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最后一幕的视野里,除了莎莎没有别人,莎莎把电视机上的光都吸到自己身上。少女刚洗完澡,头发未干,长发及腰。
莎莎三岁时父母双亡。一辆桑塔纳撞个稀烂,成吨的原煤穿透了挡风玻璃埋进车里面,车轮子独个滚出百米远。
居民楼下的牛肉拉面师傅何新军抓着娃娃的手,拿纸抹掉眼泪。拉面馆四下里头,静悄悄的。老头老太太们拄着拐,坐在马扎上晒着墙头的日光,一排人齐齐地点头,投来某种默许……
“啥?我养?”
“我疯了吧我天天拉着面,再养个她?”问她叫什么名,死活也不说,嘴巴像个闸。过了半宿,一个劲儿哭着找妈妈,脸蛋儿绷得通红,扯着心窝子哭,声带上都撕出血来。“你得再过几十年才能见你妈。行了,叫你莎莎吧。”
“妈妈也叫我莎莎。”
这可好,撞个正着。何新军的面馆在张掖路和静宁路的岔口上,离河不远。骑三轮蹬个两分钟就能看见黄河。莎莎站在三轮车后座上,掐着何新军的脖子,抠出两行红血印子来,哭闹,跺脚。跺得车皮颤抖,还是要找妈妈。
“看见远处这黄河了没有,这就是我妈妈。以后她也是你的妈妈。”“哭啥呀?咱俩都同辈儿了你还哭。哭啥呀?”他做出决定,以后来吃面的,都免费送上一盘小菜——以弥补做工方面的不足。
他很想问莎莎一句:“上学路不远,能自己走过去不?”就把莎莎叫到跟前,女孩站定,眼睛里两汪春湖,睫毛忽闪闪的,大冬天,冻出半行清鼻涕,险些流到嘴里头。何新军连忙找来纸擦掉,话一出口,就变成了“那个什么……你,你今天学的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街坊邻居都有一手没一手地帮着何新军。每逢周末,刘婶子去大众澡堂洗澡,就顺便把莎莎带上。刘婶一边搓,一边问她:“何新军让你管他叫什么?” “何新军。”“就叫何新军?”“嗯呀。”
扎马尾、买发卡、梳头发这些事就由隔壁理发馆的沈姑娘完成。莎莎这两天一变的漂亮发型也是得益于此。六年级毕业照上面,就属她一个最漂亮,因为沈阿姨偷偷给她扑了点儿粉,勾了眉毛,涂了唇彩。街坊们一边吃面一边劝何新军说:“沈淑云是个大闺女,长相也不愁嫁,你都三十了,赶紧花花心思把她娶成媳妇。莎莎好歹也需要个妈。”何新军的脸红了一片,挠挠头,点点头,继续和上了面。
这一年,面馆大徒弟王斌面色尴尬地跟何新军讲:“何师父,现在都兴下海,我也想去深圳试试身手。”何新军说:“想走明年再走,老子把蓬灰技巧都教给你了,你走,我不得再教出一个?你现在走,面馆彻底垮了。”王斌只得答应。
那是命题作文,“我的妈妈”。全班五十八号人,五十七个写的是人。
唯莎莎写黄河。在岸边吹风时,莎莎看着远处的何新军,一个穿大号牛仔裤和皮夹克的男人,插着兜,拿皮鞋尖捻着脚下的碎石子,对着黄河扔石头。他掏出一包兰州烟,刚准备抽,却捂着肚子惨叫一声。莎莎连忙跑过去。在医院,医生与何新军坐在桌子两侧,前者扶扶眼镜框,捧着文件;后者把一根烟夹在耳朵上,跷着二郎腿抖动。两人对峙了足足十分钟。“肝癌。”
“你重说一遍。”“肝癌。你抽烟喝酒,作息混乱,也许……”“你给老子重新地,过过脑子,再说一遍。”“先生,您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我院刚引进的设备,检查效率和准确率都……”
“嘿嘿。”何新军舔着舌头侧头笑了两声,让莎莎出去等他。两次点头过后,何新军跳起身来,一脚把门踹死。越过桌子,骑在医生双腿上,抓着医生的领子,一使劲,地板“咔嚓”一声,连人带椅推向了窗边。他嘴唇死死贴住医生的耳朵:“老子让你过过脑子再说话,旁边站着个小女娃你看不见?肝癌,癌癌癌,癌你妈。”
何新军冷静后,拍拍裤子问自己能活多久。医生扶眼镜,一脸恼怒,翻着报告。“得了吧,我能活多久这张纸说了算?”当天下午,何新军提一箱子瓜果到沈淑云家里。沈淑云正对镜梳妆,穿着一束花裙,腰线美得哟……像极了画中人。阳台上晾晒着秋裤和内衣,两盆君子兰开在一侧,暖气烧得刚好,气氛从未如此暧昧。何新军突然说不能娶她,要把婚约退了,沈淑云手中镜碎一地。阳光照在瓷砖上,光圈里头,粉饼扬起亮晶晶的灰。
莎莎越长越“莎”,当年富商父亲迎娶了一个上海模特,莎莎也随了她妈。明明是个江南血统的温婉长相,小鼻梁,尖下巴,巴掌大的脸,却跟着何新军染上一股黄河水味,吃拉面一筷子一口吸进去。不留指甲,剪得不能更短,剥茶叶蛋时对着桌子乱敲。看足球,偶尔喝两口酒。一口标准的兰州方言,坐在乞丐与何新军当中,听着一个又一个黄河味道的故事。数学题不会做,椅子不好好坐,穿个大裤衩,蹲在上面咬铅笔。何新军望了望,竟说了一句:“不然抽根烟找找灵感?”真当火点起来的时候,他又作罢,把烟从莎莎嘴里拔掉,说了句:“毕竟女娃。”
大徒弟王斌终于可以离开。莎莎闹着要送,说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兰州火车站。王斌一路上跟莎莎说,高考后一定得离开兰州。你得去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些地方才是发财的地方。如愿以偿看到了兰州火车站,紧紧靠着一片山峦,山的另一端,不知什么样。“来!广东广东!上车的走!有座位哦!”
