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上路就上路,圆球说了,她家不远。
怎样和家里的大人交涉的都已经记不清,我,建枝,玉兰,在20多年前那个明亮的星期六中午无忧无虑地跟着圆球上路了。
很多年后,才突然想起,圆球,她怎么会叫圆球呢,要么叫原秋?或者元秋?在湖南当地的口音中两个字都读去声。剪着一个妹妹头,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第一次听到别人叫她,想当然地脑海中就跳出这两个字,而且再也不去求证。在那个古老的南方小镇上,大家都习惯省去彼此的姓,直呼其名,或者小名,甚至对比自己年龄大得多的长辈也如是称呼,毫无禁忌,自然而然。隔着几千里空间和二十多年时间中漫漫升起的雾霭再回头去看,竟然有些失真了,像桃源的气息,恍恍惚惚。
记忆最靠不住,总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有意无意地倾斜。好在这件事不需要在记忆中或者记忆的表述中谨慎。
圆球不爱说话,表情温和,专心地带着路。她住校,一周才回一次家。
在小学里,我们已经是最大的学生了,这样自行组织活动有着一种令人激动的意味。
我们走出了学校,走出了热闹的镇中心,朝着一个人烟稀少的方向走去。
经过一片茶树林时,建枝和玉兰钻了进去。
她们在上学的路上也这样,习惯“沾花惹草”,有一次在谁家的院子旁晃了一下就花枝招展的了——马尾上插着一圈淡黄色的花朵。手上还挥舞着一些,空气中划出淡淡的香气。这是什么花?我接过来效仿着往头上别了一枝问道。“猪嘴花”,建枝咕哝一声。
我有些遗憾,那么美的花怎么是这样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忘掉了是怎样想过来了,知道了那花,就是“栀子花”!
方言啊。
父辈们血液中隐藏的密码,我靠近了,又远离了。
建枝她们笑弯了腰:猪嘴花,天。
明晃晃的太阳光照得眼睛白花花的。我低头看着路面上的石头有些发呆,在我出生的新疆北部,能看到的石头都是没有棱角的,应该就像老师说的,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本来是大海吧。海水有的是时间和耐心打磨一切坚硬的东西。而这里,应该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这样,没有过海洋的身份,所以石头们至今棱角分明。
建枝和玉兰很快又从树林里钻出来,手里拿着些绿色的比茶树叶厚的东西。她们教我认,一种是茶孢(音),一种是茶饵(音),都可以吃。似乎是一种水灵而青涩的味道。
我跟她们说我们那里的石头,建枝忽然神色严峻地说,她知道一件事,有些练过的人(练过什么的人她没有具体说),会让一些小块的石头自己立在路中间,我们是没法让它们立起来的,行路的人如果不小心把石头踢倒了,就倒大霉了,会被打五赖(音),大概就像铁砂掌,只是伤人于无形。被打的人不知道怎么了,脊背的皮肤上就出现了一个乌黑的手印,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建枝说完突然沉默,望了望四周,我们几个都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在我无法把这种说法的记忆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的相当长的时间里,背着书包上学放学的路上我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踢上那些险恶的石头,不小心葬送了自己毫无防卫能力才经历了十一个春天的生命。
青涩的东西渐渐地吃出了乏味。
看不见头的石头路上,四个小小的身影分分合合、摇摇晃晃。
太阳下的跋涉让人的骨头里生出一种颇为少见的疲惫,沉沉地感到了身体的重量。
大家的话越来越少,渐渐沉默,闷着头似乎专为走路而走路。实在怨不得谁啊,当初的趣味几乎有点来去无踪,就像眼前的暴雨。
南方的雨,说来就来了,厚重的黑云在头顶上杀气腾腾地掠过,两边的山多数消隐在无法触及的模糊之中。一阵凉风拂过发梢,雨哗哗下了起来。就像田野里的树木和小草,我们在无法遮挡的天地中,被雨水洗刷浇灌。
雨声磅礴。
我们几个人中,建枝歌唱得最好。
有时一张凉席撂在露天的木制阳台上,两三个人斜斜躺在上面,说到无话可说的时候,建枝就唱起歌来。
“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劳动了一天,多呀多辛苦,妈妈妈妈请坐下,请喝一杯茶,让我亲亲你啊……”这支歌我听建枝偶尔唱过后就记住了。父母远在新疆,即使这样幼稚的儿歌也可以让我文艺地想家想妈妈,一起哼唱的还有那时流行的《妈妈的吻》。
前几日,接女儿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我哼起了这些歌。
另一个自己站在一旁,发现,这样的声音近于无声,这样的旋律比语言更直接地抵达了孩子的心灵。
建枝唱歌的时候显得宁静成熟,散发着让人想依靠的姐姐的气息。
那时还爱喊着唱:“哗啦啦下雨了,看见大家都在跑,叭叭叭计程车,它们的生意是特别好,你有钱坐不到……”一人一句,怪腔怪调,或者深沉,一起“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暮色四合中,似乎可以听见身体拔节的声音。
“哗啦啦……”是我一直以为自己唱得较拿手的歌。初二的时候回到新疆,一次音乐考试,老师叫每人任意一歌。我毫不犹豫嘹亮地“哗啦啦”了一遍,得了高分。那是我个人歌唱史的巅峰。后来一个偶然,知道了那老师评分标准原来是音量,而我的歌喉完全先天不足。
再唱歌,悄悄地就脸红了。蒙昧的童年时代从此结束。
那一天,我们还奔跑在童年里。尽管在山中,我们无处可跑,也完全没有了歌的情趣。
走路走得脚已经很疼了,雨线抽打得脸也疼,心也疼。
雨淅淅沥沥终于停了,山中的土路被水发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
天色渐渐暗了,未来似乎不可捉摸。圆球当时的表情在记忆里已隐隐约约。她说了什么也都不记得了。
我想像当时的情形,结果发现想像无处安置。
曾经有很多人很多事很多东西,我们那么熟悉,以为永远都不会忘记。永远并不远,在我们几乎可以触摸到的岁月,一些花纹突然就模糊了,你不相信,揉了揉眼睛,内心苍茫。
记忆的背叛,是身体的背叛还是灵魂的背叛?
