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不息

汇川是个小小的镇,镇上有条长长的河。

汇川人继承了打渔这项古老的技艺,每逢天气适宜便荡舟在涟河的头尾。渔人的身影海草般清瘦,在氤氲的水汽里年复一年地藏匿悲喜。

年少时赤脚穿过城镇,却跑不出鱼虾的腥气。那时太阳落得很慢,路上洒满了金色的鳞片,家家户户的门前挂着肿肿的鳔,看上去气势汹汹,大人们的脸却不咸不淡地吊着,像清蒸的鱼。

这景象离开我已好多年。火车将要抵达汇川时我看到了雪,我从来不知道树的黑色是那样深,它野蛮地阻拦了我对故乡的回想。

快要走到家门时邻居的窗里显出一张孩子的脸,很久才眨一次眼睛,他知道我是陌生人,呼出的气模糊了窗子,消散后我朝他笑了笑。

母亲坐在院子的火炉旁,她在一天天地瘦小,倒像是火炉围绕着她。我关上院子的门,把寒风挡在街道,说:妈,我回来了。

噢。她没有站起来,仰起脖子看我。汇川的人都是蠢笨的,见了久不归家的浪子也没有别的话说,只是一声“噢”。

我爸呢?

你爸在屋里刻章。

我扶起母亲,她攥住我的手,回头把火炉熄了,又捏了捏我的外套。

父亲并没有老,抑或是从未年轻。他戴着笨重的老花镜伏在桌前,阳光穿过灰蒙蒙的玻璃照在他的头顶,一如往日。

爸,我回来了。

父亲转过身子,从老花镜后面探出眼睛:噢。又埋头工作起来。

在短暂的一刻,他的头发离开了阳光的庇护,裸露在室内的阴影里,显示出颓丧的花白。我心里一紧,搬起凳子坐在他脚边,用砂纸打磨石块,是我自小做惯了的活计。

怎么忽然回来了?父亲开口。

妈说家里下了雪,喊我回来看雪。

毛病。哪儿看不着。

母亲说:家里的,不一样。

是不一样。我没有见过汇川的雪。少年时代的冬天总是干巴巴的,河面也只有单薄的冰,承载不了任何娱乐。我和吴醉苏渔常常在河道上的独木桥走来走去,四周万籁俱寂,催眠了听觉,只有口袋里的烤红薯悠悠地冒出香气,像是能被发现。

苏渔常常指着河说:等我长大了,坐船顺流而下,就找到大海啦。

吴醉始终不支持苏渔的憧憬,因为他亲眼见到河的下游是爸爸的酒厂。吴爸爸是镇上最有本事的大人,引进先进技术,在下游筑起围墙开了厂子,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河水流进去,馋兮兮地闻见酒香飘出来。

镇上的老癞是个锁匠,他使绝活儿溜进了酒厂,却被齿轮与蒸汽迷花了眼睛。直到被押上警车,他还在啧啧称奇:那个装酒的铁箱子打不开哩。

人们想象不出还有老癞无法破解的锁,对酒厂的神秘更加着迷。吴爸爸似乎有恶作剧的天赋,酒厂员工绝不聘请汇川人。但大家对他仍很亲切,一是为了有酒喝,二是念着他替老癞交保释金的心肠。

在那些愚昧的年月里,酒厂就是汇川的巨人花园。花园的少主人吴醉顺利成长为一个本性善良却行为欠扁的男孩,大喇喇地嘲笑苏渔。苏渔是一个经常皱鼻子,受气包样子的女孩,她说:你又不知道围墙那边是什么样子的!

十一岁的时候围墙终于倒塌。据说那几个抽烟的男人是环保局的使者,吴爸爸佝偻着,笑着流了很多汗。得知消息,镇上的人们纷至杳来,肃立远处,不发一辞,构筑成围墙般的庄严。我的朋友吴醉眼里盛满了仇恨,苏渔怯怯地抓紧我的衣角。

轰然一声,曾经冷漠的围墙变成破碎的砖块,早已迁移的酒厂空空落落,烟尘散尽,人们只看见灰色的河无精打采地越过汇川边境,不知将往何处。

参加过这场葬礼的大人们回到家里纷纷上吐下泻,过目难忘的灰色使他们产生不洁的联想,古朴的老人们向河伯祷告,挤出几滴不知者无罪的眼泪。

吴醉闭门不出,我只得独自看望苏渔。她为什么会得病呢?她可没有喝过灰色河水酿出的酒。我心事重重地走进她的家,看见苏渔妈妈慵懒地靠在椅背,地面上的烟灰杂草般生长。她扫我一眼,微微抬起下颌,算是招呼。

我径直走进苏渔的房间。她发着高烧,头发黏在脸颊,却露出很高兴的样子来。

小河哥,你来啦。

我从书包里拿出来苏渔的作业本,今天的我帮你写。喝水吗?

要。

苏渔喝水的时候总是用两只手捧着杯子,很多年后她十指修长,依旧如此。

好端端的,怎么会感冒呢?我一边抄写一边问。

我不知道。苏渔闷闷地说,我觉得好累,好失望。

因为?

