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鱼
0
曾经,在我极年幼的时候,我那美丽而不幸的母亲给我讲过很多故事。我一直记得其中一个有关人鱼的故事。然而这并不是美人鱼的童话,故事和那上半截人下半截鱼的无聊故事干系不大。可是我并不想讲给你听。
我本来觉得那故事美丽无比,不过后来我知道,现实世界往往不会出现那样美丽的故事,因为,那些不过是一种浪费想象力的虚妄。
尽管之后我改变了看法,我也已来不及对更多人说起。
1
我想,我将永远忘不了那个潮湿的夏日午后,那个暴雨过后,阳光带着将死之色的黄昏。因为,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银鱼相遇的日子。
那几日,传言中台风的光顾,使得整座城市竟忽然提前呈现出灾害过后的情形。许多人已经怀着恐慌离去,往昔繁华喧闹的城市一下子落入废墟般的死寂。
这座城――尽管我在其中生活了很久,也不记得它的名字,总之彼时,它就像已然被病毒侵蚀的躯体,僵滞无力地卧倒于这片土地,并显示出一种生命垂危的迹象。
街上几乎没了来往的车辆,那些过去乐于相互拥挤并持续闷吼的铁块,在台风尚未到来前就载着它们的主人匆匆逃去;所以街旁也不再有来往的行人,恍如一夜之间,他们便尽数如轻烟般飞散消失。
那时,即我走在那条我叫不出名字的街道上时,正是雨后不久的时刻。街上积水遍布,空气里充满着灰尘气味,而挂在某座铁灰色高楼一角的斜阳,以毫无美感的姿态倾斜着,并悲哀地发散着同样不怎么动人的余晖,于是整个街道都弥漫着那太阳将死的颓败气息。
那时,我一个人,背对斜阳,被我的影子拖着缓行,一步就留一个潮湿的脚印。
2
过去,我曾万分憎恶这座城,并一度萌生出离开的想法,可是后来我发觉到一个很值得可悲的事实:我并不能因为脱离这座城市而感到轻松愉悦,反而会觉得不知所措。因为尽管能离开这城,我却不知该往哪去,每个地方,每座城市都是一样的让人难受。所以,圣人喜欢说:无路可走是最无奈的事情。
如今,台风将至的消息如一阵带着恐慌的狂风,把无数的人都从这里卷走,只有少数人还留在这里。我于是不再想着离开。因为这里尽管带着一种灾害的预兆,却格外安宁。我长久置身喧嚣的耳朵似乎突然得到解放,由麻木而舒展,听到了许多过去从未听到的声音。譬如偶尔落在路灯顶的鸟雀的欢啼,譬如风吹刮树叶的微颤,还有双脚踩踏积水那湿漉漉的脆响……我开始觉得舒适,这种感觉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鼓动着我的胸腔。
所以,虽然我过去并不受这座城市的欢迎,但现在我却迷恋于它。
3
如果要把生活比作一个单调的机械运动,比如一个小滑块的物理运动,那么我生活的小滑块,总是找不着它既定的方向。
事情是这样的:似乎这座城市,或者每座城市都一样吧,有着它早为所有人设定好的轨道,许多聪明的人都使它们生活的小滑块像排着长队般自豪骄傲地沿着那轨道前行。而我的小滑块老是在生活冰冷的铁轨上磕磕碰碰。后来它干脆就像一块落进那轨道狭缝的废木块,随时都有着被发现并残酷清理开去的危险。
过去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听见别人骂我活得失败,我从没去思考过他们为什么这样骂我,不过我自觉活得并不自在,活得不似我希望的那般,所以我对别人的那一些结论非但不反对,反而特别赞成。
可是不久前,我发现我活得失败,并非我没有活成我想要的样子,而是我没有活成别人希望我活成的样子――这一发现无不增加了我那段时间的悲哀。
那是一个月前,我失掉了工作。不久后,妻子带着孩子突然离去。自此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空空荡荡,像一支破旧的空瓶,并且有种要被那日益膨胀的空寂撑裂的危机。
后来某一天,我终于联系上妻子。我希望她可以回来,因为我是爱她的,多年以前,从第一眼看她开始我就爱上了她。这些年来也并没减少,我还爱我的女儿,她和我生得极其相仿,聪明伶俐。最后我就对着电话说:
“我是爱你们的呀。”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足够大声,以免被她烦躁的情绪淹没掉。可是那时电话却嘟地一声,那条无形的线像被谁用无形的剪刀突然剪断。
我不知道她到底听到我最后那句话没有,为这一点,我长久地耿耿于怀,甚至晚上也睡不着觉。
后来我听说她是跟了另外的男人。告诉我这消息的是我过去的好友K,于是我觉得伤心,于是他陪我喝酒。我们一连喝了两周,我们喝酒的时候什么也不说,但每次他临走前都会拍拍我的肩膀,靠着门墙,尽量把自己镶进门框,然后拉着一张被酒精涨红的脸,嘻嘻笑着,蠕动着那红肠一样的嘴皮重复同一句话,一句我从没有听清的话。之后他会大摇大摆地走开,嘴里飘飞出某段我从没听过的曲子。
后来有一天,K喝完酒后忽然说他要走,并找我借钱。他拿了钱,嘻嘻笑着,再次哼着那小调,就转身把自己高大的背影融化进晚间暗黑的空气。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K了,可是我祝福他能有好日子过。那个时候台风的讯息也先于台风袭击整座城市,很多人纷纷动身,拥挤着逃出这里。
之后两天,我照常喝酒,一个人喝。