我想我永远都走不到了。我一阵子累得忘了伤感,一阵子又伤感得忘了累。圆球的家似乎已经成了一个幻想。
绕过一座山,几间小小的瓦房迟迟疑疑地离山路的不远处站着,
圆球摇了摇头,我们心又沉了下去。
天空云层不均匀地铺陈着,没有月光也不见星星,路面隐约泛着深浅不定的青白的光,总是判断失误,一脚踩下去,是一个小水坑。鞋子“夸嗤夸嗤”冒着水泡。
“汪汪汪,”突然最近的一家瓦房的门打开,冲出一个满头白发的和我们差不多高矮的男孩,皮肤也是不均匀的惨白,挥舞着手臂“呜呜哇哇”叫喊着,身后的狗上蹿下跳也叫个不停。
大家被惊得撒腿狂奔,我的一只鞋子陷到泥里也顾不得拾……停到感觉较为安全的地方,我放声大哭。
“那男孩有病……”当时圆球似乎解释了一下,建枝帮我捡回了鞋子,每个人的表情都隐在黑暗中,心里皱着,像那只狼狈的鞋。一路逶迤,一些附在情绪上的棉花糖一样的东西,变暗,变紧,变淡,又碎片一样随风飞去。
我们跟着一条细细的小路在山中绕来绕去,空气清凉湿润。
一个女人拿着一个手电迎面出现,是圆球的母亲。
黑暗神秘温柔,手电的光束像是一条温暖的通道,被漫长的山路颓废了的热情又飞萤一样逐着光舞动起来。
黑暗不会久,忧伤也不会久,在那样的年龄。
圆球的家依山而建,有烛光在窗户中摇曳。
家里还有别的人,好像是在她家帮短工的。
圆球的母亲里里外外地忙乎,一阵子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其中一个碗揭开时,圆球开心地说,还宰鸡了啊。
晚上,我们睡在楼上。
木制楼板的缝隙中传出细细的烛光和大人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山中的夜晚听觉更容易进入的是昆虫的世界,在草丛中,在枝叶间,在房屋的墙根,发出各种微小的繁密的声响。
天在鸟叫中亮了起来。天亮着在等我们。
圆球的母亲叫圆球去提水。圆球拎着一个木桶往外走,我们全跟了去。
披瓦的木制两层楼不知在山中寂静了多少年,显出古旧的褐色。
绕到屋后,圆球随手折了一小节筷子粗细的竹子,插在山壁上冒小水泡泡的地方,一股细细的清亮的泉水就从竹管中流到了木桶里。我们洗了洗脸,又喝了些。水凉、甜。
圆球指了指远处说,本来那边有口井的,那一家人的姑娘跳井自杀了,井就不能用了。
似乎一个秘密被不秘密地公开,让人有些不安。
那一家人,隐在山的另一侧,我们看不见。
第二天下午,应该是下午,我们回到了镇上。
怎么回去的,那一段记忆似乎像磁带一样干净地被抹去。即使之前的一天中的种种至今回头依然鲜明、零乱、繁琐。
坐车?那里不太可能通车啊。还是走了一段,坐车一段?应该比较轻松,比较快,以至没有来得及制成记忆的标本。
还是,我自己在记忆里走失?
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们就都从小学毕业了,四个人进了四个远近不同的中学。
和建枝、玉兰之后在假期见过两三次。圆球再也没遇见。
大学里的最后一个暑假我从新疆又回了一趟湖南的那个小镇,建枝抱着孩子来看我,她嫁到了城里,正好回娘家,过得似乎不错,有些出乎意料的白皙美丽。玉兰还没有结婚,我在集市的人群中发现她时,正在练摊,黑黑的,举止麻利。
我问到了圆球,她们在记忆里费劲地搜寻着,有些含糊,说好像听人说,得病了,好像精神上怎么了……
记忆常常无法依靠,传言更是令人怀疑。
那个圆球,留着一个妹妹头,细软的头发拂过圆鼓鼓的像婴儿一样的脸颊,宁静平和。
她带着我们到她家做客,走了那么远的路。
那条路,一定是她上学经常都要独自行走的。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河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
那些被描写的行走的姿势,那些脚印,有的长了,有的短了,有的亮了,有的暗了。
那些声音,带着光芒的声音已经消散,进入另外的季节中流转。
昔日老歌一样回旋的欢乐和痛苦渐渐变黄,现实着并虚构着岁月里的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