围墙拆了,苏渔说,世界却变小了。

笔尖一滞,我没有侧目,思索她话语的意味。苏渔事不关己地小口嘬水,丝毫没有意识到近前的我发生了怎样的苏醒。当我想起注视她时,她粲然一笑。

离开时苏渔怯生生地站在窗前,她妈妈原封不动地瘫在门口,像一尊融化的雕像。这个酒鬼、烟鬼、恶鬼,给予苏渔无尽的打骂仍愤愤不平,妄图否定一切,又想益寿延年。苏渔二年级时还不会背乘法口诀表,她用烟头在苏渔的膝盖上烫了好几个疤,冷笑着说:你这样的长大拿什么养我?

苏渔哭着说:我疼,我不养你。

苏渔疼了就哭,但有空就笑。她终究履行了诺言,在我们十七岁的时候,苏妈妈在某日支付烟钱时轰然倒塌,绣花的拖鞋横亘杂货铺和老板的惊叫前,像八字完整的一撇。苏渔展现出令人咂舌的冷静,她确认了事件的经过,从医生那里拿到中风的诊断书,把苏妈妈送进了市区一家康复中心。

吴醉推着轮椅,苏妈妈巍然正坐,口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我在旁半是厌恶半是伤感地擦拭。在康复中心门口,苏渔俯身说:以后他们会养你,妈妈。

苏妈妈颤抖着抓紧苏渔的衣角,眼神里充满怨毒与恐惧。苏渔微抬下颌,笑容美丽,涟河的风不远千里地拂过,使她的长发乱如飞鸟。

我已经忘了,那天我们是各自低头回家,还是径直走向临镇的馆子,我确实地记得有一场聚会,在我们处于孩子与大人的临界点。吴醉双颊酡红,激昂地怀念着父亲的酒厂,他说尽管少不更事,内心深处却存留那酒的残香,从此不为别的酒醉倒。说罢他伏在桌前沉沉睡去,发出幸福的鼾声。

高考前夕吴醉不知去向。传言他沿着涟河顺流而下,光阴荏苒,灰色的河水奔流殆尽,清澈如同婴孩的眼眸,注视着吴醉空荡荡的行囊和掌心的闪光。

他捏着酒厂的齿轮哩。老癞说。

留下苏渔一人为我送行。那时火车还没有穿越汇川,我一言不发地走路,她步履短促,嘱咐万千,像个裹小脚的管家婆。汇川太小,而我们待得太久,每一张面孔都似曾相识,每一个眼神都别有深意。即将走出这里使我心神恍惚,难以分辨耳旁是苏渔的款款细语,还是来自新世界的遥遥呐喊。

在市车站路口苏渔毫无征兆地陷入沉默,离别的真实感扑面而来,天上太阳正好,可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空气潮湿,有大雨将至。

我该怎么和她告别?苏渔在盯自己的脚趾,我陷入沉思。她不再常常皱鼻子,脱离委屈的鼻子变得很高,仿佛经历多年的攀登,这使苏渔的线条锋利而优雅,没有先前岁月的经验,我会认为她是一位神情笃定的谋略家。

然而她不是。她和从前一样抓住我的手腕,没有抬头地说:你挨我近一点。

我抗议:我就离你一步远!

苏渔说:你穿44码的鞋,你的一步已经很大啦!

我笑。苏渔也笑。她又说:你要回来啊。我,和吴醉都在汇川等你。

下次见面我要揍他一顿。我说。

一别八年。回家的第三天吴醉登门拜访,他穿着灰白的大衣,肩膀比印象里宽阔许多,却佝偻着身子,像一棵冬天的树。

回来了?他打招呼。

回来了。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汇川的风雪里,在涟河的上游徘徊。我怀疑清澈的涟河不过是我记忆中的又一个差错,此刻它就在我的眼前静止,在薄薄一层冰冻下,我看到触目惊心的黑色,涟河在沉重地叹息。

你最后办了酒厂吗?我问。

办了。吴醉似笑非笑地叼着烟,眼角处有几条生硬的细纹。你知道吗宋小河,当年环保局的那几位?就是拆我爸酒厂的,他们升官发财啦。我去签文件,他们红光满面,肚大如斗,撅着屁股翻抽屉,一副为难模样——我当然明白他们什么意思,就从背后把信封塞进他们怀里,他们掂量掂量,事情就成了!我小时候特恨他们,现在想想,鸟为食亡的,别较真。

我会心一笑,说:生意很好吧?

吴醉的眼睛闪了一下,伸出手来,从涟河的源头指起,轻轻松松地指向小镇边境,说:我灌醉了整个汇川!

我说:那今晚我们喝几杯。

吴醉垂下了手臂,说:没了。

什么没了?

酒没了。酒厂也没了。我关了。

那你现在……?

吴醉狡黠一笑:我现在是个渔民,我不在汇川住了,涟河没有鱼了。

我沉默着,说不出话。人的记忆究竟施展了多少诡计?

