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鲁智深:强人窝里的豪侠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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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水浒传》里打打杀杀了一辈子的鲁智深,临到终了,听到钱塘江上潮声雷响,还“只道是战鼓响,贼人生发,跳将起来,摸了禅杖,大喝着,便抢出来”,知是潮信,方大悟大彻,坐化了,可以说是提着屠刀却成了佛。

当初他走投无路想要出家时,五台山的和尚们都说:“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唯有智真长老一番焚香入定后说:

“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

不仅收了他,还做了他的师傅。“此人终成正果”这类话,他日后又说过多次,每次鲁智深惹祸时,他就用这话受敷衍众人,也没人当真,都觉得他糊涂,护短。

也难怪没人信。

鲁智深在五台山的表现得实在不成样子。别的和尚坐禅念经,他倒头大睡,“横罗十字”,还在佛殿后面“撒尿撒屎,遍地都是”;这还不算,他还两次破戒吃酒吃肉,闹得一回比一回凶:第一回还只是骂骂人打打人,第二回先是拆了半山的亭子,打倒了寺外的金刚,又吐得禅床一片狼藉,还把一条狗腿硬塞到一个禅和子的嘴里,坏了人家的清修,然后拆了供桌,拿着桌脚与人对打,伤了数十僧众……最可笑的是,他自称则为“洒家”,骂人则喊“秃驴”——也不摸摸自己的头上有没有头发!

后来他离了五台山,没了师傅的拘管,更是无法无天。他师傅教他的“五戒”:“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除了第三条没犯,其余的犯了个遍!第三条没犯,还是因为“不好女色”是梁山好汉的标配(当然极个别人除外),要不然估计也得犯了——这里顺便提一下鲁智深的绰号“花和尚”,这个“花”不同于现在人们常说的“花”,和女色无关,是因为他的背上的“花绣”,也就是刺青,那个时代的好汉身上没点刺青,就像现在的江湖大哥脖子上没有拇指粗的金链子,都不好意思出去混!

这样的都能成正果,还有谁不能成正果?

鲁智深这一辈子,除了好酒,就是好杀。他对自己人生总结的颂子里有两句话:“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径山大惠禅师也说他:“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可是偏偏这样一个不守戒律的“花和尚”修成了正果,那些吃斋念佛、持戒修行的反倒没有,岂不怪哉?!

不过如果我们把《水浒传》里关于鲁智深的章节细读一遍就会发现,真就得这样的人才能成佛!吃斋念佛,严守戒规,那只是形式,一片善心才是实底。如果光做好表面功夫就可以成佛,那才真是对佛的亵渎呢。鲁智深行事看起来虽恶,却无一不善,可以说是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除了万马军中杀的人无法考量外,鲁智深从未滥杀过无辜,反倒处处扶危济困。水泊梁山里的好汉虽多,但是像鲁智深这样行侠仗义的还真不多。这个喝酒吃肉、杀人放火的花和尚,是《水浒传》里唯一的豪侠也不为过。

小说开场不久,还叫鲁达的他就因帮助素不相识的金翠莲父女俩而失手打死了郑屠“镇关西”,由朝廷命官沦为了一名通缉犯。在这个过程中,可以看出,鲁智深虽然性子急、行事粗鲁,却心思细密。他从自己和史进的口袋里拿了十五两银子给金氏父女,让他们有钱应付以往的债务,也好日后生活有个本钱;他放金氏父女走后,怕店小二追赶和报信儿,先是在店里坐了两个时辰,又到郑屠店里借口买精肉臊子和肥肉臊子,耗了一个早晨……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做善事一定是“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绝不会虎头蛇尾,好心办坏事。

从五台山下来,去东京的路上,路过桃花庄时,桃花山上的小霸王周通要强占民女,他再次出手,骗刘太公说他最会“说因缘”,让小霸王回心转意,结果他“说因缘”的方法就把刘太公的女儿送走,他脱得赤条条地躺在人家小姐闺床上,把小霸王暴揍一顿(这段像极了孙悟空在高老庄收拾猪八戒)!刘太公吓了半死,怕他走了大队强人来杀他家,鲁智深说“甚么闲话!俺死也不走”。后来他又分别和李忠、周通说:“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他止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逼着周通折箭为誓,才放下心来。

