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子巷心情

在江宁久了,对于传说中的“城南老家”,突然开始牵挂。牵挂得最深的,就是剪子巷。

有一个扎根在城南的摄影师经常拿来剪子巷的照片:一副门环、一扇雕花窗、一截马头墙……都是原原本本的旧式遗迹。在宁静的日落中,透出厚厚的惆怅。

他在瓦砾中搜罗这些看似毫无情节的故事。对于这些细节之外的废墟和没落,他偶尔过问,却从来不拍摄。

于是在一次次聆听之后,莫名奇妙心痛起来。

繁华难得百年红,王谢堂前剪剪风。

按理说,城南的木门深巷,首屈一指的决不是剪子巷。然而,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情结。多年来一直坚信,这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故事。与南京的风花雪月,以及遮盖不掉的雅士气息,有说不出的妥贴。

和大多数南京人聊天的时候,发现剪子巷在他们心中,也不只是一条巷子,那更多是个怀古的梦,或是儿时的记忆。在BBS上说到的时候,牵起几个人关于赤豆元宵和“摸人”游戏的回忆,一个男生说起他曾在一人巷中用两手蹭到顶端的情形,我只在江西的一座古村落中见过。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早就随着家人搬进了这里那里的公寓。剪子巷在他们心中,就是另一个南京,平和亲切,却因为时过境迁,再也无法靠近。

这感觉,就像一张空旷的网,高高悬在现实的头顶,承载着时远时近的记忆,拉出一道弧线优美的距离。

尽管常住四周,但还是经常在城南一带的阡陌中晕头转向。石板路上走着的,大多是年迈的人,拄着拐棍或是提着鸟笼,悠闲或是寂寞。路边总有三三两两的老妇人坐着拉家常,太阳就在她们头顶悄悄移动。

剪子巷,并不像预计的那样深不可测。近在眼前时,只见一条水泥铺砌的小路在面前伸展,道旁的房子大都是土灰色,贴着狗皮膏药的电线杆,掩映在零落的梧桐中。看不见石板路,看不见青砖黑瓦的豪门深宅。

剪子巷1号,这里坐落着,心驰神往的长乐渡,门前一棵皮开肉绽的老树,不知已经屹立了多少年。但,总觉得比起附近其它街道上的故居、读书台,陡然“轻薄”了许多。这更是一条平民的巷陌,卖着香香的包子和油条,容纳了多少平民百姓质朴的一生。再想想一路经过的宰鱼巷、箍桶巷,心里便开始遐想:剪子巷,也许是因为一位磨剪子的艺人而得名吧,没有王侯的恩怨,没有被蹂躏的美人,也没有“剪剪风”那样高雅的韵律,陡然轻松了许多。

然而,这样一张心情的网还是蒙骗了许多人,记得有个故人,只因为“朱雀桥前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句古诗,心中怀着无法排解的眷念,到头发花白的时候,终于前来金陵秦淮河畔寻古,走遍了乌衣巷,却找不到一丝侯门似海的迹像,于是失落在茫茫人海中。懂史志的人告诉他,这大概是后人的谬误,曾经的乌衣巷,应该在中华门内东侧一带,具体却无从可考。今天,我站在门东的剪子巷想起这句话时,不由突发奇想:也许脚下这片土地的前身,就叫做乌衣巷,也不得而知啊。几千年,多少爱恨和沉浮,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邱。剪子巷,抑或乌衣巷,都只是一张织满世人内心的网罢了。

我一直犹疑:剪子巷的生活,该用什么样的视角来描摹、用什么样的语气来陈述?

或许是从外向里,28号的木板门上挂着四五只鸟笼。门丫开一条缝,头发花白的胡姓老太太就坐在小木凳上看街。门梁上是油漆书写的“永明粮油店”,也是近代历史的遗迹。庭院幽深,老人的第三个儿子正叉着木杆晾晒衣物,四周的墙上挂着方方圆圆十多只鸟笼,他笑着说:我这里的鸟儿,光品种就不下二十!他看上去也就四五十岁的光景,在这样一个城市的角落,如此闲淡的生活,让人心生感慨。

也或许是从里向外看,126号,一米多的过道里有十多户人家进出,破散的棕床在墙边腐烂,沈老汉正在搓衣板上劳作,各家的盆景和墙角的藤蔓一样茂盛,时钟滴滴答答……闲来无事的老人会伸长脖子问你:“是不是要拆迁了?”眼神中洋溢着显而易见的惊喜与期待。

这样的眼神让人有点难受。一直没有说的是,那些穿插在巷中狼藉的废墟。过了箍桶巷往东,几幢高楼已初见雏形。今天的剪子巷,正在经历着重大的变革。又一个时代的砖瓦,已然成为古邱。夫子庙,老门东,花灯节……一位中年女教师向我描述了她们家的老宅倾斜的程度,在这里,这样的危房还有很多。可紧邻的,却是一片都市的喧嚣与人来人往……

在门东,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张网,剪子巷居民的老城情结,其实并不比任何人浅。没有人有权利为了自己心中的某个理想,而要求别人一直过低质量的生活。其实世事沧桑,所有的,都不过是沧海之一粟。

放眼南京地图,找到剪子巷,猛然发现,紧邻它的竟是一片残存的城墙轮廓,西南是中华门,东边是武定门。剪子巷,就枕在那个四四方方的古城的最最东南角。

剪子巷,原名箭子巷,是明朝驻军仓储箭镞的地方。就在这时突然得知这个消息。霎时觉得自己渺小得近乎崩溃。士大夫的风雅?平民的世俗?还是皇城的威严?都像,也都不像。

在这时候,彻底不知该怎样形容剪子巷,以及它所在的这个南京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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