渔民吴醉开始从事这项事业时已是冬季,所以他从未真正捕捞过鱼虾,因此他身上的烟草味无法散去,等他充满腥气,也就完成了洗礼。

他说关闭酒厂使他倾家荡产,支付给雇工的遣散费比合约里要求的多许多。吴醉执意如此,其中一位雇工也曾在吴爸爸的酒厂做过伙计,感怀于吴氏父子的仁义,邀请吴醉去他的故乡谋生,吴醉答应了他。

我问他,你在那个镇子都做什么呢?

吴醉说,打鱼的季节还没来,镇上的人无所事事,我就学他们的样子生活。我住的屋子是个虫穴,真的是虫穴,原来虫子冬天也挺精神的,我买了个小台灯吸引它们,用手指拨动它们,它们各种各样,带翅膀的,八条腿的,会缩成球的,有时候我什么也不干,就盯着它们在灯泡的玻璃上跳舞。我能看一晚上,我觉得其乐无穷,不过它们第二天早上全死了,我的地板上堆满虫子的尸体。

我看着他,说:你是不是一点钱都没有了?

吴醉哈哈地说:是没了,不过吃饭的时候陈阿大——就是带我当渔民的那个人,会叫上我,他们家伙食不错。

我有点难过,说:会好起来的。

他睥睨了我一眼,说:宋小河,你说好起来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人得怎么着才算好起来呢?

我说:我不知道——我常常说我不知道,但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

吴醉严肃地望着我,过了会儿说:谈谈你吧,这些年过得不错?

其实无所谓好不好,不是说生活没有好坏,是因为若无亲友相问,身处其中的人不会探索这个答案。这八年来我只是个冷漠的漂流者,关心风浪与岛屿,视而不见所乘坐的究竟是一艘船,还是一块木板。

可我领悟到自己应该糊弄过去,不是虚荣,而是一种责任。于是我漾起微笑,说:很好。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好。

吴醉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肃立在河岸某处,灰白的身影与背景融合,成为了不染纤尘的存在。他的声音很苍老,也许我们分隔不仅八年。

吴醉说:就是这儿了。

我茫然四顾,所见皆是寻常。

吴醉漫不经心地指了指,说:她被打捞上来后,身子浮肿得不成样子,难以辨认。最后敲定她身份的,竟然是腿上的烟疤。

多有意思啊。他回过头,脸上的皱纹生动。都说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嘿嘿,哈哈,也不对吧。她这辈子没能像别的女孩一样穿裙子,所以我挑了件纯白的当寿衣。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了,苦涩地应一声:她怎么会这样呢?

吴醉说:宋小河,你又在说你不知道的事了。这样是什么样?是死样吗?话说回来,你连她的死样也没见过呀,凭什么有疑问?

我的心脏收缩得很紧,我在想象苏渔穿裙子的样子,自卑于烟疤而不穿裙子是苏渔的秘密,期待苏渔穿上裙子是我的秘密,也许还是吴醉的秘密,我对他心生妒忌。我说:那裙子,好看吗?

吴醉摇头:人都死了。她的葬礼很冷清,从前一条街上长大的孩子都散了,我独自为她守灵,想到你们背叛了她,心里很生气,就在灵堂发誓,下次见面一定揍你一顿。

他成功逗乐了我,我说:巧了,我也有个相同的愿望。

吴醉笔直地后退,几乎没有瞄准,他以右脚为轴,圆规般划出一个优雅的圈,一拳打倒了我。直到瘫坐在地我才看清他的脸,那张脸波光粼粼,有着鱼的悲怆与钩的杀意。那是我的好兄弟吴醉的脸。

我手脚麻利地爬起来,意识到苏渔死去,劝架的人再也不会出现,愤怒彻底瓦解。在慌乱中我拭去鼻血和尚未凝聚的眼泪,我认为在大街上哭很丢脸,同时我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感到丢脸。当这天来临,原来我可以表现得如此精明。

你怎么不回来?吴醉说。

他的脸皈依于静止。那不是一张凡人的脸,而是属于高山上的神,屈服于蕴藏其中的怜悯与审判,我如实回答:我回来过,其实我回来过。上大学后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儿和涟河倒映出的狭长的一线天空很不相同。我见识过一些花花绿绿的女人,再也无暇应对苏渔的乏味。我的舌头被二锅头烫出躁动,对憧憬过的酒厂失去忍耐。

事情不一样了,风花雪月,汇川都没有。于是我找借口不回家,即使回家也费心营造假象。我站在窗帘后面看见苏渔来我家拜年,她的头发长了短了,我都了解,每次都一厢情愿地认为躲过这一年,再躲过这一年就好。

吴醉冷冷地说:你做到了。

我说:你又要揍我了吧。是的,我们从前真的很好,我以为长大了会娶苏渔当老婆的。

吴醉眯着眼睛说:谁不是呢。可我知道她比较在意你,葬礼时我甚至想到,如果是你挑的衣服,她会更开心。

伤感宛如有形,勒紧了吴醉。他又说:和她约好看海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看海?去哪儿看海?我愣愣地说。

