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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不惑。
林凯今年四十三岁。
怎样才算不惑?这是最近他常思考的问题。他躺在沙发上眯缝着眼有些疲倦。枕头很软,可脑袋放在上面怎么都不舒服,好不容易枕头和面颊贴合到舒适,双脚露在外久了生起凉意,他尽量蜷缩起小腿把它们藏进薄薄的夏毯,可心中总不得安稳。
——不会是女儿上幼儿园时用的吧?
记得有一回他出差回到家,妻子示意他轻点声,说女儿已经睡着了。他走进卧室,瞧见女儿胖嘟嘟的小脚正用力蹬开毯子,嘴角挂着湿湿粘粘的口水。
他心里不免责怪起妻子。妻子一副恹恹的样子,这副神情是最近这段时间挂在她脸上、是她停止唠叨和报怨后常出现的。
照理丹的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他没想离婚,原因纷繁芜杂。总之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夫妻关系不似“我对你有一点动心”那么简单。至少从表面上看丈母娘在离不成婚这件事上功不可没:她极力劝阻女儿别干蠢事,主动挪窝不等于让外面的母鸡有机可趁!
“小林,我女儿可没对不起你呀。”
“妈,是我……。”
“婚离不得呀!小林,你不会真想离婚吧?”
“妈,不是我,是……”
“那你打算怎么办?”
“……已经分手了。”
丈母娘看得透透的,心里明镜似的。
丹是不依不饶的个性。刚开始她并未引起他的注意。读书会上,也不知是主办方的安排或是读者主动要求,他第一次在人群中见到丹。一头短发的她站起来开始朗读,她的音色不错,但在前、后鼻音的处理上不是很到位。全程他在微笑间或点头,他的目光寸步不移完全是出于礼貌。丹在朗读的正是他的作品。朗读结束后丹像个渴望得到奖励的孩子略带执拗地望着他,就像后来她执拗地纠缠。
“你什么时候离婚?”
“我正在和她谈。”
“你在骗我。”
“我们有孩子。”
“你根本就不想离婚。”
“不是,我……”
呜呜呜呜。同样的倔强发生在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却引发截然不同的效果。
“今天我去找她了。”
“什么!”
“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什么?”
“是他死乞白赖地不想离婚,你想要随便拣去。”
“噢。”
“但最好别惦记他的钱,不会让你这个婊子得逞的。”
“不会吧?”
肯定是我那丈母娘的主意,他想,一定是她。他还是了解妻子的秉性的。
最后婚没离成。搞得两边都没了热度,只是一边没热度还要继续维持,一边自然而然就散了。不到半年,丹结婚了,还发来了请柬,上面印着新婚夫妇的照片。他低了头仔细盯着丹旁边的男人看,可比他年轻多了。倒是丹,胖了,穿着婚纱显得粗壮。他希望,丹还在恨他。
他烦燥地扯开毯子,坐了起来。他租下这套房子已经一星期了,他连一个字都没落笔,原先的构思也越来越混乱。他想起他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当时K书店还搞了个签名售书活动。
“林老师——”姑娘用崇拜的目光看他,声音温柔。
“嗯?请说。”他感觉好极了。
“《海边的安全屋》,这个书名好特别,请问您是在海边创作它的吗?”姑娘的眼睛闪着光。腼腆的神情告诉他:我很好奇,我还什么都没经历过,我渴望经历。
“哦,不,”在场的人都笑了,姑娘的脸更红了。“看完你就明白了。”他的声音带着磁性,不止一个人夸赞他的声音和纯正的普通话发音。有时他想如果不是命运让他成为了作家,也许他会是一个出色的配音师。声音穿梭在字里行间,就像在姑娘的耳边窃窃私语。
“可是如果我还是不明白呢……”他在心里欢乐地说道。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了,他都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距离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有些年头了。现在的后辈年纪轻轻创作力强劲,不消几年就能折腾出好几个长篇,长篇以后接着短篇。好似脖子上顶着的支撑物的某一处忽然被灵光撕开了一道口子,人物故事源源不断地从裂隙里往外涌,写作者只要轻轻接住,带领它们跑进电脑文档,它们就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自在驰骋了。它们为他们掳获了很多粉丝和人气,当然还有荣誉和金钱。
他无可救药得过气风光不在。他想,他才刚四十出头,他还很年轻,他还没有谢顶。这几年他写了几个短篇,没一个像样令他满意的。当然它们也能发表,它们出现在某杂志期刊里,仿佛就是为了不断证明他的枯竭,从里到外的枯竭。每个夜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清醒折磨着他;白天挤进左耳的小飞虫开始嗡嗡地骚扰不止。
他无精打采地问,“大夫,是只什么样的飞虫?”
医生把仪器塞进他耳朵凑近他呼吸,“多长时间了?”他从社区医院出来时知道了一个新名词:耳鸣。
“引起的原因很多”,医生的手指啪啪敲击着键盘,“先开药吃一个疗程再来复查。”
“压力大,失眠,性生活怎么样?”
旁边围着的病人盯着等他回答。
“啊?……正常吧。”
青年男医生终于放了他一马,还有好几号病人等着看诊呢。
他把这些烦恼都藏在心里,别人不会当面问,他更不会主动说。在某些场合,他仍以资深作家的面貌示人,不出意外他内心期望的都能获得满足。
傍晚时分,村长来敲他租屋的门。村长是这屋的主人,他的房东。他和另一个长相没啥个性的男人一起过来的。他们站在门口态度恭敬颔首微笑。
“林老师,有没有打扰您?”
