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错投帝王胎的一代词人
文/燕赵北羽
词,起于唐,而兴于宋。由唐至宋,朝代更替多变,乱中有五代十国。
五代十国时期,南唐,定者金陵,即南京。后蜀,定都成都。此两国为此时期相对政局稳固者。南唐三代而亡于宋,亡国之君为李煜,后代称之为“南唐后主”,或“李后主”。
李煜身为亡国之君,于政治史上不值一提。然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却相当高。后世王国维在其著作《人间词话》中品评李后主,大有开宗立派之意。“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唐诗,自李杜以降,渐行渐远。俗众当遥不可及,然俗众亦有行歌之需,故而有词兴于民间。李后主之功,在于将民间小词发扬光大,由“伶工之词”改为“士大夫之词”,在境界上始有所拔高。另外,其生活环境及如梦变幻的人生经历,亦是平常人等所难抵达。
首先,他是皇帝,是真真正正的南唐国皇帝。这与其它诗词作者相比,独具一格。其祖建国,其父稳国,至李后主,只负责享国。王国维评价:“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群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故后主之词,天真之词也。他人人工之词也。”就像我们现在喜欢吃的野味,一旦变成人工养殖,似乎味道也就变了许多。
政治上的不合格,对于身为人主的李煜是致命的。但是,出身的环境,也让他在成长的过程中,达到了一种成人童话般的状态,这种特殊的身世,恰恰成为其作为一代词人的长处。王国维续写道:“……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祖建父稳之后,李煜登上大宝。此时,他身边最多的是什么人?形形色色的女人。李后主的词,在其前半生的作品中,最喜欢描述的就是宫里的女子。这个时候的李后主,在于享受与玩乐美色。与其它历代君王又不相同的是,他在沉浸于淫乐之时,又喜欢文学。这让他的风流突然就变成了某种风骚。在这里,我们试读其《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这首词里,我们不难看出,女人最多,且艳丽迷人(晚妆、明肌雪、鱼贯列)。另外,管弦、歌舞、鲜花、美酒、红烛、骏马、明月等等,全是皇家贵族子弟平时挥金如土的生活写照。设若与杜工部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同时呤诵,哇!天堂与地狱的区分。这里,李后主在享受他的欢乐时光。他可能从来没有想过,皇宫之外是何等人间?他可能也从来没有想过,平民百姓是否也欢乐如他一般无二。
战争说来就来了。这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李后主,似乎根本不知道战争为何物?战争亡了他的南唐,李后主本人也成为了大宋帝国的阶下囚。我们在读他此时的作品时,感觉他自己似乎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宋太祖给了他一个侯王的名号,让他即时赋词一首,以助雅兴。我们再来看看此时的亡国之君又是如何写下他的另一篇作品《破阵子》的: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是啊,逍遥了几十年,享乐了几十载,何曾想过有一天会刀兵相见,会由帝王成为阶下囚?不过,我们再仔细来读这首词的下片,又不难看到这位阶下囚还在臭美之中啊!我们对一个孩子讲,你太天真了。这是在说孩子的好,通常在于讲其萌。但是如果说成人再冠之以天真,其实就是说他太蠢了。我们这位阶下旧天子,当真不识一点点儿人间烟火色。此时,他还在想着自己如何还能保持帅哥的样子。“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亡国的残痛,祖庙的别离,这些似乎对于李后主来讲,都没有太大伤害。印象最深的却是不忘记教坊里给他演奏告别的曲子,还有垂泪依依带给他自己无边享乐的众位宫娥。作为帝王,他是弱智与低能的。但是作为人,他却永远保持了那个“真”字。
亡国之日,庙破之时,他没有想到逃命、报复或者自行了断,而是对自己周边的各位玩伴恋恋不舍。这是没有丈夫气的丈夫气。我们习惯小中见大,但是不习惯大中见小。看多了所谓大人物的生死纵横,却忘记了人应该葆有的天真。所以,我们俗人永远也成不了李后主。对于亡国之君李后主,我们不值得一提他的政治。但是,如果我们更换一个角度来看,作为词之正主,却在文学史上发光放彩。天下之大,几人甚之?
生活的巨大变化,会不会给我们的赤子词人带来变化呢?我们读下《相见欢》,今天的第三首: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我们说李后主天真是天真,但是他并不傻。人生的变故,压顶而来,这让他开始沉思。尽管回天乏力,但是我们此时也可以看出来,词人的心智也发生了许多的改变。他开始对自然、对社会、对自己的变化而感觉到无奈与凄凉。他要做的,此时也只能在词赋里留下他的思考了吧!
下面一首,我们大家都熟悉,名垂千古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的天真,亡了南唐,也没有保住他的命。“故国”一语,让宋帝感到不爽。虽然都知道这位前朝的天子没有能力反抗他的王朝,还是派人送去了毒酒。
李后主,结束了他的人间天真之旅。其保持天真之性,世间人众亦难抵达。王国维称之为“真所谓以血书者……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因不同矣。(区分宋帝赵佶)”
最后,录入其《浪淘沙》。这首词也许是李后主经历了人生变幻之后,对于生命的繁华与寂灭的最高领悟: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裳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含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相见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