吴醉悄声说:那会是谁呢。

吴醉在我离开汇川的第三年回到汇川。他筹到一笔钱,在外面的世界经历无数次争斗与退让,磨砺了牙齿。汇川人早已遗忘了酒厂,显然无法很好地理解吴醉归来这一事件的意义。直到齿轮再次转动,他们后知后觉:吴氏父子扼住了涟河的咽喉。

吴醉寻找着苏渔,这是他衣锦还乡的最后一环。他笔直地走向苏渔的家,衣装磊落,在半路上练习话术,像个不解风情的少年。他敲了很久的门,如石沉大海。隔壁的门将信将疑地开启,长发染成金黄的苏渔出现在吴醉眼前。

吴醉!真的是你啊。苏渔笑着跑来。

嗯,嗯。吴醉直勾勾地盯着苏渔现身之处,很呆滞。

苏渔觉察到他的目光,说:累了吧,来。

吴醉被苏渔牵引着坐在椅子上,镜面的反光使他略微清醒,回头审视自己是如何走进这里。他看到地面上深浅不一的须发,以接近痛苦的姿态卷曲着,他看到曾经沾着油腻的玻璃门光滑如新,想必从外面可以一览无余地观察自己,他看到镜子里的苏渔神情自如,有意省略了久别重逢的寒暄。他还想看到更多,香波的泡沫已遮住了他的眼皮。

在黑暗中吴醉只感受到苏渔的手指在自己头顶翩然飞舞,他摸索着问:过得还好?

苏渔的手指轻快地跳跃,吴醉听到她的声音:不赖。水温合适么?

吴醉含糊地点点头,说:阿姨她,把这家店让给了你?

她可发表不了什么意见啦。是我看店子一直空荡荡的,不如花点心思重新开张。你说我的手法好不好?

吴醉说:我怕你受欺负。

苏渔的手指一顿,继而更加欢快、更加花哨地盘旋着,她说:外来的客人很少,我会和他们解释清楚这只是家洗头店。汇川的人都知道我,不会动歪脑筋的。

吴醉说:苏渔,人心难测,人言可畏,你从小就不懂,因此我向来不避讳跟你说实话。除了你跟宋小河,我谁都不信。在外面待久了,连你们俩都变得模糊,所以我着急回来。

吴醉发现苏渔的手指像被抽走了年轻,忽然失去了灵动。他听见苏渔哀哀地说:小河哥怎么就不着急呢。

吴醉冒险睁开眼睛,泡沫涌进,赐他以辛辣的疼痛。他看见镜子里苏渔的脸柔和而伤感,久久不能忘怀。

她的自尊心很强。吴醉用目光征询我的同意。

我点点头:自幼如此。

我常常觉得,吴醉说,小时候她应该很难过吧。她妈那样,她功课又不好,我还老说恶狠狠的话……幸好有你在。尽管如此,她也没有打搅你的城市生活。可她留在那个店,我总想成是怕你哪天回家找不到她。

你当她是秦香莲还是王宝钏呐?我笑。

我不知道,这是我的直觉,可是直觉很可靠,比记忆可靠。他迷惘地说。

是的,比记忆可靠。我严肃起来。

记忆里,苏渔该是怀着复仇的心情把苏妈妈送进康复中心的。我甚至轻易地想象出,苏渔腿上的烟疤射出寒光笼罩了苏妈妈,使她困在轮椅,无处可逃。

高中毕业的第四个月,为了缴纳康复中心的费用,苏渔找到生了锈的钥匙,开启了门。大人们说苏妈妈并不是本地人氏,那年苏妈妈还不是苏妈妈,二十岁,一把好年纪,她来汇川落脚。洗头店的生意红火异常,于是苏妈妈又在旁边盖了一幢小楼。

苏渔对自己的身世略有耳闻。她是在洗头店,而不是那幢漂亮小楼里生产制造的,这几乎是她童年不幸的根源。望着暴躁黯淡的母亲,苏渔如何也想不到这个人曾眉眼弯弯,一路把笑声随手扔在涟河里。她有时也安静,告诉苏渔年轻时自己是天真而美丽的,继而望向窗外,专注得像个稻草人。

苏渔认为染发就像是穿上了职业装,可洗头店的生意依旧冷清。汇川的水那么脏,是有心怀鬼胎的人上门的,好在有惊无险。有天苏渔在店里驱赶苍蝇,忽然丢掉手头的一切,她神色如常地锁门,内心轰然作响。她走过汇川荒凉的街道,年轻人四散远去,只剩下父辈的人们躺在藤椅上抠着衰老的鼻孔,苏渔确认了这一切,更加坚定了决心。

她来到康复中心,五年不见的母亲在病床上午睡,看上去无害且脆弱。苏渔默默猜想这五年来母亲的生活,并与自己的对照,叹了口气,苏妈妈随即醒来。

苏渔站直身体,这是她多年训练的条件反射。苏妈妈歪着脸注视她良久,仿佛是在测量两人的距离。这五年来她沉默寡言,旁人都认定她是个性情腼腆的温和女人,苏妈妈听到自己豁别已久的声线:你头发,怎么了。

