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史之乱
从太宗时期开始,大唐就重用番将。陈寅恪先生注意到,太宗所用番将皆是部落酋长,番将统领的是其本部落;玄宗所用的番将则是寒族胡人,番将统领的是诸不同部落。这里面蕴含着巨大的区别。 太宗时代之所以起用番将,是因为太宗兼具汉人皇帝及草原英雄的特质于一身,草原尊太宗为“天可汗”。 太宗的这种草原视野,是以其与鲜卑游牧军人常年打交道的战争经验为前提的。从唐高宗开始的皇帝,都不具有这样一种战争经验,也不具有草原英雄的人格;并且大唐定都长安,虽然有着遥制关东的考虑,但是毕竟远离农耕-游牧过渡地区,从而无法再获得治理草原所需的知识。 所以,到了高宗朝后期,突厥脱离大唐帝国的统治,再次形成独立帝国。这就是玄宗朝任用番将的时代背景。他为了抗衡关陇军事贵族,又为了防止他们势力过于强大,故而重用在中原了无根基、在草原也身份不高的人,东北军镇的安禄山、西北军镇的哥舒翰等人皆是因此而获得飞升的机会。 关陇集团本融合胡汉文武为一体,多有出将入相的本事,时任宰相李林甫为了阻止这种人对自己的位置构成威胁,尝上奏玄宗曰:“文士为将怯当矢石,不如用寒族蕃人。蕃人善战有勇,寒族即无党援。” 这刚好与玄宗的意图一拍即合。但是玄宗并不知道,即便安禄山是寒族胡人,也不意味着会有与中原寒族同样的政治逻辑,草原上的秩序另有一种逻辑。玄宗试图用西北军镇制衡东北军镇,但对军镇内部的政治逻辑却又没有感觉,于是在事实上便只能将安危系于将领个人忠诚与否之上,这是很危险的。玄宗丧失了草原视野,终致大祸。
二、 人口变迁与新的技术应用
安史之乱后,天下藩镇割据,帝国已近名存实亡。玄宗意图压制的豪族,居然通过安史之乱而衰败下去,这从反面说明了,唐朝皇室与豪族实际上是共生关系。大唐依靠豪族而建立了世界帝国,但其历史使命也就此终结。 帝国治下的和平,促使人口滋长繁茂,而可供分配的土地是有限的,曾构成帝国组织基础并带来帝国生命力的均田制势难持续,土地逐渐转为私有制,可以自由买卖,府兵制的基础被侵蚀掉了;皇帝的野心,使其欲图离弃豪族,却并没有相应的替代制度来完成帝国治理,于是皇帝会伴随豪族共同为帝国殉葬,此后仍然在位的皇帝只是在等待那缓期执行的到来。 最先开始割据的河朔三镇,所占据的华北地区正是此前帝国的财政来源中心,大唐帝国陷入财政困境。但是安史之乱意外地促成了江南经济的发展,帝国在这里获得了新的财政基础,并进而促成了中原的社会结构从豪族社会向平民社会过渡。 战乱起后,大量人口逃至江南。这次南迁与西晋末年的南迁有很大区别。东汉末年开始天下大乱,到西晋末年已持续了近两百年,中原早已形成坞堡经济;从八王之乱到五胡乱华中间也还是有一定的时间过渡,这两个因素使得豪族有时间组织起其部曲、附庸等一同南迁,所以豪族的社会结构并未遭到太大破坏,甚至东晋的豪族门阀较之在江北时还要有影响力。而安史之乱之前,正是中原的均田制、豪族经济已近解体之际,并且安史之乱非常突然,南迁者来不及有组织地行动,只能零散地南奔;安史大军是草原骑兵,淮河以南水网纵横不利于骑兵南下,所以逃难者迁至江南也就安全了,之后在江南所建立起来的基本属于平民社会。 从上古以来直到安史之乱,除极个别时期,中国人口的重心一直是在黄河中下游地区,秦岭淮河以南的人口始终少于以北。安史之乱前不久,黄河中下游的河南、河东、河北诸道的人口密度大致是淮南和江南两道人口密度的两倍还要多;但是安史之乱后,北方诸道人口损失极大,江南道人口也有减少,但其密度反是河南河北两道的近两倍,淮南道人口甚至还有相当比例的增加,密度达到河南河北道的四倍还要多;到了五代时候,南方人口与经济的发展更是好过北方,中国的人口重心从此不可逆地转移到了南方。 安史之乱改变了淮南、江南地区的人口密度,从而改变了相应区域的生产要素价格。地广人稀的情况下,劳动力密集型的农业技术,诸如水稻插秧、土地复种制等,都不具经济可行性,反倒是粗放的技术、土地轮耕制更为经济; 直到安史之乱后,大规模人口南迁,江南开始地狭人稠,使得秧播技术及土地连作制在江南获得使用,土地利用率从50%提高到100%。到了宋代,在将冬小麦的种植扩展到江南的同时,发展了稻麦轮作制,一年两熟,从而将土地利用率从100%提高到200%。 江南的稻麦复种制出现在北宋后期,成熟于南宋时期。正是由于秧播技术缩短了水稻的占地时间,稻麦轮作成为可能。稻麦二熟制不仅使江南的土地利用率提高,并且土地水旱交替使用,使土壤得到进一步熟化和培肥。而人口密度的增高,使得在江南地区修建复杂的水利工程也成为可能,再加上诸如占城稻、双季稻等新稻种的引入,这些都更进一步促进了江南经济的发展。 这样一种发展使得江南一下子成为帝国内部最重要的经济区,成为全新的经济要素,从而为帝国提供了必需的财政基础。韩愈曾说:“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此语或略有夸张,但江南已成为帝国的核心经济区是无疑义的。 就江南农业技术的进步而言,其中的关键实际上是人地关系导致的要素价格变动,只有在劳动力的相对成本下降的时候,既有的技术才能在这里规模化应用,并衍生出一系列此前不存在的应用方式。江南地区浮现的新经济要素,为皇帝提供了重要的财政基础,使得皇帝可以此努力去对付国内其他反抗力量。