后来很多店铺关门,再也买不到酒了,我就习惯于在破公寓里客厅的那扇玻璃窗前枯立,不知道该想什么,宛如一棵干瘦的酸枣树。
4
那个下午,是台风来临前的最后一个下午。就像开头写的那样,我一个人被影子不耐烦地拖着,踏着积水,不知要走向哪里。
几条野狗在垃圾桶边嗅来嗅去,后来,它们为了争抢一块没有多少肉的骨头而相互撕咬,喊叫声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飘飞。再后来,它们追逐着逃去另外的街区。空气里,几个塑料袋被风鼓动着时而高高飞起,时而落往积水路面。一群老鼠排着队从不远处匆匆蹿出来,又逃开不见。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尽管我感到难得的舒畅,一种空虚感却也趁着这空旷,慢慢摸进身体。
因此,我急切想见到一两个人,一两个就够了,可是这里似乎没有任何其余人了。于是我失望地到处转悠,那个时候我想到了死,过去我从没有想过死,甚至对于死亡毫无概念。可是那时,我忽然发现如果台风真的来了,我就一定需考虑考虑该怎么死的问题。我为过去从没有思考过我自己应该如何死亡而觉后悔。
正是那个时候,我见到了银鱼。她的出现,让我忘记了刚刚对于死亡的想象。
她出现在一家店门紧闭的水族馆门前,那店铺位于一个狭窄的街道内,醒目的标牌竖立其上。那时我路过街口,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身影在优雅地晃动,似乎正从积水里捞着什么东西。
我为发现了另外的人而感到异常高兴,于是迅疾地迎上去。
那是一个身形优美的女孩,她身着淡绿长裙,披散的黑发宛如质地精良的薄纱,沿着肩头一路垂去,直达脚跟。黑发遮住了她的脸颊和颈子,使我看不清她的面貌。积水里,她赤着的脚雪白异常,她的手臂也一样,有着玉石般的质地。她半蹲着身子,小心地从水里捞起一只只金鱼。然而那些金鱼已经毫不动弹。可是那些死掉的金鱼,却被她一一小心捧起,放在手心认真地观察良久,然后再放进旁边一个透明的玻璃水缸,使我惊异的是,里面的水竟出奇地清澈透明。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直到她把最后一条死金鱼从水里捞起来,放在手心仔细端详,我才禁不住开口,问她为什么要捡这些死掉的金鱼。
她听到我的声音,十分惊奇地直起身子,扭过头来看着我。
这时我才发现她竟然生得极其美丽,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才好,总之我看见她,就像缓缓沉入了一汪清澈明洁的温水,并不知缘由的,突然就想起了蓝月亮下一片开满茉莉的土地。
她仿佛惊讶于我的惊讶,不解地对着自己上下看看,然后再惊讶地抬头看看我。我木然了很久,似乎觉得应该说一些什么的好,就拿起手,指指她手里那条通体银色的金鱼,说:“它们都死掉了,你为啥把它们放水缸里。”她没有回答我,而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鱼,像是思考着什么一样,然后拿手小心地抚摸着那死鱼滑溜溜的躯体,径自轻轻笑了起来,接着又抬头看着我,依旧轻轻地笑,过了一会,她小心地摇了摇头,把那最后一尾鱼放进水缸。抱起那精致的玻璃缸,再次冲着我笑。不得不说一下她的笑:她笑起来十分讲究,眼睛轻轻地向两边弯一点点,嘴巴微微动动,让人看起来总觉得她距离你很远,可那笑又亲切自然,并无半点拘谨羞赧。
我问她为什么要在这里,她并不说话。我又问她怎么不离开这马上就要毁掉的地方。她惊讶地抬头看着我,仿佛从不知道台风的骇人讯息。我又问了她好几个问题,她都没有说过半句话。至此我断定她不会说话,但应该能听懂我的问话。
最后我问她要去哪里,她抬起手指向某个方向。那个方向通往一个海滨,过去许多男男女女都喜欢在阳光充盈的下午,拉着孩子或者狗在那里的沙滩上散步或嬉戏。我问她是不是和鱼缸里的鱼有关,她点点头,又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往那边走去。
我不再多问什么,陪着她一起往海滨方向走去。我们走得很慢很慢,她开始时自顾自地缓缓走着,时不时抬头看看前面,又低下头看看手里的鱼缸。后来我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就帮她接过鱼缸,她极其小心地交到我的手里,并对我笑笑。于是,那之后,她就时不时抬头看看远方,又转头看看我和我手里的水缸,并露出她那很是优美的微笑。我们相互笑笑,继续走着。风一阵阵吹来,她的长发和衣襟随着风缓缓飘飞。
斜阳已经快要掉落,它发出的光更加无力,但铺在我的手臂上,却给我一种温热的知觉。我不再去想之前思考的问题,也不再去想不久前遭遇的不幸。
那时我觉得我像是马上就要死去的人,而死,并不可怕了,反而给我一种极其安静祥和的错觉。我认为如果我即刻就要死去,我也一定是快乐而无悔的。
我们走了很久,直到太阳收尽它的光辉,夜幕渐渐拉合,我们才来到海边。
她接过我手里的鱼缸,走到海边,又一只只地从水里捞出来,放进海水,那些鱼从她手里滑入水中,旋即被退去的海浪卷走。沙滩上的细沙温热,海水发出潮声,像是平静的呼吸。
