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的哀歌(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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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王圣楠因为退学挨了好几顿毒打。王全福想不明白,闺女为什么死活不愿意回学校了?刚开始她说自己学不会英语、闹着要回村里的小学复读,被自己以雷霆之怒吵了几顿后,英语成绩自然就上去了;后来她又说老师打人厉害、上学太痛苦了,被自己跺了几脚后也就不再提了,况且听说现在那个女老师已经不再打人了……王全福问不出来个结果,哪怕天天打、天天骂也不管用,不久他便对这个“死妮子”彻底死了心。

什么福相!什么当大官儿!连中学都读不下去的死妮子还能当什么大官儿!王全福曾经想象的小轿车没了,村人艳羡的眼神消散了,无数人巴结自己送来的吃的、用的、玩的等满屋子的不要钱的好东西也不见了……希望又一次破灭的王全福不知道自己该恼不争气的闺女,还是恨那个算命的胡说八道让自己空欢喜一场,以至于他每每看到王圣楠都气不打一处来。

而且在王全福夫妇看来,退了学的王圣楠没用极了!农活也干不利索!让她剥玉米,她磨磨唧唧半天才剥不到一小堆,还会因为摸到了虫子而恶心地尖叫起来,以至于总是把熟睡的弟弟小东吓得嚎啕大哭,“差点吓掉了魂儿!”

让她洗衣服,她吭哧吭哧费了老半天才用压井压出来了半石槽的水,还把王全福的米色秋裤洗得沾上了斑驳的黑色。而小东那些沾了屎和尿的尿布,她洗得更是慢,换不过来的小东好几次都要光着屁股。

让她做饭,她像没魂儿一样把一锅面汤熬得糊在了锅底上,黢黑的地锅底还被她用烧火棍戳破了一个指头大小的洞,气得王全福跺了她两脚,最后把锅揭下来掂到镇上去修了修,花了好几块钱……

更让王全福夫妇反感的是,这个干啥啥不行的王圣楠却极能吃,虽然她的个头瘦瘦小小,头发稀黄,一顿却能吃上四五个馒头。

特别是有一回,王圣楠的爷爷从外地打工回来,老人家破天荒地带回家一挂澄黄的香蕉,不过王全福才来得及吃一个就因为有事而匆匆出门去了。可就在一顿饭的功夫后,赶回家的王全福却发现那挂香蕉全不见了,而问爹问妻子,他们都说自己没吃。纳了闷儿的王全福最后随口问了一句王圣楠,没想到“死妮子”竟低着头承认是自己刚刚把香蕉吃完了。最让他生气的是,吃完了一挂香蕉后,这“死妮子”竟还立马又吃了两大碗猪肉面条儿。

“咋没撑死你个憨种!”“要你有啥用!”连正在刷锅的母亲也拿锅铲敲着锅沿愤恨地骂她。此时王圣楠一点也不觉得撑,听到母亲的咒骂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只是抱着弟弟坐在院子里无声地晒着晒太阳。不过也许是因为长久盯着灰色的落叶的原因,她的眼神看起来十分呆滞,与雨后田地间灰褐色的淤泥无二。

被嫌弃的王圣楠很快被家里安排去常熟打工了。大工厂她当然进不去,劳动法对童工的保护让她暂时不用忍受机械一般的生活以及封闭空间里对人性之恶的无数倍放大。她是被父亲交给了一个远房表姑。

而在跟着远房表姑在其个人的小家纺厂里干了两年的裁缝后,王圣楠全部的身家只有不到八百元,因为小作坊管吃管住,年底结算工资时,钱几乎都被表姑直接结给了王全福——那些钱,王圣楠已经翘首以盼了一整年。

表姑其实是个不错的人,除了有一点儿抠门。她平常经常会把自家闺女不要的衣服和鞋子拿来送给王圣楠穿,只是在吃饭上却对王圣楠卡得很严,每顿饭只供一个馒头,咸菜和清汤则可以随便吃喝。