苏渔不愿回答她,坐在病床对面。走廊里各式各样的病人发出间隔不规律的脚步声,尿液和消毒水的气味悄无声息地渗透,苏渔生平未见地与母亲长久相安无事,她是那个揠苗助长的滑头鬼,一点点试探根须的边界,沉浸在收获与风险的交锋里。

苏渔要和这特别的三十七分钟告别,于是起身。

让我回家吧。苏妈妈说。

苏渔平静地说:我不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知道。苏妈妈说,你离开那儿,别待在我的店里。

苏渔笑了起来,说到底刻薄是一种本能,而不是可以被治愈或者自行康复的疾病。她晃了晃钥匙,说:你什么都没有。

苏妈妈开始剧烈地喘息,干燥的嘴唇圆圆地张合,如同意外上岸的鱼。

你不要过上我这种人生。苏妈妈从床上坐起来,尚且灵活的那只手凌空摇摆,苏渔退后一步,冷眼旁观。

没人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苏妈妈的脸肿胀起来,我二十出头,不懂得怎么做母亲,他说下个月就回来,可他没有回来,这到底怎么回事,没有人告诉我。我想去喊他回家,可我的肚子大得很难过,弯不下腰穿鞋。汇川人都在骂我,我连个跑腿的都找不到,你却自告奋勇地出现了,我想要的人明明不是你。后来你长大了,眼睛和他真像。每天早上你出门上学,我都在策划逃离,可想到再次成为异乡人就很怕,我被上了锁,人生到此为止。晚上,你回家了,我认为是你毁了我,该怎么讨债我心里有数。我是恨你,可我也只有你,打你是真心的,想你读书有点出息,也是真心的。如果你能走,不要等,走吧,快走吧。

苏渔对母亲的陈词感到索然无味,她想起年少时为数不多的几次,母亲在打骂她的中途停下,忽然抱着自己泣不成声,眼泪滴落在伤口里并增添了新的痛楚。苏渔只感受到羞耻与厌恶,她恨母亲的画蛇添足,今日亦然。苏渔说:我想要的母亲也不是你,很公平,我们只能彼此忍受。我不明白你干嘛向我坦白,这根本无所谓。可能你以为我会用新的记忆覆盖旧记忆让你略感安慰,最好死了心。我不是靠抹去不好的东西来使生活继续,而是把好的东西反复擦亮。很多次你醉酒倒地,有时是冬天的夜晚,拖把硬得像鹅卵石,我清理你制造的污秽,手掌再也暖和不起来。我想过离开,比你更多,可答应带我看海的那个人还没出现,不用你催。

回来的人总是回来,不回来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苏妈妈目不转睛地望着苏渔,说出她的经验。

苏渔冷漠地夺门而去,病房外的护士上前一步,护士说:苏女士,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您在这儿签个字。

苏渔回过神来,说:对不起,我搞错了,我不办理了。

护士观察她,说:好的,请照例在九号之前缴费。

苏渔点点头,目中无人地走向电梯。护士追上来,递给她一条白毛巾:擦擦脸吧。

苏渔回到家,睡意像沉重的铁门一样压倒她。在睡梦中她似乎回到送宋小河离开汇川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向来寡言的宋小河发誓要揍吴醉一顿,使苏渔感到很滑稽。她微微仰起脸,思考着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得不像这样仰起脸和宋小河说话。

离火车出发的时刻还有四十分钟,他们在车站广场徘徊,与无数人擦肩而过。苏渔忽然想到《十年》的MV里,陈奕迅站在某个路口,身形摇摇欲坠,四周是飞速穿梭的行人,看不清脸。苏渔一直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在这天领悟了,不是所有人都会和你安然地擦肩而过的,总有一些人会结实地撞疼你的肩膀,然后再离开。

苏渔侧目扫了宋小河一眼,越来越不快乐,说:你快进站吧,我想回家。

宋小河有点惊讶,说:嗯,你当心。

接着苏渔做出了一个举动,她用脸砸向宋小河的胸膛,并试着用右手触碰他的心脏,然后飞快地转身离去。苏渔感到宋小河是那么遥远,即使是睫毛降落在他衬衣上的那一瞬间,这件事也没有改变。

宋小河哑然失笑,目送苏渔远去。车站的人太多,宋小河的目光与苏渔走散了。宋小河拉起行李,钟声响了四下。

是手机响了四下。苏渔醒来,看见天花板上的水渍,任由铃声弥漫。她还未完全清醒,那个梦是苏渔记忆的重播,使她的精神吸纳过去了。

喂?苏渔勉强拿起手机。

也许这是她能想到,为苏渔所作的最好的事。吴醉伸出手比划了一下,说:顶多这么长的口子吧,她偷了临床的剃须刀片,坐在马桶上割开了手腕——量得真准,医生说寻常人根本找不到动脉的位置。

