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失意の栖居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故事发生在18天之内,然而时间之轮的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前行,和叫做记忆和思想的东西——这两者但凡常人对之都无可奈何——将故事延展成十多年的光景,如胶片一般一一呈现。
“我”是故事的主角,这是一个关于得到与失去的故事。不,更确切的说,这是关于舍弃的故事。祖母辞世,“我”记得自己伸手把祖母的眼睑轻轻合拢,与此同时,也带走了祖母有生以来79年的一切,也包括“我”的记忆;一个叔父在饱受病痛折磨后死于肠癌,一个叔父死于战争。想必村上让祖母和叔父出场,是要表达“我”对逝者的思念、对“失去”的伤感——虽然轻描淡写,但熟悉村上的都知道他这种羚羊挂角式的伎俩,正如他所说的:“直言不讳是件极为困难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讳,直率的言语越是遁入黑暗的深处”。那个因为“我”帮忙找到隐形眼镜而送“我”《加利福尼亚少女》唱片的女孩,原本被时间之轮碾压过、甩开,却因为广播电台的点播歌曲而唤起回忆,当“我”想要找回那单薄却可贵的温情时,几经波折也依然失去那女孩的下落。三任女友,高中女同学,地铁站好心捡来的嬉皮士女孩,和学法学专业的大学女孩,想必也分别在“我”不同的人生阶段成为一道风景,慰藉“我”的心灵。然而也一一失去,学法学的女孩甚至以死亡终结。“我”对其是缅怀的,“我”说想要马上和她结婚,生三个小孩,二男一女。唯独这次,“我”出自真心,没有撒谎。
然而以上种种,毕竟皆是过往。但即便是现在所经历的,也抓之不住,不得不舍弃。“我”在酒吧遇上宿醉的四指女孩,好心将之送回家。被醒来的女孩指责乘人之危的男人一文不值也浑然不在意。然而“我”与四指女孩却又一点点靠近:唱片店的偶遇,四指女孩霸气的邀请,温情的电话通话……四指女孩在依恋着“我”,“我”也享受着她的依恋。暑假的终结又把“我”推向另一个城市,也同时终结了一段温馨的缘分。待一年后再回来时,那四指女孩就没了踪影——时光迫使“我”又一次地——舍弃。
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生日,“我”亲自去唱片店为他挑选唱片,而“我”的生日(圣诞节),鼠也总是将“生日快乐并圣诞幸福”写在他发售的书的首页。两人一个夏天喝了整整能灌满25米长的游泳池的啤酒,吃掉的花生,其剥落的皮能将爵士酒吧所有地板铺满,足足5厘米厚。然而,这样的挚友,也有难以托付的事、难以言表的困惑,可以预想到“我”和鼠,在某个行走的方向,越来越远。虽彼此惦念,却有难以跨越的鸿沟——连如此亲密之人,也不得不失去,以一种近乎不可理喻地方式。
此后的8年里,“我”结了婚,偶尔与妻一同去电影院看电影、去公园喝啤酒、给鸽子撒爆米花。如此周而复始,“时间一长,连趣味恐怕都变得相似”。“我”不曾忘却四指女孩,经常在夏天走与四指女孩走过的路,面对大海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加利福尼亚少女》唱片也立在唱片架上,偶尔倾听;学法文的女友的照片也一直保存,直到在搬家途中遗失。所有一切,纵使如何不舍,却无可奈何。“我”一直在失去,失去一些很重要的东西。“这15年里我的确扔掉了很多很多东西。就像发动机出了故障的飞机为减轻重量而甩掉货物、甩掉座椅、最后连可怜的男乘务员也甩掉一样。十五年里我舍弃了一切,身上几乎一无所有。”之所以用“舍弃”而并非“失去”,因为在村上看来,或以“我”的角度、“我”的人生观、价值观而言,生活过成什么样儿,都需自己负责,谁也怨不着——即便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公平,如肯尼迪所言。
这种无可奈何的、不得不舍弃或失却的悲伤,也并非独落“我”家,比如鼠憎恨自己作为有钱人,失去了作为一般人为生计生活奋斗的理想、激情和航标。又比如四指女孩父亲早逝、母亲出走、又被男友抛弃的悲惨身世,还有不知名的点播歌曲的病痛女孩,他们也不得不失去……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一个关于失却的故事。“生活是空的,但仍然有救。”村上通过哈特菲尔德如此传达。这是一个悲伤而美的故事。失却的意义在于怀念,也在于不断地去寻找。
无招胜有招。
村上的故事,往往蜻蜓点水。事情不说出个来龙去脉,却引发人去揣测、揣摩。众多的剪影看似杂乱无章地拼凑在一起,却总是在平庸之中带着深邃的思考,关于意义、生死、存在与孤独。主人公通常冷静得近乎冷漠,却极有原则且保持着人性本真的可贵良善,有一颗温热的心,明明情感丰富,却总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直言不讳是件极为困难的事,甚至越是想直言不讳,直率的言语越是遁入黑暗的深处”这怕就是村上的笔调。
踏雪无痕,羚羊挂角,无迹无痕。所以很多人喜欢村上的作品,让他说出哪里好,他却总也说不准。而我也在写这篇文字时,反复斟酌,终也觉得有些词不达意,表达不准。如果把村上写出作品给我们读比喻成剑客的出招,那么村上的出招显然已经登峰造极,臻至无招之境,而我的揣摩品读不过是从他的无招之中看出了一招半式的招影,显然已落入下乘。
末了,《且听风吟》开篇第一句,耐人寻味:没有十全十美的文章,恰如也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