在赤松林旁的瓦罐寺,他又替一群被强占了寺庙的老和尚出头,又累又饿的情况下大战生铁佛崔道成和飞天夜叉丘小乙,还差点丢了性命。在这段里有一个挺感人的细节:鲁智深讨吃的,那些老和尚说没有,他闻到了香味,在一个土灶里找到了一锅粟米粥,想吃呢,家伙儿都被和尚抢走了,他只好将粥倒在春台上,用手捧着吃;那几个老和尚来抢粥,都被他推倒了;这时老和尚说:“我等端的三天没饭吃,却才去那里抄化得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鲁智深“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证明他是粗直的外表下,藏的是一颗柔软、善良的心。

后来到了东京,在大相国寺的菜园里,按说他也混的不错,可是为了林冲,他不惜和当朝太尉高俅作对,在野猪林坏了他们想在押解途中杀害林冲的“好事”,终于也使自己无法在大相国寺安身,再次流落江湖,最终在二龙山落草。这里值得提一下的是他和林冲的关系。网上许多人都说,之所以在梁山鲁智深和林冲关系冷淡,是因为林冲在野猪林里“出卖”了鲁智深。书中对于这个公案是这样描写的:鲁智深一路护送,看离沧州近了,没危险了,就先给两个差人三二两银子,又抡起禅杖打倒一棵松树,要他俩不敢再起坏心,然后才离开。看到两个差人吃惊,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可见,虽然林冲这话说的不当,帮解差坐实了鲁智深的来历,但是此时鲁智深已经离开,不知道他说过什么,怎么会怪罪林冲呢?而且就鲁智深的性格,他为了金氏父女丢掉提辖职位都不以为意,能因为大相国寺里一个看菜的差事就迁怒林冲?何况林冲还是无心之失!我的理解是,两人之所以不亲密,实是性格原因:鲁智深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受不了半点委屈的人,看到林冲能忍则忍、能让则让、处处委曲求全,岂不闷煞!在东京时,没有别的说话的人,在梁山里,大都是直来直去的汉子,与他性格相投的多的是,自然就和林冲疏远了。

梁山好汉里,仗义疏财的人不少,可是像鲁智深这样的却不多。好汉帮好汉,可以说仗义而为,但是在江湖上行走,多个朋友多条路,所以很难说没有利益的考量。鲁智深帮的人,除了林冲外,都是老弱妇孺,对行走江湖几乎没有任何帮助——当然,他得到了金氏父女的回报,但那是他当初不曾想到的——纯粹是出于一份正义感。他这样的人,不要说在《水浒传》里,就是在金庸古龙等人的武侠小说里,也找不到几个!武侠小说里的所谓大侠,不是为了报仇血恨,就是为了女人,再不是为了武功秘籍,或者武林盟主,就是少见真正的侠义!

侠是墨家,佛是释家,我们大多数人信服的儒家,可是我们看到像鲁智深这样的人最终修成正果反倒觉得理应当,表明不同思想流派之间,虽然有的主张积极,有的主张退隐,有的主张入世,有的主张空无,但不管怎样的差异,对于真正的善良的推崇却是一致的。这不能不让人想起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里的高深莫测的扫地僧也甘愿承受乔峰一掌,只因为“施主宅心仁厚”。

在梁山一百单八名好汉里,我要是能够选择其中一个人作朋友的话,那肯定是鲁智深。因为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因为你没有钱、没势就弃你而去,更不会因为你的无心之失就反目成仇,当你无助的时候,他不会落井下石,反倒如同天神一样来到你身边,毫无保留、不求回报地帮助你——都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何况选择朋友?

有友如鲁智深,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单凭这点,我就羡煞林冲!



注:文字中提到的内容散见《水浒传》第三到第八回、第一百一十九回等,所提到的回目不同版本之间或许有所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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