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茉莉茶香。
尽管褪去了粗布衣,但他还是一身禅意。
而我却很少过问他出家之前的事情。我们相遇在那一座不大不小的寺庙里,我的遮阳帽刚好遮住了那些琉璃瓦,而他是紧紧跟随在那些方丈后面的一个年轻小和尚。跪下去的时候,他还在用掸子给佛像去尘,专一得可怕。
阳光从短短的檐角走到那棵大樟树下。
夏日里的佛寺,恢弘得像是佛经中所说的黄金铺满的孤独园。
如果我曾有过情感的话,我应该会在意那些香火。
“每一柱香都是孤独的存在。”
“你的名字?”
“太长了,全名早忘了。”
所以我时不时就会抛下在咖啡店的工作,去那个平常都不怎么会有人来的地方。而那里的气味明显会比别的地方更加沉重,似乎所有存在的自然都混在空气中。有檀木的古香,有雨下过后的野草香,还有一阵阵,从炉里的香火中,走出的让人虔诚的香味。
敛起尾巴的燕子钻过漏下的光束,清透的木鱼声敲打在地砖上,也是在自己的后背脊梁和隐隐作痛的心上。
双手合十。
而在那个时候,我就发现了那个小和尚的异常。他是一个既不听话的顽固分子,从后院那些掉瓦的砖里,总是交错着他在扫地的影子。都是因为不听话被赶出来做杂活的吧,我心里想。似乎是在青春期的他,头发也开始生长了,慢慢地,就将淹没掉他头顶的那六个点。
“我们寺里也是有规矩的。”
“说得像外面规矩很少似的。”
“诶?!”
就在某个夏天,我第一次看见他穿便服的样子,看模样很像是应届大学毕业生。他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他和那些擦肩而过的香客,没有什么区别。也是在那个时候,他踏进那个咖啡店来找我,我还没有认出他来。
当他和我打招呼的时候,我还举着杯子愣了几秒。
“你已经入家了?”
“没错,我现在已经摆脱那个老和尚的干扰了。”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祝福你呢,难道你没想过你之后要干嘛?”
“没想过,但我真的受够了念经的日子。”
他说的时候还会把勺子在空中画圆圈,原来修行之人都是这么天真可爱的。
这是在夏天里的一个暑假,窗外红红绿绿地刮擦过很多年轻人的声音。但是推门的人很少,都只能听见一刹那的蹬脚声。
在店里就能听见蝉鸣了,似乎还可以平常到那些干脆的振动里的水汽。
“再干坐下去,就要打烊了。”我拍了拍手,站了起来,随手去翻书架上的书——都是真书。
“不能瞒着你,我其实,已经想好出路了。”他摆着一种在商讨国家大计的长者的神情,让我一瞬在以为,这个人,或许更像我的哥哥。
“说说看。”我用两只手指翻开之前没有看完的书,这是一本很小众的书,小众到任何一个别的摆书的咖啡店都找不到。而这上面的文字,看起来又是这么令我心痛。
“直播。”
——我突然就像是被针扎到手指似地猛合上书,在我确认了他口齿发出声音的声母和韵母之后,才敢正常呼吸。
“很时尚啊,你。”
“算夸奖?”
“少来了,我只是不可思议。”
他竟然露出了一种很期待的眼神,难道他不知道现在直播行业都已经烂大街了么。现在吃饭睡觉都可以直播,果然人生就是个现场直播啊。
我把手放在咖啡的把儿上,怕吞咽的声音让我错过他的话,于是马上跟着问。
“不算个好办法吧?”
他的眉毛很自然地上挑。
“就这么办,前提是要借用你楼上的房间,赔了算我的,当然有盈利我们一人一半。”
“你要我包吃住的意思?”
“这么直接的理解最好不过。”
“出家人也诡计多端啊,成交。”
他没有迎合我的手掌,估计是不懂这一套。从他的身上,竟然有现代和传统的结合。虽然时不时会有隔阂存在,但这就是两个世界吧。
我看到了横亘在桌子前面的那一条明亮的黄昏光线。
“晚上就不营业了?”
“是的呢,我还有点别的事情。”
“我想出去走走。”
结果到最后,他都没有点一杯咖啡呢。我稍微有点遗憾的想。他是在故意掩饰吗,就算是委婉的表达,我也会请他的。
嗯……不管了,我也该去做点该做的了。
咯吱——有点老旧的木门发出呻吟,然后就是各种挂式撞击在玻璃上的声音。
从手劲来说,他还是个很年轻的孩子。
哒——哒——哒,撞击声有好几下都能传达进心里。日语说这里是“彼乃谁之时”的黄昏,有些叶子还晕乎乎地打着转。风起了,有几个路过的人裹紧了衣服,有几声尖利的猫叫消失在小巷子里,有几盏高路灯灭了。我抬头望见连成片的火烧云——这些东西到底是该有多敏感呢?