他蹙了蹙眉,旋即推了推眼镜,展示出有教养的礼节。
“怎么会,李村长,有事吗?”
“嗯……”
“请进屋说吧。”
“不,不用了。”村长站在自家门口倒不好意思进门。
“这位是住在东边那套屋的许总,是广告公司的老板。明晚他在小区旁的东悦餐馆请小区的邻里一起吃饭。大家听说小区来了位作家老师,都想着请您一道参加,您方便的话……”
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推辞。
“好的,方便的,东悦餐馆。”
“是的,就在那边。”
许总说话的语气和手势带着好脾气的温吞。后来见到他的母亲,他明白了这些特质的出处。许总的父亲以前当过兵,一副硬汉的形象,儿子的遗传基因里似乎缺失了这个部分。
“……过来接您……”
“啊!不用麻烦,能找到,没问题。”
后来他发现其实他们一共来了三个人。第三个人没站在门口,穿着睡衣顾自背着手在屋前小院的水泥地上踱步。丝质的睡衣裹住他臃肿的腰腹使他的腿显得更短,活像个从某部动画片里跑出来的身形似水桶的丑角。
“陆总,走了。”他们喊他,这个被叫陆总的邻里跟着他们出了院门,回头向他招了招手。
这时有个女人咯咯笑着喊话。他抬头看见一个人影趴在不远处二楼的窗口,一棵树挡住了她的脸,那尖尖的声音正冲着三个刚离开的男人。他关上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今晚无论如何得先把小说开头写好。
租屋二楼共有两个卧室,两个卫生间。他使用了其中的各一个。房间他选了朝南的那间,床抛在中间,临窗一张书桌。他不是第一次做村长的租客,但租这个房子却是首次,上回他直接住在村长的老房子里。村长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
房子空着,家里清静,临走那晚他和村长一起喝酒,村长说随时来住。
小区是城里的房地产商开发的商品用房,就建在马路边上,是一些连排小别墅。一排连着六户人家,也就那么十来幢房子,外观倒也整洁漂亮。买房的业主基本都在县里工作,居住率不高,大多是盼着增值来投资的。村长向他一一介绍着。
“李村长,我仍旧住你老屋吧。”
“这房子我本来就出租的。”
“家里吵。”
“怎么?”
“老大离婚了,带两孩子回来住了。”
“喔……”
“租出去好,省得两个女儿惦记。”
他推开窗,打开平板,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吧,他轻轻地对自已说。可是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键盘上的一层保护膜不见了。袋子里也没找着。
前几天平板出现了点小问题,他拿去修理店,取回时也没细看,然后带着它坐高铁、打出租、步行、和村长见面,最后带它一起入住小区新房。他想肯定是修电脑的人有意或无意把膜弄丢了。他已经习惯了手指触碰在膜上的感觉和打字时发出的温和声响。
他莫名愤怒,先是埋怨维修店的小伙子,继而又懊恼,怪自己不仔细检查。连续几天下来,对指尖和蓝色键盘的直接接触以及传入耳膜的清脆破音渐渐习以为常了。习惯,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生活的各个层面,他想如果没有这个小插曲,他几乎意识不到固化的存在。
当晚写得出奇顺利。他感觉那台长年未启动的旧机器又神奇地恢复了活力,那些词语,那些句字,那些灵感,像排队等候在传输带上的生产原料,兴奋地跳进开足马力的机器口中。他不敢停下来,生怕一不留神调皮的小家伙们会像多年前那样从他身边逃之夭夭。久别重逢,他们又回来了,他鼻子发酸,他被抛弃得太久了。
幸福冲击得他晕晕乎乎,他感到有些不太对劲,分明有东西钻进了他的鼻孔。
是气味,一股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气味。
他站起来,把鼻子谨慎地暴露在窗外,一阵风裹挟着它横冲直撞。天啊!恶臭!他赶紧关上窗户。它顺着肉眼看不见的一切缝隙慢慢地侵入,慢慢地弥漫,慢慢地吞噬。他赶紧拿毛巾捂住鼻子,他跑下楼来到屋外,查找气味的源头。这时他才发现已是深夜,唯独他的窗前亮着灯,周围很静。围墙把黑暗拦在屋外,青蛙不安分地聒噪。就在白天,他看到围墙外不远处一片片润泽的稻田和田间插秧的农人。
翌日早上,他先给妻子打电话,问女儿初中入学的事。妻子嫌家附近的中学都是外地民工的小孩。她托了各种关系。
“女儿的事,你也不关心关心。”
他埋头收拾行李。妻子的话音夹杂着拖鞋的啪嗒声从厨房转到客厅,一会儿眼袋浮肿的她出现在卧室门口。
“手上的资源也不知道用一用。”
“这边离家近,不是挺好嘛。”
他把妻子递过来的一条夏毯塞进行李箱。
“给孩子种下偏见的种子,不好吧?”
“林凯,你不是说尊重女儿的意见吗?好,你问问你女儿,她想不想去。”
妻子剑拔弩张。他抬起头发现她身上久违的“激情”。
“听你们的。回头我也打听下。”
“这次去几天?”
火药味淡了下去。
“呃,……”
“算了,算了。”妻子不耐烦地摆摆手。
妻子和他同岁,个子和他差不多高,年轻时窈窕的身姿像T台上走秀的模特。那个模样的她现在留在相册里。有了女儿后,妻子的心都倾注在女儿身上。他们极少翻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