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泃(jū)水以西,剑神舒河子隐居青灰岭,穷尽毕生精力终于铸得雎鸠剑。为保传承有续,雎鸠剑被舒河子师弟沈无极带下山,以图寻到有缘人做舒河子关门弟子。一时之间江湖群豪四起,纷纷涌往雎鸠出现之地,期想自己能传得剑神衣钵,名满江湖。
江湖中人都知道,进芝麻镇有一规矩:进镇之前必须把自己认为最贵重的东西交给渡口管事;然后到雀城拜见城主,这时会有人来鉴别你所交之物是否为你身上最贵重之物——如若不是,那你得交十两银子方可领回原物,如若是,那雀城会将原物奉还。
当然,除了雀城,芝麻镇还有一个享誉武林的地方,那便是佼人坊。
雀城主管治安,佼人坊主管经济,两兼之下,却也让芝麻镇成了一个在江湖中响当当的岛屿。
——题记
(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酉时。
月光已从半空泻下,洒向苑中,洒向窗边的七尺松盖。而屋里地板上的倒影斜坐在窗台,手里酒壶半举,透亮的酒液顷刻落入口中。
月凉如水,酒却从喉间暖入心田,他身侧的回翠笛看起来也很温暖,在夜色中萤萤泛着暖白的光。
酒壶落,笛抄起,笛声悠扬回翠,盈耳缠绵。
夜风来,他头上的银白纶巾随笛声飞扬,宛转成痴,而他整个银白的身躯却不动如山,昭昭如月。
他叫慕容昭,雀城城主欧阳少铭的大弟子,所以,文杨叫他大师兄。
文杨说:“大师兄真是好雅兴,月下独酌,不觉孤清吗?”
慕容昭放下笛子,拿起酒壶,看也不看忽然冒出松树顶端的白衣男子,说道:“师父不是派你去江边了吗?”
“刚回来”,只见文杨左足轻点,瞬间便滑进了屋内,他斜靠在窗户另一边,整个身子懒散的像一枝弱柳,他怀中的铜剑却很笔直,他轻声道:“大师兄,你说师父说的是真的吗?”
“你见师父几时说过戏言,他交待的事你仔细着些便是。”
文杨推了推鼻尖,嗤声道:“我这天天杵在渡口也是烦了,本是陈伯的事儿,却让我作陪,关键也没收上几件稀奇玩意儿,更别提那虚无缥缈的雎鸠了。”
慕容昭道:“你性子就不能改改,总这么急躁可不行。”
文杨道:“你要是和师父都不再婆婆妈妈了,估计我性子也就扭过来了。”
他说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凑到慕容昭耳边道:“大师兄,我们去玉池街?”
慕容昭道:“不去。”
文杨伸手去夺他的酒壶:“佼人坊的酒可比你这二锅头好喝百倍。”
慕容昭将酒壶抛入空中,酒水顺势而下,他张口接住,这才用另一只手拿过酒壶,酒过喉,他才道:“你可以叫文远陪你去。”
文杨泄气站在他身后:“叫二师兄,我还不如带上我家初一。”
“喵……”他话音刚落,一只白色狸猫不知从何处蹿到他的右肩,绿色双瞳格外扎眼,它半尺长的尾巴拂过着文杨的耳朵,也拂过他漆黑如墨的眼眸。
文杨轻轻拍了拍他肩上的爪子,道:“初一,咱们走。”
“你……”慕容昭话音还未出,一人一猫却早已消失。
慕容昭放下酒壶,对着夜色中道:“朋友既已来了,何不过来坐坐?”
他说着跳下朱窗,将回翠笛别入腰间,走到桌边,引燃了桌上的青铜油灯,油灯袅娜着昏黄的光,影影绰绰,明显未及天上的半分明亮。
昏黄中顷刻间走出一名青衣老者,老者五尺之躯,雄壮的后背背着个青罗包袱,只等他走到桌边坐下,才看见他下颌竟也稀稀疏疏留了些髯须,髯须同他脸色以及头发一样的雪白,想是年纪大概已过古稀,他的双眼却甚是矍铄,似乎能看透世间万物。
至少慕容昭是这么想的,他给老者倒上一杯茶,道:“前辈怎么又来了?”
老者茗了一小口,道:“你是第三个能感受到我气息的人,前面两个都是老家伙,你说说你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慕容昭没回答他,而是反问道:“前辈第一次进屋走了四步,上一次是三步,这次我却是一步也没听到……”
老者未待他说完,便插口道:“这简单,我比你先到就是了。”
他接着说:“我倒是好奇欧阳那小子能教给你什么了不得的功夫,能破了我的立地成佛?”