她站起来,海风吹得她长发黑纱般飞舞。她张开手臂,衣服也随着飘动。后来,她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我,当我呆愣如木头时,她再次冲着我笑起来。这样的笑已经不同之前,让人觉得温暖而近在眼前。
我忽然很像说点什么,喉咙有种说话的冲动在曲折地爬行,然而最后它终究没能通过嘴巴汇成完整的话语。反倒只是任那嘴巴像痴傻了般在海风里微张着。
5
后来我们坐在湿漉漉的沙滩上,海风开始变冷,天空无任何星斗,月亮却出奇地明亮。
我向她讲起我和我妻子的故事,讲起我的生活。她虽然并不能说话,但是她似乎很能明白我的意思。她特别安静地看着我,随着我的讲话改变着脸上的神情,而她的笑也特别丰富,充满层次。当她有什么想要问我时,她并不因为想要急切地表达什么而显出慌忙的神情。却只是浅浅地望着我,渐渐地我也能慢慢从她爱笑的眼睛里估揣出基本意思。
她对于我琐碎的生活似乎有着浓厚的兴趣,津津有味地听我的故事。
最后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低着头沉思了很久,好像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她疑惑地扭头看着我,摇摇脑袋。
我说:“你没有名字?”
她点点头。
“我给你取一个吧!”
她点点头。
于是这时“银鱼”那两个字突然像受了召唤般,从脑子里自觉地冒了出来。我说:
“你叫银鱼。”并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在沙滩上写下“银鱼”二字。
她很认真地看着沙滩上被我手指划出来的两个字,并显露出极快乐的神情。之后,她忽然丢下我往水里跑去,我惊讶地看着她渐渐往水深处奔去,急忙弹簧一样跃起,拔腿追去。她出奇地快,水已经漫上她的脖颈,那些头发长长地铺满水面。她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再次笑了笑。居然忽地蹲往水里。
此时,周围的海水竟亮了起来,闪烁着银色的光点。恍若梦幻。
我所见到的,使得我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因为随后从水里钻出一尾巨大的金鱼来,她全身发着优美的荧光,身形美丽,闪着光亮的尾巴呈条带状在水面漂浮游动。她最后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里的神情分明与“银鱼”一模一样。她的头部晶莹宛如水晶,不时地从水中浮起来又沉下去。那时,月光也极其美丽,我在一片动人的光芒里几乎已经认定了自己死亡的事实。
后来,她从水里慢慢游上来,她恢复之前的模样,全身湿漉漉地滴着水。她快乐地看着我伸出双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伸手,伸手去干什么,总之我莫名得有了种伸手的冲动。然后她就接过我的双手,把自己放进我的臂中。
我不知道我是恐惧还是兴奋。
那晚,我对她说:“我明天就要死了!”
她昂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然后她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问。
她继续笑着,显出无比幸福的模样。把头埋进我的臂里,并用自己柔软的手臂环住我。
我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我什么也不再说了。
我宁愿永远如此,或者立即就死去。
后来我又想,明日一早,我一定要带着她离开这里,去一个安定的城市。虽然我极度怀疑这仅仅是自己将死之前的梦境。
第二天早上,天气阴沉。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一个人躺在沙滩,海水漫到我的脚边。银鱼已经不见了,我不知道昨夜是不是梦境,或者即便不是,她又去了哪里。
最后我不愿再去思索,慢慢挪动我的腿脚,踱回我的破旧公寓,那时候天色已经更加地暗了。我站在窗前,重复扮演着那棵干瘦的酸枣树。
这时台风已经快要来临,我感到了空气突然变得异常。
后来, 台风确实地来了,黑云压城市,天色宛如暗夜。天空仿佛一条河流决堤。而狂风和雷雨一路疯狂地吹刮,一起向我这边奔进。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母亲过去所讲的故事。
6
曾经有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一种鱼,它们每年都会生一次,死一次。在每年夏天将要结束的时候,她们就会变成人,用一天的时间来人的世界走上一遭,而在凌晨的时候,它们就会迎着晨光,像花朵一样凋谢。如此的年复一年,直到它们再也不愿来这个人的世界。
我小时候在想,它们凋谢的情形是怎样的呢?如果我能遇上那样的鱼会如何?或者做一只那样的鱼该多好。
当我快要死掉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还能活下去,我一定会离开这座城,去寻找一座尽量可爱的城市,然后在每年的这一天,去买一条通体银色的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