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在萧太后阴影下的耶律隆绪如何得到辽圣宗的美称?
文 和运超
通观辽圣宗耶律隆绪在位的五十年,前期有承天太后萧绰一直辅佐到统和二十七年(1011),实际到统和二十四年完成加尊号,基本已经归圣宗独立主事,就之前的圣宗也并非不出面主事,只不过重要的军务基本是承天太后掌握,甚至萧绰辅佐儿子最主要就是理顺内部人事,再者就是前十几年和宋人的来回交战。
和宋人的问题已经单独论述,而在圣宗继位之后,契丹内部最大的矛盾,恐怕要算太后萧绰和大姐齐妃萧胡辇的恩怨。这恩怨的由来,之前穆宗、景宗时多少已经提及,到统和十二年到十五年(994-997),萧胡辇带兵征讨西北党项、乌古、阻卜等部落,立下大功。其实当中也有萧挞凛的一些功劳,包括采纳他的建议,在西北边疆地区设立镇、防、维三州。
在西北期间又生出一番新的矛盾。这时萧胡辇发现一个相貌俊雅的奴仆挞览阿钵,两人关系亲密。传闻不胫而走,承天太后萧绰知道以后,可能出于这两人身份的差异,将挞览阿钵抓来拷问责打,逼他离开萧胡辇,这一幕透露了诸多细节。
本来萧绰和萧胡辇两人就有恩怨,但当年的事已经过去很久,萧绰的地位已经稳固,对大姐还是表露关切,按说不愿故意激化矛盾。萧绰对挞览阿钵是拷打责问为主,推测此人的来历是作战得来的俘虏,萧绰不愿他留在大姐身边,可能也是为了避免发生不好的事情。这个“不好”应该不单单是指两人的桃色话题,多少有顾虑大姐关系西北安危的大局,而且萧绰也没有粗暴的直接解决挞览阿钵,所以萧绰本来也没有认为拷问一下此人,逼迫其离开大姐会是多大的问题。
但萧胡辇对萧绰此举十分激动,居然坚持要正式结婚。显然大姐对萧绰插手其私人之事是极为不满,甚至认为有极大的羞辱,萧胡辇反而要扶正挞览阿钵来堵住萧绰的嘴。
萧绰虽然也气恼大姐的糊涂,可冷静下来还是明白,萧胡辇在边地长久单身寂寞,距离齐王罨撒葛病故已差不多二十年。萧绰此时都四十出头,萧胡辇比她还长好多岁,出于同情和怜悯,最后还是同意了。
萧胡辇和挞览阿钵就此被放逐西北。几年下来,萧胡辇还是对萧绰愤愤不平,据说打算借兵骨历札部(这个部落名字仅见于《契丹国志》,来历不大清楚,但《新唐书·回鹘传》记载有骨利幹部落,出自唐代铁勒部族之一,活动于西北瀚海以北,或许骨历札部是在辽代的转音),然后带着她原本在西北的人马对付萧绰,萧绰得知消息,让她调任到南京留守,当时承天太后和圣宗已经在准备南征,萧绰还是打算借助萧胡辇的能力发挥作用。
统和二十二年(1004)正月,萧胡辇抵达涿州修筑平塞军、故城、容城等城堡。但没过多久,萧绰在战事前线对后方的大姐依然不放心,在完成与宋和谈后,还是听闻萧胡辇联合妹妹萧夷懒(就是萧绰的二姐)有继续对付她的意思(显然是借口大军南下没有取得实际的胜利,反而与宋人和谈收场),统和二十四年(1006)五月,萧绰将萧胡辇幽禁于怀州(太宗德光的显陵所在,治下有扶余县、显理县,都是迁居辽东渤海百姓为主安置,今内蒙古巴林右旗一带),萧夷懒被幽禁于燕京,一年后,萧胡辇被赐死。萧夷懒此后消失,可能也不得善终。
