,生活习性,还有寄托在它们身上的花语,不绝如缕——这种诞生于许多个世纪前的欧洲,承载着处在深闺里的女子,羞于启齿的情愫的“暗号”如今仿佛渐渐地不足为人道也了,它们的浪漫质地穿越千百年,也仿佛渐渐地被侵蚀了。
这不是花草的悲哀,这也许是一种时代的悲哀,一种快节奏的,浮躁的,暧昧的时代的悲哀,在这样的时代里,谁还会在乎一束皎皎洁白的栀子花,寓意着一生的守候和永恒的爱呢?
世界是五彩缤纷的世界,生活是有声有色的生活,如果能够日以继夜收获点点滴滴的识见与心得,那么这一趟颠颠簸簸,或者平平坦坦的人生路,也不算白白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