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的闺女出嫁,我正好在家里,有幸吃起了肉糕席。与我一桌的,都是垸下一些平时走得亲近,互相礼尚往来的人,三奶也在其中。
听母亲说,三奶没钱送礼,执意不来。后二婶反复去叫,说没礼金没关系,作为长辈,只要人来,热闹热闹,心意就算到了。
三奶拗不过,人来了,最后在旧布包里翻出十块钱来,硬是塞进二婶怀里,坐上了席。
我有些讶异,三奶会没钱呀,他的儿子毛伢在外混得那么好。别人我不清楚,毛伢我可是从小玩到大呀,小时候乖巧听话,人见人爱,是村里老老少少时时念叨的好苗子。
虽说书读得不多,可人一直机灵。到外面打工后,就像入了海的鱼,畅快自如,机遇也总是垂青他。没费几年,居然就成了包工头,在武汉时,我还曾涎着脸投靠过他。
那时,他可经常往邮局跑,寄钱给三奶花,逢人便讲,以后发达了,一定要将她接到外面享受享受。人们都说三奶生了个称心的儿子,又有出息又孝顺,一个顶人家的几个。
后来我去了上海,他去了广东。我一直挣扎在温饱线上,他却早已跃进了有钱一族,资本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生意越做越广。
虽然以后一直没见面,包括在老家,但我们一直有联系。每次我问他怎么不将三奶接出去,他总支支吾吾地说,现在成家了,生意也多,各种应酬也多,实在腾不出空闲来。
最后他总会哈哈笑着说,放心,兄弟,等生意做顺了,有人帮我打理时,我肯定会将她接出来,陪她到处转转。现在虽说不能让她见世面,我会一直寄钱的,保证她衣食无忧。
我偷偷问母亲,毛伢不是一直寄钱给三奶吗。母亲嘴一撇,哄鬼呢,好几年人都不回了。前些年倒是寄了一些钱,汇票经常来,有时也有人捎带。这两年就断了,没见着捎钱的人登她的门,也没汇款单了。如果有,三奶也不会弄,肯定会叫人帮忙取的,原来一直这样。
我有些难以置信,但从三奶送礼金来看,应该是的确没钱。现在这个年头,谁还只抠出十块钱送礼,最起码也是一两百,何况三奶本就不是小气之人。
三奶热情好客,爱面子,舍得,在村里可是出了名。小时候的我,没少在他家吃吃喝喝,不光是我,很多人都将她家当成自己的家。
三奶坐在上席。她开始一直谦让,说她是白吃的,没脸没皮,不敢坐那儿。但她是长辈,且一直有很好的口碑,她不坐没人敢坐的。
三奶确实老了,头发很短,参差不齐,应该是自己剪的,但却全白了,脸上深一道浅一道,满是岁月犁出的沟坎。眼皮耷拉着,像一直没睡醒,腰板上似背着一块巨石,挺不起来。
与二十年前,十年前的三奶天差地别。
母亲说她现在田地种不了,只能侍弄着一些菜园,自己一直刻薄自己,省着去卖一些,用以维持日小事用。
毛伢要不得呀,去年还跑回来将政府发给她的养老钱一古脑儿卷走了,说自己生意遇到困难,让母亲帮他一把。其实,那么一点钱,对毛伢能起多大作用,可对三奶来说,那可是度命的钱呀。
真不是人,母亲幽幽叹了口气。
在席间,三奶很少说话,一直低着头吃,且尽挑肉吃。有时吃着吃着,也许觉得太没坐相吃相了,她会停下筷子,将腰伸直些,抬头看看大伙,轻轻一笑。众人也朝她笑笑,将肉转到她面前,叫她不要放下筷子,尽量多吃些。
三奶扫了众人一眼,黝黑的脸上泛起一抹微红,又拿起筷子,不言不语,向肉块戳去。
我们越发不想吃肉了。
这是夏天,气温相当高。晚上,二婶又让我们去她家吃饭,那么多剩菜,如果不吃掉,放到第二天,肯定会坏掉。三奶也在,她的消化能力好像特别强,晚上依然饿得特别厉害似的,低头一个劲地吃。
吃完饭,二婶将剩菜都合到一块,准备倒进垃圾桶。三奶看到,叫住了二婶,嗫嚅着说,要不我拿回去,浪费了太可惜呢。我们都叫三奶不要,她家也没冰箱,到时吃坏了肚子,可就麻烦了。三奶的脸又一红,笑着说,没事的,我有办法,再说我这肚子什么没见过,坏不了。
鱼鱼肉肉合在一起一大脸盆,三奶喜滋滋地端回去了。
我们再也不能说什么,望着三奶孤独的背影隐在夜色中,像一点一点被吞噬掉一样,心里如同堵着一团棉花,极不顺畅。
我难得回来一趟,三奶原来对我那么好,如今落到这般景况,必须去看一下。
吃过早饭,来到三奶那幢旧屋里,尚没进门,就闻到一股酸味。我进去一看,三奶正将那些剩肉拿到水龙头底下浣洗,不用说,那些味道就从那儿来的。
我问三奶干什么,三奶说将这些肉洗干净,再放到油里炸焦,可以保存很久。她一个人吃,可以省不少菜呢,就可以多卖一些黄瓜辣椒什么的,攒一些油盐钱。
我望着三奶有些明晰的眼睛,一时无话可说。三奶洗得非常认真,每一块肉都捏到搓到,像给儿时的毛伢洗澡一样,虔诚得神圣。
好半天,我斟酌着问道,毛伢……。话刚一出口,三奶就打断了我的话,他现在要操不少的心,很忙,到处都要用钱,难啊。
唉,我老了,帮不上他的忙呀。三奶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像灯草倒伏在灯龛上,随时可能熄灭。
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忽然,我的手机铃声急骤地响了,我取出一看,好家伙,正是毛伢。
我赶紧摁下接听,那边传来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喂,XX,你在哪儿呢。
我在你家,三奶就在我旁边。
哦,哦,我问你个事。
你个小崽子,你不问你娘怎么样,你能有啥问的。
大侄子呀,我这儿子可不听话了,现在就打娘骂老子,以后还怎么得了,真愁大了头。你家小海那么乖,我想问问你是怎么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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