吴醉的叙述引起我翻滚的想象,我在想象,苏妈妈如何拖动她不灵便的身体,去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她是否在脑海里演习过千遍,才能在一生一次的手术中毫厘不差。血液滑落在瓷砖的声响爬上我的耳膜,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行使同烟灰相等的将生命缩写的功能。

我邀请苏渔来酒厂上班,第二次。吴醉说,她还是说算了。我很失望,想到如果她愿意在纺织厂上班,我就开纺织厂,如果她愿意在果园上班,我就把河填了开果园……可是她什么都不要,她从小说坐船去看海坐船去看海,可是她哪儿都没有去。于是我也哪儿都没有去。

我想起来了,那场聚会发生在高考报名的归途,我们心照不宣地走进临镇的酒馆,吴醉慷慨发言后醉倒在桌前,苏渔和我默默对饮,像处于倦怠期的夫妻。当饭菜变冷,苏渔说:你会考上大学的,你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保证。

我说:但愿吧。你呢?

苏渔浅浅一笑:你忘了?我还要去坐船看海呢,就从涟河出发。

对苏渔的古怪我习以为常,说:是啊。

离开时吴醉趴在我的肩膀,口齿不清地说着:我会成功的,苏渔。给你买漂亮衣服噢。

我抬头寻找苏渔,她站在馆子外注视着涟河,像个勘测水流的,真正的航海家。我把吴醉拖到苏渔身边,希冀他再次开口。吴醉奋勇向前,物我两忘,对着涟河吐出一滩灰水。

有天苏渔忽然来找我。吴醉拿起一支烟,她说想聊聊。那天苏渔很健谈,她说小时候咱们俩玩弹珠,我总是耍赖,你没有过,她都看着呢,她觉得你比较好。可是她也明白,我对她说的全是刺耳的实话,你呢,该说是滑头还是温柔呢,老糊弄她,她是愿者上钩。

我拎的是酒厂生产的最好的一批酒,她喝出来了,管我要。于是我想起后备箱还有几瓶,我们走出饭馆,苏渔站得笔直,让我深信她没有醉。她看着涟河,涟河的水不但晦暗还变得粘稠,她忽然说:我以前常和你们唠叨,坐船沿涟河顺流而下,去看大海。我以为说出来就多了指望,现在想想,说与不说也没什么分别。涟河的水太重,行不了船了。

不知为何我感到很羞愧,我说开车送她,她认定我喝醉了,不放心。于是我把酒交给她,在杂货铺分道扬镳。那会儿我有着离开她的愿望。这就是我与苏渔的永别,她的尸体过了几天打捞上来,你也知道,就在这儿。

直到现在吴醉都没有点燃手中的烟: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投河自杀,这么冷的天。阿姨去世的两三年里她明明表里如一,突然,就像五万年前的化石被考古队挖出来一样突然,她醒了。可能她终于发现自己是空荡荡的了,恨的人等的人都不在身边,生活太难了,诸如此类的……你说呢,宋小河。说说。

生活是太难了。我说,她这叫正当防卫。

吴醉像是用胸腔而不是喉咙笑了起来,上半身抖得厉害:你总能想办法糊弄过去。我把她的骨灰撒在涟河了,等春天冰化了,她就走了。

也许她跳进涟河就是这个意思。我弯腰敲了敲冰面,说:也许她完成了所有的事,酒香浓郁,她想留在那个瞬间。从小她的脑子就和我们转得不一样。

我确认了冰面的坚固,向河心走了几步,转身和吴醉对峙。他目光涣散,嘴唇微张,从吴醉透露内部构造的洞口里,我看穿了他粗糙如野兽,原来人的皮囊与灵魂可以隔离得那么具体,那么一目了然。

也许她不是要自杀才跳进河里的。我说。

吴醉的脸缓缓移动,他说什么,我再也没有听清。

也许是酒精催生了她的幻觉,她以为那是海,或者她看到了一艘船。我说。

吴醉向我走来,他是一头愤怒的公牛,目光紧盯地面,将犄角对准我的心脏。他在冰面上如履平地,揪住了我。脚下的冰发出电流声,在不为人知处产生裂痕。

你再说一遍。吴醉用鼻孔说出这句话,加大了手掌的力度。

我是说有这种可能。当然,河水的温度太低,终究会使她清醒。可是她放弃了,她意外地将自身置身于冰冷中,然后接受了这件事。也许她是这样死去。在苏妈妈自杀后,我很难相信苏渔会采取和她相同的策略。你知道,她的自尊心很强。

吴醉的铁拳如愿以偿地落在我的脸上,使我在冰面上滑行。他再次逼近,跌跌撞撞几次,匍匐着来到眼前。我的鼻梁被打断了,血滴在冰上迅速凝结,看来我的血很冷。

吴醉双手前探,脸像钢筋一样扭曲,嘶吼: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个自命清高的王八蛋,你以为汇川配不上你,苏渔配不上你 ,你把界线划得清清楚楚,从不跟我们分享你喜欢什么东西。那时候所有人都眼馋我爸的酒厂,可你没有,还把这种不在乎传染给了苏渔。我从小就恨你,这么多年。现在我不许你说苏渔是出了意外,你说她就得是自杀,说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说,我没有资格说她是自杀。