之所以承天太后萧绰会对两个亲姐姐下狠手,因为统和二十四年后,萧绰上尊号,大辽事业已经全面到达顶峰。圣宗隆绪已经三十多岁,开始接手完全处理事务,此后萧绰身体开始有病,为了保障大辽基业安全,害怕两个姐姐以其地位和影响,将来圣宗万一出于亲情赦免,日后难免还会兴风作浪,所以不得不采取过火的铁腕在她离开之前斩草除根。随后统和二十七年,萧绰病故,年五十七岁。如此,圣宗隆绪才好大展拳脚继续维系大辽的兴盛局面。
当然,萧绰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事情就是韩德让,他是几乎伴随萧绰一生的人物,比萧绰还多活两年。前面也提过,论年纪来说,韩德让年长萧绰差不多十二岁。在景宗后期,当时称号为睿智皇后的萧绰被推出来辅佐管理事务,韩德让已经是他们很器重的大臣。
景宗崩逝后,萧绰以太后身份称制,对韩德让无比“宠任”,让他总管宿卫,加封开府仪同三司。同年十二月,其父韩匡嗣去世。按中原士大夫家族传统,请求回家守丧,但萧绰夺情起复他为左金吾卫上将军,加兼侍中,实际韩德让就已经常出入宫禁,足以显示和太后萧绰的关系非常亲密(很多关于评说两人关系的书籍文章一般都会拿夺情说事,大多认为这肯定是表明萧绰离不开韩德让的某种证据,可这件事并不单独针对韩德让,对其兄弟韩德威同样有夺情留用的举动)。
这时候,就算契丹的风俗方面再如何落后粗犷,其他众多契丹亲贵对韩德让的地位官职蹿升当然也会有不满。但是,韩德让既出于太后的宠信眷顾,也为了强化中原刑律整肃吏治,借机约束契丹亲贵。统和三年(985)十一月,当时耶律虎古因事得罪韩德让,居然拿起护卫兵的武器击中其脑,致其死亡,足见他的威势已经达到一个空前地步。
关于耶律虎古与韩德让的矛盾,其实记载含糊不清,貌似就为了显示韩德让当时的赫赫威势。其实从史书有限的记载,耶律虎古不像是一个十分嚣张跋扈的反面形象,本来他与韩家也不是毫无交情。他的家族在契丹来说非常显赫,祖父耶律觌烈是太祖阿保机的堂兄弟,就是太宗德光继位后派去辽东东丹监督耶律倍的耶律羽之(羽之是后来的汉名),接管出任过整个迭剌部的夷离堇。
耶律虎古少年时很优秀,史称“少颖悟,重然诺”,辽景宗保宁初年,他授予御盏郎君,这是一种接近中原“恩荫”特色的御前散官,也都是给亲贵子侄。同时也反映辽代的御前营帐是一种既有北方塞外部族特色,也逐渐吸收中原宫廷制度的结合混搭色彩。因为辽代大部分时候遵循游牧习俗,在东南西北各处巡行的斡鲁朵宫帐就是他们的“朝廷”和“宫廷”,能够跟着天子四处随驾的才是真正参与商讨军机管事的所谓“重臣”和“近臣”,其次是代表东南西北各地镇守的五京留守。
到景宗耶律贤阶段,御帐侍从机构已经环绕有各种人员,所谓御盏郎君就是这样的贴身近侍之一,有专门属于近侍系统的著帐郎君院、著帐户司和承应小底局;另有属于祗候系统的祗候郎君班详稳司、三班院和奉宸司。他们都属于侍从,具体分工大约以殿(帐)内还是殿(帐)外的作为区别。
《辽史》记:保宁十年(978),使宋还,以宋取河东之意闻于上。燕王韩匡嗣曰:“何以知之?”虎古曰:“诸僣号之邦,宋皆并收,惟河东未下。今宋讲武习战,意必在汉。”匡嗣力沮,乃止。明年,宋果伐汉。帝以虎古能料事,器之,乃曰:“吾与匡嗣虑不及此。”授涿州刺史。
史书提及耶律虎古与韩匡嗣本来算有一些交情,但韩匡嗣不希望虎古把重要情报上报进行了阻拦,导致后来宋军征讨河东显得非常迅捷,令辽军前期有些手忙脚乱,过后景宗耶律贤对耶律虎古更加刮目相看。
所以,耶律虎古本身并无太明显的问题,可随着太后萧绰对韩德让的飞速提拔,他在原本契丹亲贵里成了众人嫉妒和不满的标靶。
