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郑张双扣者,邑之三门人也。少贫,有胆略,好拳勇。其家微有薄田,仅供衣食。
去其家数里,有巨富王氏,名迁善,生三子:长曰检军,为保正;次曰贵军,为司吏;唯其幼子名义军者,未及弱冠,就学于庠。
初,王氏欲假次子之手以谋私利,未逮;继假长子之权以谋私田。乃说扣父张氏于家,欲以敝田易之。其妻汪氏未允,王氏遂诬其恶,强并其田,由是生隙。
金蟾六年秋,扣生十三岁,因贫辍学于家。某日昏暮,王氏及子偕来,道遇汪氏,恶言以向。汪氏怒,唾其面。王氏乃使长子挝汪氏,汪氏避。未几,获木杵于侧,持其欲击王氏及子众。
王氏偕子环汪氏,检军伺其怯,阴夺其杵,复击汪氏。王氏呼:“但击无妨,虽死无惧,吾有良策以脱其罪。”诸子遂以拳脚以加之,汪氏不敌。时双扣在侧,旋归以告其父。张氏惊,出而视其妻,且亡久矣,王氏诸人亦遁。
张氏忿甚,乃偕妻弟讼于官,遂拘王氏三子于衙。未及过堂,王氏暗贿于官,独拘幼子而断曰:“今有本邑王氏义军者,因口舌故,持械斗杀张汪氏,误伤人命,罪不容诛。念其未及弱冠,且有向善之心,虽已投案,难以释免,本县酌情,脊杖四十,发配金州,非七载不得还乡。另偿张氏银九千六百以止其损,其子赡费另计。”
张氏欲陈其详,不纳,乃罢,草葬汪氏于野,无米为炊,乃托子女于妻弟,远走异乡。双扣自知沉冤未昭,常切齿于夜,言寡由始也。
越三年,保正易主,怜扣家贫,乃说其舅,欲使其从戎,以效疆场。其舅允之,遂为行伍步卒,尽得杀技,三年乃还,无业,乃奔岭南求生,凡十六载,不治家室产业。
庆丰六年春,双扣还家。岁除至午,扣奔母冢致祭讫,返家共聚。饭菜颇丰,草食毕,复饮三斛,暗携利刃于身,径奔王氏府。
时值王氏家宴未讫,王氏微曛,长幼二子及媳孙在侧,唯其次子,有司点卯未还。不意双扣猝至,防范不及。扣绰刀在手,直奔王氏,王氏尚怔于座,已为枭首,血流如注。
长子检军欲遁,双扣抢入以杜其路,手起刀落,命归幽冥矣。幼子义军愕然,双扣挺刀来逐,义军环桌却待要走,双扣赶入,股上一刀,搠翻在地;脚踏其胸,又数刀,已而命在须臾,乃罢。王氏媳孙众人见状,奔走呼号,口不择言。双扣得手,夺路而遁。
未几,路人悉知其祸,有报官者,有围观者;更有昔日见欺于王氏者,窃喜,暗暗称颂。已而役卒至,出榜安民,悬赏数万以求扣迹,匿扣于家者,与扣同罪。终无所获。
后三日,双扣自投于衙,收监。吏惑其故,询其详,双扣曰:“无他,缘起弑母之仇耳。今杀诸人,乃雪恨也。王氏诸人,乃首恶,死有余辜。其子媳及孙皆无辜之辈,故得免。所憾者,唯其次子尚存于世。所遁二日,一日赴母冢,祷告其详;次日赴街,饱食所溺之物而还。尝闻‘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法不彰,家规不畅,沉冤欲雪,非刀剑不能为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元凶见弑,遂无憾矣。伏首受诛,士之节也!”其后不表。
霍仲子曰:张双扣者,身虽布衣,却怀国士之风。投笔从戎,是为忠;弑凶复仇,是为孝;不杀无辜,是为仁;不婚累人,是为义;康然伏诛,是为信;事讫祭母,是为礼;隐忍择机,是为智。七节俱备,其风孰与国士?尝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双扣隐忍廿载有余,所为者,示弱于凶,习技于身。一日怒起,刃仇数人,虽荆轲不能为也。双扣伏诛,士之悲也。然其殴人致死,苟非凶顽所为乎?徇私枉法,苟非官吏所致乎?以幼代罪,苟非国法不彰乎?由此日久,义士不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