他推着门,摇摆不定。
——“你觉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
什么样的?用别人的话来说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时代?然而我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自己的想法。
“应该是个敏感的……时代吧。”
这算什么回答嘛。我在心里恶狠狠地说着,把头俯下去,看见没有拉花的黑咖啡里,自己脏兮兮的脸。
咯吱——门关上了。
有些人,寻找时代去了。
【2】
“很多时候,人们内心所认为的可能并不是事实的真相,但还是宁愿去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来认识这个世界,认识自己的生活。到最后,可能我们就是带着这份误解,过完了此生。”——《名丽场》
我走出去了。
尽管这是一个小县城,但还是有夜市的。我能从买十几块廉价靓鞋的铺子逛到丢在一堆的名牌衣服——仿制品吧,我在心里想着。
毕竟太多的外表都是那么一样。也许那些假货是假货,真货也是假货。那些来烧香的人也许根本就不知道真相。
如果我没走出那个寺门,或许永远都不知道这里的事情。
那个晚上,方丈说的六根不净,是什么意思。
我任凭街上那些香水味吞噬我,让那些烤羊肉串的烟熏味道钻进我的衣服里。我拼命地想和别人对视,我想成为这个世界里的人。而似乎我越这样做,我就越被觉得是奇怪。
“杰氏酒吧,怪人的集聚地”
我在彷徨的时候,看见这个招牌。那个十笔画的字很熟悉。是出家人一直避讳的“酒”。
——然而我现在已经入家了吧。
我没有多想,就踏进了店门。在那一瞬间,我竟然回想起了谁的脸,色调是那么的明朗,还让我的心里有点悸动。
店里面很阴暗,应该是我见过的,最暗的灯了。让我连装修都看不怎么清楚。还有一些人的样貌,奇怪至极,那些洞洞牛仔裤,锃亮的双铁耳环,公鸡鸣叫头,五颜六色的烟雾似的头发。
奇怪。
“来一杯占列。”我听见那些红毛绿毛在炸裂的色彩中掏出黯淡了多的票子付款。
那个男人放下了在擦的玻璃杯。
现在我一路大步走,都觉得拘谨了,我好像一直在膈应着周围人的视野。
心情抑郁的人只能做抑郁的梦,要是更加抑郁,连梦都不做的——村上春树
抬头看见的是被黄光包围的一句话。嗯,还是所谓的怪人酒吧。
“来,来一杯占列。”我也学着刚才人的样子点了一杯听不懂的酒,要是让我说别的我可会脸红的,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酒。
他在里面捣鼓了好久,那个面色发黄的,好像是外地人。如果没看错,他最近的运气肯定烂透了,遇上糟心的事情了。如果换在寺庙里,方丈一定会马上迎上去搭话的,用我听不懂的话来告诫他。不过,如果是我的话。
“给。”他很客气地把金黄色的液体倒进圆锥体的杯子里,在黄色的灯光中,好像是星星在闪亮。
“多谢,我一高兴就会来喝酒。”我小心翼翼地吐每一个字,装出自己也常来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直存在着想要和这个人聊聊,想帮助他的念头。
回答吧。
“那可真是好。”他用毛巾擦那个之前就一直在擦的玻璃杯。他习惯性的擦上五遍六遍,嘴巴在蠕动,那是在数着次数,还是在抱怨?感觉他擦上一百遍也不嫌多。
他可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手指不经意地颤抖,去摸他有一层薄雾的眼镜,眼镜下面是一抹灰色的眼睛。可能是在这种灯光下,谁都会变得颓唐吧。
我这么想着。
最后走出了那扇门。总有种意识告诉我,我还会再来。
我还会和那个男人聊聊。
【3】
“有人说,他怀疑他去年解剖的牛
肚子里都是难看又难吃还没有消化的草
我觉得我死后也是一样
划开肚子以后
都是没有消化的文字”
夜里十二点,我关掉了所有的闹钟报时。
那个小和尚没有回来。应该不会在入家的“头七”就乱花小姑娘吧。那怎么不回来这里呢,我都有点……想他?
我下意识地把视线转移回我的电脑屏幕。
还是花白一片。
诶,你看看你,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写出来。我在责备自己,也像是在叹息。
如果我短短的二十几年时光还有点成绩的话,可能就是之前的小说家头衔吧。不过,我现在就像是无人问津的枯枝败叶一样啊。
文字滚得那么快,也许在门口走过一个旅游鞋的时候,就已经有几万本小说正在生产,有几百万条新闻热点踌躇愈发,几亿人在一口一口啃着这些一秒钟就会过气的热气腾腾的文字。
拿稿费来撑住这个咖啡店,看来是不可能了。
我翻了翻我的手机,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不知道编辑那个人怎么样了,平时不都是那么活跃的嘛,倒是给我一点回复啊。
我于是点开那一封封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