景宗还在位的末年,韩德让已经从辽兴军节度使升到南院枢密使,然后成为景宗的托孤大臣之一。可圣宗一登位,萧绰就让韩德让来掌管御帐的总宿卫,加开府仪同三司,这一份亲信感已经非同一般。
这时候,韩匡嗣身故,按中原礼仪规矩,韩德让应该暂时返家守丧,可太后不许,夺情让韩德让继续留任,又增加冠军大将军、左金吾上将军、加侍中和“守正功臣”等一大堆荣誉,更引起朝野非议。从当时宋军屡屡进犯角度,萧绰需要像韩德让这样能干的心腹随时帮忙,这可以理解有特殊原因,但其他大臣就很难接受了。
耶律虎古正是在此期间,受召前往上京临潢府议事。笔者推测就是关于燕南地区如何应付宋军的事情,耶律虎古面对韩德让主事,心里多少很不平衡。随着议事展开,对当初韩匡嗣故意不把他冒险出使宋朝打探的情况上报,过后韩匡嗣在抗击宋军时表现差劲,跟着羞愧而死。太后辅佐新主,反而将韩德让超越常理的大力提携,耶律虎古说来正是因韩父而丧失上位机会,自然越说就有所冲撞,这才导致韩德让忍无可忍。
韩德让作为一个正派能干的大臣,按说新主刚立,他应该明白需要团结文武百官,面对耶律虎古这样其实也有能力的契丹亲贵,何以会丧失理性居然要杀之而后快?笔者以为,应该正是有某种非同一般的刺激,在韩匡嗣刚死不久,耶律虎古在讨论燕南地区军务时多半趁机发泄、大揭韩匡嗣之短,对韩德让不合常理的上位有所影射,这才导致韩德让震怒,一时难以控制情绪,在冲动之下杀了耶律虎古,这不像是一件有意为之的事情。
换句话说,耶律虎古也并不是一个劣迹小人。作为景宗的贴身近侍,他是得到景宗信任的,恰恰当年就是韩匡嗣阻挡了他的立功上位。跟着景宗过早身故,太后反而对韩家护短,还推韩德让来主持大局,耶律虎古感觉很难再有机会能从韩德让手下出头,所以才针对韩匡嗣而出言冒犯冲撞。
单就惹恼韩德让一事来说,能够令他不顾一切要下杀手,除非耶律虎古是一个卑劣小人,故意拿韩德让与太后的桃色绯闻刺激。耶律虎古作为契丹人也许比较粗鲁,就算私下也确实揣测韩德让的上位别有隐情,但他也不至于冒着大不韪故意顶风找死,因为耶律虎古在史书的形象并非如此既蠢笨又不堪。
所以综合起来,笔者认为令人信服的解释,就是涉及韩匡嗣才刚死,韩德让是被夺情推出主事,耶律虎古确实情绪激动下的鲁莽,发泄有关韩匡嗣的事情,才发生这样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韩德让的能力比父亲韩匡嗣强很多,他并不是纯粹的汉官士大夫,他也多次参加阻击宋军的行动。比如保宁十一年(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宋军在收复河东后大举乘势北上试图收复幽州,韩德让代父韩匡嗣在坚守燕京城时就表现出色,等到耶律休哥大破宋军时,韩德让也领军出城追击,同样取得胜利。所以景宗末年,韩德让能升到南院枢密使的位置,虽然有萧绰推举之意,但韩德让确实有才干、有功绩也是事实。
统和四年(986),宋军大举展开雍熙北伐,韩德让跟随萧绰作为援军主力出击宋军,随后统和六年,辽军反击攻宋中他也有一次胜绩,尽管接下来的作战,韩德让没能打败李继隆,可是还是受爵楚王。