我从吴醉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然后他的瞳孔变大了,我的伤痕清楚地倒映在那里。

傻逼。吴醉翻身站起,骂出了一句脏话。他手里的烟终于要被点燃了,吴醉上下摸索着打火机。

我仰卧在冰面上,看见寒鸦飞过汇川。它停在河边的树上,很安静。我忽然好想抓住它,我要问它,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她在这里死去。等一等,我这就把她的脸回忆起来,然后讲给你听。

吴醉急躁地把烟叼进嘴里,此情此景下他依旧是熟练的。他用两只手挖空所有口袋,那动作过于凌厉,裹挟着撕开一切的决心。

醉哥。我保持姿势,没有看他。你的烟是反的。

吴醉充耳不闻。他继续寻找着打火机,像一个尿急的人。忽然他停下了,双臂下垂,嘬起嘴唇,鼻尖在他眼里成为背景,他看到了烟嘴悬在半空,烟丝的味道后知后觉地降临。

那是我最好的酒。吴醉把烟收在怀里,蹲在冰面上,脚跟悬空,用双手支撑身体。

他说那是他最好的酒,能帮上苏渔的忙真是太好了。他说他把酒送给苏渔,是为了有再见的理由。第二天他登门拜访,询问苏渔的感想。当苏渔打捞上来后,吴醉轻松地想,苏渔选对了。喝了我的酒身子暖和,跳进涟河也不会太难受。苏渔真有眼光啊,知道喝我的酒。

我帮上忙了吧宋小河。你看,她是想自杀来着,先灌醉自己,这样不是很健康吗?我想送她好多东西,她只要了这一件,她是有计划的,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吴醉四肢着地的模样很有趣,他在等我回答,仿佛是一种许可。

我说:吴醉,没关系的。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就像很久以前,只说真话的吴醉望着善于劝慰的宋小河,他在想这个家伙真不地道。

兴许是手掌与冰面接触过多时间,吴醉开始发抖。他把手抽回来,不由自主地跪在河面,扑通一声,一定很疼吧,他才哭了。

你怎么不回来啊。吴醉哭着说,你怎么不回来啊?

我依然直视着天空。很久以后吴醉停止哭泣,他裹紧大衣,将脑袋缩进身体,离我而去。

我扭动脖颈,看到他挪动艰难的步伐,一点点地消失,像一滴水溶在一汪水里。我想有生之年,我们不会再相见。

我留在涟河,像一只冬眠的鱼。当太阳竖直地照射在我身上时,冰面裂开,我被丢进冬天的河水里。河水刁钻古怪,无孔不入,寒冷坚硬得像是有形。我感到浑身的骨头生了铁锈,在水里我动弹不得,下一个瞬间毛孔里爆发出灼热的痛感,背脊上站满了尖刀。待我爬上冰面,为时已晚,刀柄还握在寒冷的手里。

苏渔,那时你不想逃么。我用尽力气想。上岸比呆在那里,还难受么。

回到家里,母亲吓了一跳,上前关怀我的伤口和僵硬。父亲停下手中的活计,眼睛居于老花镜的高处,直直地望着我。我笑了笑,虚弱到无法传达[我很好]。

离开家的前一天,父亲来到我的房间。他背着手走了一圈,拿起桌上的订书机又放下,偷偷转过目光,发现我正在观察他,于是说:这个章子刻得不好,扔你那儿吧,别再给我拿回来。

我伸手接过,父亲已关上了门。我把玩片刻,摊开手掌把章盖上,定睛看去,这是枚三字闲章,[毋思归]。

很多年前我离开汇川,苏渔的预言一一应验,我坐了二十三小时的火车,终于来到大学所在的城市。九月的天气干燥得使我发狂,汽车尾气不停地将沙尘推送到我的舌尖。

可我愿意深爱这一切。住在宿舍的第一晚,我趴在阳台接过室友递来的烟,望着脚下灯火通明,心里无限感激。天上没有乌云,可星星藏得很深,我一边咳嗽一边将烟举过头顶,熹微的烟火给我安慰,心里的刺开始消融。我想起那个贫穷的少年、苦涩的少年,在汇川紧盯着电影海报里摩天楼与新干线的少年,他过往的一切青黄不接与求之不得,从现在开始远去。

我赤着上身,将烟味散尽后才回到床前。书包里封存着我来时的衬衫,上车前我已经换掉了它。那上面有种味道,我担心它会消失,或者被干扰、被破坏、被抹消。我把衬衫锁在柜子里的小小隔层,发誓今后四年绝不打开。

我适应了这里的天气,也学懂了这里的人,他们从来记不得任何事,只关心logo与幻觉。

有天我忽然醒来,脑筋清楚异常,却不知凌晨几点。室友的鼾声使我倍感孤寂,睡眠是一辆午夜启程的列车,只有我被落在月台。我鬼鬼祟祟地打开柜子的隔层,怕被别人发现,也怕被自己发现。我找出那件衬衫,蒙在脸上,记忆补全了嗅觉,我再次感到胸膛被一颗温暖的脑袋击中。

于是我回到汇川,可是我认为自己冷落了苏渔,没脸再去找她。我站在对街的树后,等待苏渔出现。她果然出现了,她什么时候变成了黄毛丫头?

