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中途,列车上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一位刚上车的乘客,大约是走得匆忙,一不小心踩到另外一个乘客的脚,本来说句道歉的话也便相安无事,谁料他一声不吭,甚至连眼都不瞟一下,因此惹得那位乘客破口大骂,最后在乘务员的出面调解下,才勉强化解这场小小的风波。
这是一趟由南京始发开往北方某地的长途特快。年轻的乘务员林娜立在过道口,对乘警老刘一阵指指点点,小声嘀咕的同时,眼睛一直不忘朝7号车厢的某个座位流连,女孩的直觉告诉她,坐在挨窗口位置的那个男人有问题。
她所说的那个人,正是先前踩人脚的无礼乘客。他是个年约三十来岁的男青年,中等个头,黑脸膛,胡子拉碴,穿着朴素,一看就是个久经风吹日晒的从事苦力活的农民工。
此刻,他早已找到自己的座位,正怀抱一个式样古旧的墨绿色大提包,他好像头回坐火车似的,时而瞭望车窗外的景物,时而回头向车厢里张望几眼,明显表现出局促不安的精神状态。林娜刚刚查验过他的车票,是到终点站的普通坐票,劝他把抱着的提包放上行李架时,这青年却古怪地一笑,一句话都没说。
“别说了林娜,看他那老实巴交的样子,怎么会是个小偷,也许是你疑神疑鬼了!”乘警老刘说。
“但愿如此吧。”林娜无可奈何地答道。
车厢里的空气依然污浊凝滞。尽管经过无数站繁华的都市和旅游胜地后,有不少乘客已经下车,尤其是少了一个啼哭的婴儿后,7号车厢的气氛顿时安静了不少。
瞧,一切如常!看来的确是林娜多疑了,这几个小时的平静完全检验出她的怀疑有多么荒唐,新手毕竟是新手,前辈走过的路,还得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去蹚啊!
林娜回乘务员室了,人一紧张身体就容易疲劳,在列车到站以前,她得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
疾驰的列车越驶越快,开往西北方向只有这一条孤零零的铁路线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列车将到达此行的终点站。
坐在车窗下的男青年,看林娜离开,眼里霎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原来,他早就知道有人在注意自己了。他可能是一路憋得难受,被人监视更不是种滋味,索性和对面的乘客搭起了话:“喂,兄弟,去哪儿呀?”
“白虎镇。”
说话的人,看上去是个年纪和他相仿的青年,比他上车时间还晚,上车后此人便一直耷拉着脑袋,仿佛不想让人看到他的颜面,或许正是这个缘故,才让本被人觉得不善言辞的“踩脚客”主动挑起话题吧!
“白虎镇?”他立刻弯了弯身子,费力地想要看清对方的脸,“原来你也是终点站下车呀,兄弟,你是白虎镇的,那你认不认识我?我叫白武。”
“我不管你是谁,”那人将头垂得更低,倔巴巴地说,“最好不要跟我交谈。”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杀人犯!”那人阴森森地冒出一句,嗓音既低沉又沙哑。
白武呆若木鸡。
窗外正好闪过一道婉蜒的河流,那汉子猛然抬起了头。
“你……你是……”
白武惊疑地盯着那人的脸庞,顺着他的目光探去,一张粗俗、怪异而扭曲的面孔令人久久难忘。
在他额上正中央,赫然还有一颗大大的黑痣。
“吓人吧,”那人凄凄一笑,“告诉过你,不要和我交谈。”
“你就不怕被警察抓?”
说完这句话,白武眼睛又朝乘务员刚才站过的地方瞅瞅,他虽然没做小偷的勾当,却是有个毛病——就怕穿制服的人,各种制服。
“我没有办法,”那汉子叹息一声,“这几月,我南来北往,东躲西藏,过的是野鬼一样的生活,所以,我累了,我只想回家,看看我的母亲和孩子,我想他们。”
“你老婆呢?”白武将大提包推到一边,伏下身子问。
“你不要提她!”那汉子忽然火冒三丈地说,“他不是我老婆,这个该死的贱女人,居然趁我不在家,和镇上的包工头厮混……”
“这话是你听人说的吧?”白武往前蹭了蹭,他凶恶地瞪着那个男人。
“当然,是我妈说的,他们鬼混的时候被她老人家撞见了,我妈进门的时候,还被那个狗杂种狠狠踢了一脚,他说你儿子这个废物怎配娶这样一个水灵的女人,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于是你把那个包工头杀了?”白武忍不住问。
“你别打断我嘛,”额上有痣的男人斜了他一眼,很快又说,“我把那个贱女人整整打了一夜,像狗一样丢在了村头,三天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摸了一把磨得比我老婆屁股还要光溜的杀猪刀,神不知鬼不觉地跳进那个包工头的院子,”那男人讲到这里时,全身都开始发抖,他早已忘了身在何处,白武可能听得入神,也不记得那位乘务员的事了,精彩的讲述甚至还带给他一种身临其境的味道,“也是那家伙该死,阎王爷早想收他下去做小鬼,我本想撬开窗户进屋,没想到他家的门居然大开,我顺着猪一样的打鼾声轻易地寻到二楼的卧室,那包工头竟然和他老婆分开睡,我把刀刃架上他的脖子,一个巴掌拍醒他,只说了一句,老子就是那个没用的废物,然后一刀捅进去,转身就走……”
这个故事一讲完,他们都闭起了嘴巴。
“原来是这样,”白武怔了半天,突然挥挥拳头,“不错,这个狗杂种是该杀——不,至少有一万个该杀的理由,若是换了我,想必也会那么做的!”
“得了吧,”额上有痣的男人诡异地瞪了白武一眼,“你盯了我这么久,是想去告发我吧?”
“婊子才会去告发你!”白武眨眨眼睛,黯然道,“很不幸,同你一样,我也是一个被老婆戴了绿帽的男人……”
“火车是个奇怪的东面,”额上有痣的男人好像对这个回答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翻开一本书,喃喃地念道,“既然上天安排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一起,那么冥冥中早已注定他们的结局,一个犯过错误的人,只要求得内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原谅,出现一些过激的举动也并非不可饶恕,兴许主动承认错误,还会有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你说真的吗,“白武喘了口粗气,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那么杀掉那个狗杂种,也并非不可饶恕了?”
“那自然是……因为我们杀死的本就是该死的人!”
“嗯,”白武点点头,“好啊,不过这事还远远没完,也许再过一会儿,我就能见到那个死婆娘,如果上天允许,我可能还会原谅她一次!”
“你没机会了……”额上有痣的男人目光拘谨地盯着白武身后的某个地方,突然慌张地喊道,“快跑——”
白武紧张地回头望望,表情顿时僵住了,头脑里一片混乱。
这时,额上有痣的男人打开了车窗。
“快,从这儿跳下去,”他指了指外面说,“快点呀,你要见到你的女人……”
林娜和乘警老刘赶到的时候,青年所在的这排座椅空无一人。
乘警老刘把头探出了窗外观察片刻后说:“下面是个深谷,离桥面估计有几十米的距离,那个打工仔怕是活不成了。”
站在乘警身边的一位老者叹息道:“我是坐在离这个男人两排座位远近的位子,你们也知道,火车一过乱云渡,车厢里就没什么人了,从那会儿起,我开始听到这个男人磨磨唧唧的说话声,我很奇怪,因为那排座椅只有他一个乘客,于是我暗中偷偷地注视他,就在刚才,也就是你们突然闯进来的时候,他停止了说话,我看得很清楚,这个可怜的男人拉开车窗,笨拙地探出了头,像一捆干草似地飞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