慕容昭道:“这是我家传的一个小的凝神之法,能发现前辈,许是运气。”
老者将杯中的茶一下全倒入口中,一手连摆,他道:“不管了不管了,你就说,事情考虑得如何了?”
慕容昭道:“不行。”
老者双眼圆瞪,道:“臭小子,你还想我抽你一顿不是?”
慕容昭道:“你老就是抽我十顿也还是这样。”
老者道:“泯顽不灵。”
他思忖片刻,起身将身后的包袱取下来放在桌上,并慢慢打开,他道:“非得逼老头子我放大招,看紧了……”
一把通体漆黑的剑,剑身很宽,剑柄处雎鸠振翅欲飞,一颗比猫眼还亮的明珠嵌在雎鸠双眼处,绿蒙蒙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连桌上的灯都黯然失色。老者单手握剑,他的手也很白,却刚劲有力,他看着慕容昭道:“可知道这是何物?”
看得出慕容昭微微有些动容,但他还是稳稳地坐在位子上,他道:“我早该想到,能在雀城来去自如的人,自然能躲得过渡口双关,小师弟查无所获,实在是不足为奇。雎鸠振翅,玉面灵官……”
他起身向老者抱拳道:“沈老前辈,真是失敬。”
老者道:“你小子少给我来这套,我就问你,去还是不去?”
慕容昭道:“不去。”
老者作势欲拔剑,却不料慕容昭一眨眼就蹿到窗边翻出窗口,消失在夜色中。
老者用青布胡乱地把雎鸠包起来,追了出去。
夜更深,月更圆。
月光不仅铺洒在雀城,它还铺洒在芝麻镇的每一个角落,当然,包括玉池街,还有玉池街的佼人坊。
芝麻镇的玉池街绝对是一绝,玉池街的一绝却是佼人坊,佼人坊就是梦夫人的佼人坊,佼人坊的一绝叫关关。和每一个勾栏的头牌都一样,美色倾城倾国,琴棋书画皆通。
只见佼人坊檐角在夜色下飞舞,而檐下灯笼笼罩着此起彼落的笑骂声。
其中便有一句:“小公子,你可真没劲……”
女子声音绵软,缱绻得能挤出一把蜜儿来。
“本公子这劲儿可不是能随处使的,听话,坐一边儿去。”这是男声,赫然同雀城文杨的声音一模一样。
原来,这佼人坊便是文杨要慕容昭同行之地。
文杨就坐在厅前,他只有随慕容昭一起来的时候会在楼上开个包间。初一匍匐在桌上,啃着一大只烧鹅,旁边一个穿松绿轻纱的女人,正嘟着嘴,失落地望着桌上的一滩狼藉。
而前方戏台上,美人儿正搭屏风作画,六扇屏风蜿蜒排开,一幅丹青已跃然其上,画中山峦叠嶂,山间溪流绕屏,水上鸦鹊衔枝,溪边佳人浣纱,这是一副很平凡的画。也是一幅很不凡的画,因为美人儿只用了三笔,泼墨宣章,不外如是。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
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浣溪沙
笔走龙蛇,美人儿用一支朱红狼毫在屏风上题完字,回身坐在焦尾前,弹唱起这首《浣溪沙》。
琴声清澈纯正如翠玉,歌声温婉哀楚是璧人。文杨不喝酒,却有些醉了。
他从一开始就滴酒不沾,而大师兄慕容昭却无酒不欢,还有二师兄文远,对酒敬而远之,对剑却成痴成魔。
他师父就断言过:此三子,唯文远造化大些。
文杨造化确实不大,任何知知道逛窑子的男人造化都不可能大到哪里去,他的双眼发光,奕奕然地盯着戏台,盯着戏台上那软烟罗下秋香色的身影,如烟如雾。
一笑喜相逢,似嫦娥,下月宫。佼人坊内闹西东,颜回高朋,年年倥偬。琼花露,颦眉心动。正情浓,群芳初上,只是酒酣中。
“好!”
其实文杨不只是不懂酒,他还不懂琴,他也不懂诗,在他耳里只有好听不好听,就像眼里只分好看不好看两种一样。好看的女人很多,但像台上这位美到刚刚好的他还没见过,堪称极致。
她就是关关,一个只靠美貌就名动天下的女人。
文杨的心底就像放了一炉红炭,待得关关退下,换了又另一个女人上去,他才反应过来。
他收回目光,正要起身追上她,一个木槿紫的背影便映入眼帘。
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台上娇娥在轻纱曼舞,华灯下众客正沉迷笙歌。而那紫色身影竟在顷刻间,消失于文杨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