在最初的半年里,王圣楠常常会在半夜饿醒,然后窝在床角偷偷哭上一会子。可习惯之后,也许是因为胃变小了,也许是因为长身体的青春期已经结束了,她对食物的贪婪渴望突然就消失了,不过最终她也只长成了勉强一米五高的瘦小的样子,头发依然稀黄,手腕则跟四五岁的小孩儿差不多粗细。

02

跟着表姑做活的三年来,王圣楠只在第二年的春节回过一次家。那是在小年夜的晚上,表姑的小作坊早就放了年假,只有王圣楠一个人被留在作坊里“看家”。一个人的小年夜没什么过头,而且南方的冬天阴湿寒冷,王圣楠早早就合衣睡了。不过也许是因为发起烧的缘故,半夜她突然做起了噩梦。

在梦里,她感觉自己终于死了、解脱了。

“终于死了呢!”她先是在黑暗的虚无中默默感慨着自己对世间痛苦的解脱,可没多久,在极致黑暗中的前方突然亮起了一堆篝火,王圣楠听到许多窃窃私语声从自己的左右和前方传来。然后她在意识里渐渐明白,自己和黑暗中的很多灵魂一样,在迎来了死亡后,将被永远关在这个黝黑的空间里,四周的结界像一个大碗把他们所有人都牢牢地扣住了,而且还要扣上永永远远。

王圣楠蹲坐在黑暗空间的最外围,不再有希望,也不再有欲望和痛苦,心里明白自己将永远在这黑暗中不死不灭地沉默下去……

不要!不要这样的结果!这种无望的痛苦超过了她“生前”所有对痛苦的感知。她沉默地缩在角落里,内心却在绝望地嘶喊、哀求各路神灵,求他们救自己,她想活,她不想死了……

谁家半夜里突放起了炮竹,王圣楠突然被惊醒,她又“活”了过来,只是眼泪流满了一脸。

早上起床后,王圣楠去买了退烧药,回来收拾了几件衣服后便迈着绵软的脚步奔向了火车站。回家的火车票很难买到,她只好狠下心加了五十块钱,才从一个叼着烟斜着嘴笑着的黄牛的手里抢到了一张,是十个小时的站票。

因为发着烧,一路上各种不便自不必提,等王圣楠到了县城又辗转先后坐上城乡公交和三轮车到村口儿的时候,已是腊月二十六的深夜了。当她拍响自家那豁了一个大洞的破木门后,便一头栽在了堆在门边的豆秸垛上。

披着大厚棉袄打着手电筒出来的王全福,看到昏在地上的王圣楠后愣了一会儿,天太冷,他探出踩着棉拖的右脚踢了踢王圣楠的膝盖,王圣楠喉咙里发出了“嗯” 的一声,她费力睁开眼睛看着王全福呜哝了声:“爸,我回来了……”然后又昏了过去。

王全福这才觉得不对劲,他小心地伸出手放在王圣楠的额头上:烫得不像话!于是赶紧喊起妻子过来看着王圣楠,自己则匆忙回房间穿好了衣服,然后嘱托妻子在家看好儿子,便背着闺女踩着雪泥,深一脚浅一脚翻过后坡去了邻村的诊所。

那个晚上的风很大,好在坡上大片的雪还没融化,白白的雪好歹映出来了一些路。路很不好走,王全福心里越来越烦躁,他想不通这“死妮子”大过年怎么突然就跑回家来了,一回来还这样净给自己找麻烦。

王圣楠确实是已经昏死了过去,一路上无论王全福怎么叫她都不应。王全福的一颗心像脚下沾的雪泥,越来越沉。他最开始想到的是万一王圣楠烧成了一个傻子,以后的日子该咋过,同村王品东家的大闺女不就是这样吗?小时候多聪明,可惜发烧烧坏了脑子,哪怕王品东当上了省城里的大教授、大专家,闺女的事儿也总是让他操心不已,才四十多岁的年纪,就已经老得不像话了。