三、 豪族社会的终结
劫后余生的大唐帝国在这方面做出了虽然不够成功但令人钦佩的努力,以安史之乱为契机努力解决“边陲势强而朝廷势弱”的问题,也解决帝国内部大军团所带来的危机。这一系列努力中,开拓性的一步首先便是财政改革。780年,在杨炎主导下,废除了因均田制崩溃而早已运转不灵的租庸调制,改行两税法,规定将一切赋役皆折为货币,纳入户、地两税,每年夏秋分两次征收。 两税法的税基从人变成了土地,原则上规定必须缴纳铜钱。这意味着帝国财政自东汉末年以来,历经数百年,又从实物财政转成了货币财政,两税法构成了此后中国历代税赋制度的主要基础。相对于实物财政而言,货币财政使得皇权的意志转化为政治行为的效率大幅提高 ,这为帝国内部的均衡点向集权秩序方向偏移提供了可能性。而安史之乱后的江南社会结构是个平民社会,这意味着, 一方面,社会当中有可能发展起更加发达的货币经济,使得货币财政的效率更加提高;另一方面,皇权终于获得了与平民结盟的机会,来进一步打击豪族,这使得豪族社会结构的瓦解成为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此后就进入平民社会了,帝国的统治直接面向百姓,而不再依靠豪族提供秩序。 因此可以说,从隋炀帝开始的皇权对抗豪族的努力,到了这时终于因技术变迁而获得了政治可能性。 杨炎的改革无法拯救苟延残喘的大唐,却开启了“唐宋变革”的大门,但其更早的动力来源,还可以追溯到武后、玄宗那里。那个时代的帝国政治空间结构仍是东西关系,军事贵族-豪族的“类封建自由”之自生秩序与君权的集权秩序之间的对抗关系,是此一空间关系的基本由来。 但是到皇帝与平民结盟打垮豪族,民间力量获得发展之后,则自生秩序与集权秩序的对抗关系转而呈现为民间的自由与皇权的专制之间的博弈关系。 最终,唐朝崩溃之后,五代与大宋都定都河南,这是民间力量崛起的一个根本标志,关中本位已经不再需要了,此后的帝国首都永久性地定在关东了。对朝廷来说,其最大的威胁不再是内部的豪族力量,而是北方的草原帝国了。所以,此后帝国的政治空间结构便从东西关系转为南北关系 ,南方的经济-财政重心与北方的军事-政治重心之间的关系。从藩镇割据到五代十国,便是这一转换的关键阶段。 3. 豪族社会的终结 但是光有新经济要素的出现还不够,倘无新的治理能力跟上的话,它仅仅会打破过往的均衡,却并不会带来新的秩序,还有可能带来更大的动荡与混乱,这是中唐以后的努力一直不够成功的原因之一。 当时的一大矛盾在于,社会结构已经朝向平民化转型,官僚体系当中仍然有相当数量的老贵族家世者在占据重要位置。这不是因为他们更为合适,而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平民担纲起新的秩序治理之重任,唐代后期的“牛李党争”便是此一矛盾的呈现之一。 这个矛盾的化解,需要有另一种技术进步,使得知识传播成本大幅下降,足够多的平民读得起书,才有可能有足够多的平民可供选择进入官僚体系。 这个技术进步实际上也不是全新的技术发明,而是对既有技术的新的应用。在五代时,冯道主持了国子监对《九经》的印刷工程,前后坚持了二十二年未曾中断,这是中国历史上首度大规模以官方财力印刷经典,这一工作开启了印刷术大规模使用的先河。 此前的印刷术,主要是用来印佛经的,在豪族社会,寺院是印刷品最有支付能力的主顾。五代十国时期逐渐浮现的平民化社会结构,以及此一期间政治上的分裂状态,却极大地刺激了经济的发展,民间社会商品经济在很多地方的发展都好过以往,更多的平民开始对印刷品有了支付能力。 这提供了一个较大的市场,使得印制儒经逐渐变得有利可图。冯道所开启的印刷经典的工作,在此之后转化为一种社会性的商业活动,知识传播成本大幅下降,这才有了宋代科举的大发展。平民社会的官僚体系,终于可以从平民当中拔擢人才来充实。至此,从豪族社会向平民社会转型的过渡阶段基本完成,中国的历史发展从第二轮大循环进入到第三轮大循环的周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