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移民美国的姨娘带着丈夫回了国,那时我们这外国人还很少见,家里的孩子们见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叔叔都格外的好奇。长辈们也很热情的招待他,一大家子聚在本地最好的一家酒楼里招待他。
我的美国姨夫是一名英文教师,相当于咱们国家的语文老师,性格刻板且认真。他对餐桌上的每一道菜都很好奇,大部分品尝过后都赞不绝口。当服务员端上来一盘徽州臭鳜鱼(徽菜之一,发酵后的鳜鱼用盐腌制再红烧),他左手举筷问我姨娘:What's this?
姨娘顿时面露难色,只好很委婉的跟他解释,这是像酸奶那样发酵过的咸鱼,用盐腌制后再进行烹饪。姨夫凑过去闻了闻,被菜肴的臭味熏的捂住口鼻连连摆手,全家人哄堂大笑。最后满桌珍馐被他吃了小半,唯有这一道臭鳜鱼他尝都没尝。
自那之后我对美国人的饮食习惯产生了好奇感。去年我在玩万智牌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爱吃川湘菜的美国小伙呆维(David),他对中餐有着非常狂热的爱好与执着,一次他用蹩脚的中文问我:Fan,为什么你们中国人爱吃坏了的东西?
什么是坏了的东西?我追问他,他说他在步行街上看到很多人吃臭豆腐,他完全无法理解这种食物为什么会有人吃,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吗?
我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故作高冷地回答他::不够老的民族,不会吃臭。
呆维呆呆地看着我,表示他完全没听懂。我想了想,说:no old nation,no bad food。
他对我竖一个中指,继续吃他的鱼香肉丝盖浇饭,一边吃一边吧唧嘴,吃得可香了。
我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美国小伙恐怕一辈子都理解不了这句话的意义。
台湾学者蒋勋先生在一次演讲中提到食物的文化,他认为品尝食物就是品尝人生,如果仔细观察一下,能够发现在年轻人的文化中甜一定是居多的。而美国的甜点更多,甚至会比法国甜好几倍,因为美国的文化短,所以还没有什么受伤的感觉,它们的文化里完全没有那些很沧桑的东西。而法国人的文化里就多出了很多东西,他们会在每一餐中,喝上一点点红酒的时候,训练自己对于味觉品味上的复杂能力,他们会吃奶酪。我们现在市面上有很多儿童食用的奶酪,用各种添加剂和香料抹去了臭的部分,真正吃奶酪的人不会吃这种,要吃那种有点发霉的,上面有绿霉的,臭的不得了的奶酪。
世界上能吃臭的民族都有一定的年纪。比如蒙古人骑马打仗的时候会带上一块生牛肉,把生牛肉放在马鞍和马背之间,在长途跋涉的过程中,牛肉经过剧烈的挤压,肉的纤维会被粉碎,蒙古人就直接将这种混合着马汗和微臭的牛肉直接生吃。因为蒙古人有个别称叫鞑靼,所以这就是现代鞑靼牛肉的起源了。韩国全罗道有一种鳐鱼,这种鱼切片后会自行发酵,散发出强烈刺鼻的氨气。还有法国的蓝纹奶酪,据说有着羊奶的奶香和蓝霉菌带来的强烈金属味,就是这样的味道让全世界美食界趋之若鹜。
如果说能够把臭味发挥到极致的,当属瑞典的鲱鱼罐头,其刺鼻的恶臭让瑞典政府也规定不允许在住宅区开启罐头,国际航班也绝对不允许携带这种罐头,避免气压导致罐头破裂。要是在美国闹市区开启一个鲱鱼罐头,美国人一定会以为遭遇到生化危机了。
但是放眼全世界,没有哪一个民族能比中华民族更懂得臭味的真谛。臭豆腐这种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美味根本不算什么,连入门级都算不上。若是吃臭,先得去大北京逛上一圈,找一杯豆汁,就这卤煮喝下去,第一口能不吐出来的不是味觉失灵就是耐力超群。到沿海地区看看,尝尝那儿的虾酱,咸中带臭,尝惯了臭里面就能吃出一种特别的香味。
再走进宁波,那里人酷爱一种叫做臭冬瓜的美食,那是选用成熟的冬瓜切块抹上盐,加上臭卤放进缸里腌半个月,等到出缸就是民间早上就泡饭的极品小吃。若是走到了绍兴,可以停下来驻足久一些,这里的特产叫做“三霉三臭”,有霉千张,霉豆腐,梅干菜,霉菜梗,还有两种名字已经不记得了,依稀记得的是窜入鼻腔那臭的气息,涌动在舌尖那浓重的味道。
臭是什么?臭里面其实是一个文化的生命里,从胸腔中喷薄而出的一种期待,是在哪怕最腐烂的地方,还希望留住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
我们这一代人是在幸福中长大的,我们的味觉多数被酸甜苦辣咸占据,留给臭的空间不过是一些微小的被减弱的部分,而民族只有经历过深远的困难,才会有悠远的臭的文化,因为他们需要学会从臭中去品味美好,要经历过霉和臭之后,还能坚强的走下去。
我想,一个民族里最值得被纪念的味觉文化,其实就是臭的文化,那是一个民族,一段历史里最卑微,最腐烂也惨痛的记忆,一个不够老的民族,不会懂得吃臭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