统和十一年(993)正月,韩德让的母亲萧氏去世,再次被承天太后夺情起复为左金吾卫上将军。翌年资深大臣室昉致仕,韩德让接任北府宰相,加太保、监修国史。统和十七年(999)九月,北院枢密使魏王耶律斜轸去世,韩德让接任,随后因瀛州胜捷、擒获宋将康保裔之功,拜大丞相,改封齐王,这时候从他受到重视的程度和领受各种职务,已经算位居所有亲贵之上的一等一人物。
之后,陪伴萧绰和圣宗南下,最终大辽达成与赵宋的结盟,韩德让正式得到契丹赐姓耶律,成为入籍横帐的宗室身份,还取得免于常朝、在御座边设独座、不用被唱名、不用下拜、不与其他臣僚同席同班的特殊礼遇。
一年后,韩德让出宫籍。之前说过,他们一家的祖上韩知古原本是述律太后的家仆,韩知古就是作为陪嫁跟到耶律阿保机身边效力,甚至韩匡嗣少年时同样是述律太后身边侍从。
承天太后萧绰崩逝后,圣宗因为韩德让改名耶律隆运,名字与自己同辈,尊为兄。再次可见契丹等边地部族对人伦辈份说看重也看重,说不看重也可以不看重。韩德让随后受命出征高丽,结果染病,一年后身故,年七十一岁。圣宗以家人礼仪为其服丧,以亲王礼仪下葬,追赠尚书令,谥号文忠。
总体来看,我们说萧绰是辽代不世出的女中豪杰和巾帼枭雄,拥有非凡的智慧和行政能力,同时,韩德让实际充当承天太后在行政事务方面的主要代言人,萧绰的成就确实也离不开韩德让的辅助。
圣宗实际单独主事期间,韩德让依然还是最主要的辅佐大臣。而且整个圣宗时期的各方面人才倍出,很大程度上都体现出韩德让的发掘之功。他不分蕃汉,积极倚重和提携各种人才,好比提过的室昉、张俭、邢抱朴、马得臣等几乎全是他交好之人,给予了很大的器重和发挥。
另外在契丹亲贵方面,韩德让与耶律斜轸、耶律休哥等功勋大将也能通力协作,甚至还提携了萧合卓、耶律世良等契丹重臣,正所谓历来流传的俗话“近朱者赤”,这样一个以贤臣能臣为骨干的群体,自然就能凝聚吸引更多的贤能出现,体现圣宗年间一时英才荟萃。
同样地,因为有韩德让这样一个象征辽代兼容蕃汉文化的核心重臣,影响和促使萧绰、圣宗隆绪能将契丹的中原化顺利推进深入,并且成为辽代主流风气。从统和五年(987)到统和十五年(997)这十年最为重要,正是辽代科举建设完善阶段。
为此,通过幽云地区的考试将众多中原人才吸收进入辽代朝廷,大大提升中原士人的地位,也使契丹对燕南地方人才的包容,双方融合更加突出。虽然不能贸然视为部族间已经多么平等融洽,但客观上的确促进双方的相对无事,至少在文武官员阶层,致使阵营相对稳固。回溯历史,能达到这种繁荣和盛世局面的,契丹辽朝的景宗到圣宗这半个世纪还是古代北方部族里面的第一个。
之前的部族朝代君主当然也有不少贤能之人,如前秦苻坚、北魏孝文都足以称得上杰出,他们也很仰慕中原文化,可治下其实还没有真正被史书评价为盛世,一者个人在位的时间还有限;二者他们大量时间还是用在努力搭建基础,包括试图征服南方,实际治理的效果都还不够。
唯有辽代,此前几个君主本质上都在朝同一个目标努力,搭建中原化基础已经算有相当底子,萧绰连接景宗和圣宗两代都是优秀人物,他们用了足够的时间建设,也包括通过一些征战体现了军事的强大,最后终于换来一段较长的安宁局面,把辽代中原化的成果基本体现出来,可以实实在在被评价为一段盛世。这方面景宗耶律贤、太后萧绰、圣宗隆绪三个人的品质和能力一以贯之,加上韩德让等一大批贤能大臣的呼应和落实,为契丹辽朝的繁荣做足了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