苏渔坐在洗头店的沙发上看电视,只有离开了汇川后,我才回过神来她是好看的。可她慵懒的姿态使我想到苏妈妈,苏渔成为了洗头女,吴醉立志光复酒厂,我们究竟是在自己的人生里做出选择,还是在临摹父母的模样?

我站在那儿端详了苏渔好久,越想越怕,落荒而逃,终于跑出鱼虾的腥气。在此途中心脏遭受了剧烈的颠簸,为了保护自己,它决定变得很硬。

又过了些年,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说汇川下了雪,真是罕见。

我说,噢。

母亲踌躇了会儿,似乎是对我的回应不满。我刚想补救时,她说:苏渔死了,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补救的话语从大脑里被挤出去了。

话筒传来声音:你看,就是和你一起长大的那个女孩子,鼻子塌塌的那个呀。

母亲以为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了。

我不知在等谁,总之过了很久,我说:妈,我回家看看雪吧。

可是我没有如愿。冰雪固然覆盖了汇川,可是它从天空飘落的情景,始终没有见到。

我在汇川站候车,电子屏幕上显示列车晚点。我知道不能对它寄以厚望,因为这里是汇川,但事到如今还是烦闷。我蜷缩在长椅上睡着,梦见了很久以前,汇川飘雪的那个下午。人生初次看到雪,使我觉得汇川很美,我想把这种心情分享给苏渔,一路飞奔,鞋子扬起的积雪连成白色的长烟。

我敲着苏渔家的门,发出快乐的叫喊。苏渔的妈妈打开了门,她的眼睛是倒垂的三角形,老师说头是三角形的蛇最毒。

苏妈妈居高临下地说:苏渔还没有做完作业,不能出去玩。

可是我听到了,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就听到了,是苏渔在哭。

我生气地看着她,她在撒谎。

苏妈妈毫不畏惧,推搡了我一把,反身关上了门。

我闷闷不乐地离开那里,苏渔的哭喊声却同飞雪一起,使我的脖颈冰凉。我露出人生最初的凶狠,举起一块石头,砸碎了苏渔家后院的玻璃。

苏妈妈果然骂骂咧咧地寻找犯人,我从房屋的另一侧溜进屋里,抓住苏渔没用来擦眼泪的一只手逃跑。我们顺流而下,苏渔破涕为笑,世界是纯白的,等待涂抹。

那时苏渔不知道,家中等待她的是母亲熊熊燃烧的烟头和嘴角常驻的冷笑。而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正是在那一天,苏渔的膝盖刻上了七个烟疤,掐死了她穿裙子的花样年华。

苏渔捧起一团雪,说:小河哥我好开心啊,我从来没有见过雪,而现在我们在一起看雪。

我说:这不算什么。等长大了,我们坐船顺流而下,就看到大海啦!

苏渔的眼睛很圆,说:大海在哪儿,在围墙那边吗?

我不愿承认自己一头雾水,笑着岔开话题:大海这么宽广,一定有比你更可怜的小孩。

见到了,又该怎样?

到那时我们就和他做朋友。

苏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握紧我的手:我一定对他很客气,非常客气。

那天苏渔非常快乐,看我在雪地里练习翻跟头。雪软软的,怎么摔也不疼,颠倒的世界好玩极了。头重脚轻里,我听到她说喜欢跟我在一起。

是车站的通报声响了,一个甜美的女声说大雪封住了铁路。我疑惑地抬起头,看见了汇川的雪。它似乎不愿被淡忘,于是下得热烈,有倾城之威。

我感受到某种指引,来到天地里,雪落在我的皮肤,雪在涂抹我。

我看见雪地尽头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正在远走,我知道她是谁了,我放声呼喊三次,第一次被风灌倒了喉咙,第二次被雪埋葬了呼吸,第三次被泪水泡软了丹田。我什么也做不到,伸出的手掌无尽地扑空。

女孩一次都没有回头,她不疾不徐地行走,没有迷惘,没有苦痛。我张开嘴巴,啊啊地哀嚎着,其实我才是野兽。她不见了,我在谁也不存在的纯白的世界里连连呼喊着苏渔。

不远处传来雷鸣般的声响,我循声望去,看见涟河冰冻的河面正在粉碎。这些年来我为心脏积累的坚壳,连同壳上厚厚的茧,与冰面同步消亡。我泪流满面,它们迟到了太久。涟河被解放了,向前翻涌,挟带着苏渔的骨灰和冰雪碰撞。

涟河知道大海在哪里,它穿越汇川,黑色的河水劈开一切,从此川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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