下坡的时候,王全福听到背后的王圣楠突然带着哭腔又呜哝了一句:“谁都不要我……”就这一句话让他的心突然难受了一下。

他想起十几年前的时候,自己也曾把这个闺女当成掌上明珠的,可后来为什么就疏离了呢?也许是因为有了儿子,也许是因为她长大了,也许是因为自己寄托在她身上的希望破灭了吧,况且还因为她的不争气让自己遭受了来自村人的诸多嘲笑——全乡第二竟然先是哭着要回小学重读,后来又闹着不肯上学,最后不还是去打工了吗……只是这难受劲儿也就持续了十分钟不到。因为到了诊所后,大夫看了看王圣楠的情况后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王全福训了一顿:“烧成这样才送来,有你这样当爹的吗?!”诊所内的其他看病的人也对自己投来意味深长或鄙夷的眼光,让王全福感到又羞又臊又烦躁。他的心里顿时烧起了一股邪火:“这死妮子净给自己找事儿!”

腊月二十八的早上,王圣楠在诊所里醒了过来。她看到父亲王全福歪在自己对面的空床上抽闷烟,头发凌乱。她那颗已经麻木很久的心突然暖了一下,无数的眼泪急剧地涌向了她的双眸又滚出眼眶,最后从眼角滑落流向了耳后。王圣楠哑着嗓子低声唤了一句:“爸”。

可王全福并没有回以她所期待的哪怕一丁点儿的温情,而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后便起身大步出了诊所。王圣楠愣了一会儿神,很快就止住了眼泪,她努力闭紧眼睛,想让自己睡过去,“这要是在做梦就好了”,她这样想着。

腊月二十八的中午,王圣楠谢过诊所的医生后自己翻过坡回了家。天气晴好,日头又暖又亮,扑在雪地上刺得让人眼痛。王圣楠像只鸭子一样小心行走在坡上化了多半的雪原和泥窝里,期间她不知滑倒了多少次才回到了村庄。

正是中午暖和的时候,村头村中四处都有聚在一起聊天的大人和奔跑玩耍的孩子。而年味儿不仅附在每一家过油的香味儿中、挂在院子里的一条条鲜鱼上,还在村庄里寂静良久又突然热闹起来的氛围中。当满身泥巴、蓬头垢面的王圣楠一步一步重新踏进这个村庄里的时候,门口、路边站着的大人小孩儿都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说笑,他们无声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有人惊叹道:“是圣楠呀!”“你这是怎么了?”

王圣楠并不做声,只是抿着嘴向关怀她的人笑了笑,而后垂着头努力走得更快了一些,想赶紧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

“哎?那不是全福吗?快过来接住恁闺女,你看她跟个要饭的一样回来了!”有眼尖的人望到了从对面巷子里走出来的王全福——正抱着白白胖胖的儿子小东要去买麻糖,赶紧扯着嗓子喊住了他。王全福扭头看到了一脸苦相的闺女和她身旁身后围着想看热闹的十几口兴奋的村人,一阵羞愤和嫌恶袭上心头,他瞪着王圣楠狠狠地吐出一句:“不听话!我以后都不管你了!”说完便抱着儿子大踏步地消失在了身旁的另一条巷子里。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王圣楠的尴尬,他们看到她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即便头深深垂了下去,还是有许多眼泪涌出来砸在了地上。

这是王圣楠在家待得时间最短的一个春节。在大年初二的早上,她不等吃口早饭就抛下父亲的冷漠和母亲的白眼,简单收拾了自己随身带的东西后,回到了远房表姑的小作坊里。

至于王全福,他当然还在管着闺女王圣楠,且就在王圣楠的身份证上过了16周岁的生日后,他就央着自己的表侄子将王圣楠送到了苏州的一个电子厂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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