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一杯清茶——忆伯父

儿时见过一个温馨动人的场景,一壶清茶,冒着热气的茶杯,四只装有蛋糕、萨其玛和酥皮点心的瓷碟儿。伯父回来了,与二爷端端正正体面排场地坐在两把旧式木圈椅上,笑着说话。

我跑过那院儿去,是父亲叫通知他们看戏的,知道伯父好这口儿——他自小跟着祖父学做事,人巧心灵,后来自军队转业到教育系统,吹拉弹唱写画之类更是门儿清,对家乡传统小戏丝弦尤其喜欢。

平时家里大人都在外面做事,见面少,我一个小丫头家,自然有些生怯,借着一股子冲劲进门,低头四处溜两眼,说句话,交待清事儿就想走。乍见到我,伯父自然是喜欢的,边问学习成绩,边从碟子里抓出几块点心,塞进我的小手里。那时我还是聪明的,全校成绩单贴在大队部旁十字街头的墙上,不怕人笑,值得说说,于是呆呆地报了下数,捧着一堆点心跑了。

夜戏不知唱的什么,只记得靠近伯父在台前听戏,台口上悬挂一长溜放黄光的黑吊灯,灯丝时断时续地闪着,似乎能听到里面嘶嘶的声音。房顶支着大喇叭,父亲在台上幕布里坐着,手指上套着铁板指样样气气地拉二胡——他好票这个。

伯父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方脸俊目,白净和气,穿着黑呢褂儿,戴着扁呢帽,跟他一起走,别人都用艳羡的眼光打量,熟人都是先给打招呼说话,感觉好有体面。我的小心眼里,常想着,所谓上流社会的人和生活,或许就是伯父这样的。

再大些,到城里上初中,是住校,父亲骑车走五里地送到小车站,需自己背着打成行军包的被子,坐3毛钱的公交去。那时小,怕丢东西,幸好伯父就住在学校后面的家属院里,见到我依旧是喜欢的,转门腾出一个书桌抽屉,放我带的那些钱物零用。周日若不回家,就到家里跟堂姐住,吃韭菜鸡蛋饺子和黄瓜芝麻酱面。

伯父仍保持着军人的习惯,他上班近,走着就可以去,所以家务做的多。别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红砖瓦房的小院儿,三间小小的屋儿,也没见怎么着意收拾,依然是纤尘不染,看着就暖心。处处收拾的横平竖直,清爽宜人,西红柿和桔子在墙跟儿排着队,韭菜花和腌菜坛子在木架下面搁着,架上木箱里装着米面吃食。冬天到了,买来煤,自己带着孩子们一块一块地压煤球。夏天来了,嫌院子里那棵树长势不旺,找几个人帮着砍倒,自己拉大锯,解大板,还废物利用,把树根做成两个剁肉切菜的墩儿。

有个小橱子,拉开看,工具备的很全乎,墨斗、锤子、凿子、大小锯,甚至还有划圆用的弓子,那玩意儿我在木匠师傅那里都没见到。家里堂兄姐都知道他的脾气,不动人家的东西,连看电视声音都放的很小。只有我,楞头青一样,摸摸碰碰,或是翻开他的书橱,拿出一本随意看,看完原样放回就行。

有一次嗓子疼,伯父从腰上挂的皮钱包里摸出十元钱(那时一个公办教师工资200多元),交给姐夫带我到医院买药。回来后,遵医嘱,需多喝水,泡了茶——那是他新买的,据说30多元一斤,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喝,留着待客的。借助药的效力,还有两壶碧青香浓茶汤的作用,觉得好多了。

于是支着头,懒懒地坐在小沙发上,看伯父在书案上铺开一张雪白的大宣纸,提笔写一幅书法。记得有个字是三个浓黑的大墨点,两上一下,当时不认得,直着眼看,还问,伯父只是笑,没说什么,估计他认为我小,不懂这个,解释也没用的。

我一天天长大,家里人多事儿多,去的少了些。后来伯父生病住院,与母亲一起去探望,家人问中午想吃什么,他说想吃茴香鸡蛋馅的饺子。同来探望的义兄朝哥到街上转遍,没找到茴香苗,只得买了韭菜。朝哥好手艺,大家都知道,调出的菜味儿好,送过去,伯父还是有些神情落寞,觉得不对口儿。可时令不在那儿,没法子。

我小时不吃茴香,嫌它长的枝枝叉叉,样子难看味儿又大,母亲也从不做那种馅儿的饺子。不知怎么,如今自己当家下厨,竟然改了习惯,尝试着做起茴香馅的来,肉的,素的,饺子、煎锅贴或是大菜包子,一样样试着做,吃的不亦乐乎。逢年节,放双筷子,做好端桌上,等那么一小会儿,嘴里默祷几句,明知伯父早升极乐,还痴想着他会不会过来尝一口。

原谅我是个吃货,对食物的记忆大于对人的记忆。写着写着,忍不住掉下泪来。天凉了,快该送寒衣了,梦到过爷爷奶奶,还有二爷,却从没梦到伯父。写几句话,纪念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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