长途客车旁的兰州小哥不要命地呐喊着远方。莎莎在远处招手,胸膛里烧起一捧来自远方的火焰——这是一九九九年。开家长会,语文教师说要让孩子多读课外书,还问何新军,怎么只见你来,不见何莎莎妈妈来。何新军睁大了眼睛,何莎莎?她说她叫何莎莎?随即放声笑起来:“啊哈,好!”他的脸色愈发苍白,指甲都没了粉红色,牙口上的牙龈也愈发萎缩。“哈哈,她妈来学校,那还了得,学校得淹喽。”老师不知其所云,只闻得一股饭馆后厨味。按老师要求,何新军买了十来本小说,放在莎莎的书桌上,扫见她的数学卷子,刚及格。语文卷子,110分。十本小说里有一本何新军看不惯,当场抽出去扔到箱子底下。嘴里咒骂着“百年孤独,这他妈也太孤独了,不能让娃娃看”。日历上的年份不停地变,每次去医院开药,医生都以一副“你这人怎么还活着”的眼光看何新军。
何新军的嘴皮子天天掉皮,牙龈出血,眼睛睁开十分钟就要疼。拉面的时候,动不动就感觉晕厥,想睡觉。何新军曾目睹过癌症患者们都是怎么死的,一个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牙发黑,头发掉光,瘦得像麻秆,他不想那样死。一直以来,何新军都收集着不同医院给出的止痛片,七年来攒下了一整罐。他的死法是:在后厨,就着一碗蓬灰水,一碗牛骨汤,一次性吞下数十片安眠类止痛片,再把莎莎叫到客厅。当时女孩正捧着手机发短信,“老公”“老婆”之类的词语满屏皆是。何新军感到眩晕,就靠着电视机,拄着桌子立在那儿。“莎莎,你十八了,以后有什么打算?”“去北京、上海、广东之类的地方。”
“嗯,我告诉你,你有一笔钱,还有两套房子,都在这儿了。”何新军掏出箱子最底层的《百年孤独》,书的中间夹着一张律师开出的清单。“我跟你说,我给你写了点东西,是咱家蓬灰拉面的诀窍,其他的没什么可以给你的。”莎莎发完另一条短信,把手机塞进兜里。“啥?老何你刚才说的啥?”女孩拿过律师函,大段法律术语烦琐难懂。“我说你。我说拉面……我……你……”下一秒,何新军的头与墙相撞,一声闷响后,身体滑落。嘴角咧着,笑出两行口水。在他最后一幕的视野里,除了莎莎没有别人,莎莎把电视机上的光都吸到自己身上。少女刚洗完澡,头发未干,长发及腰。芳龄十八,亭亭玉立,面孔清秀,像是来自另外的维度。夜里,躺在旅馆,王斌悻悻作罢。躺着躺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也许何新军已然不干拉面了,但他带出来的徒弟必是有干拉面的。找到徒弟,就能找到老何,兴许还能见见莎莎。
往日,何新军立下的多种规矩里,有一条是这样的:客人点选了拉面的种类,后厨拉面师傅必须把客人的声音乘以十倍,高喊一嗓子,作为一种热情的回应。这也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本地面馆里常有的情景,来客哪怕小声说一句“大碗,二细”,就只听后厨扯开嗓子呐喊一声:“大碗的!二细哟!”这个“哟”拉得老长,绕梁多时。当年王斌也这么喊过一段时间,起初还抹不开面子,不知道师父一早晨乱喊乱叫有什么用。何新军就说了,干一行爱一行,做一天拉面就得喊一天。一是让客人觉着,他要的这碗面粗细程度你听清楚了;二是让客人觉着,后厨干劲十足,诚意也够劲儿,不会偷工减料、乱加东西。第二天清早,王斌自开车寻找。每路过一家面馆,他就撩开门帘,试探性地喊一嗓子:“大碗,二细的!”
这一嗓子吓得店里吃面的陌生人一阵哆嗦,几个卤蛋似的头颅抬起来,香菜挂在嘴皮子上,瞪王斌。又换一家,他站门口一喊:“大碗!二细的哟喂!”
女收银员不乐意了,朝他招手,说:“喂!喊什么?来这儿开票。”
一上一下地来回折腾了十八次,王斌已然疲倦,他用手拄在门框子上,闷头喊了一声。紧接着,面馆深处,墙的另一头,传来一股银铃般、唱词般的声响。“大碗,二细哟!”是个女孩的声音。王斌吓得连忙退后三步,仰头一扫,“何莎莎蓬灰拉面”。往里面走,面馆很大,客人满座,装修别致。枫木雕花栏栅,仿汝瓷质感的落地瓶子,名人字画挂于高处。这是滨河路上,紧靠白塔山旅游区的一处宝地。远处忙碌着的一群男人中,有一个戴着白袖套,捏着白毛巾,脸颊通红,汗如雨下的面孔。一点点焦躁写在脸上,皱着细腻可人的眉头,夺过伙计手里的面头,说了几句话。挺直了胸膛,双手离散,拉出一缕白。14个为爱而战的故事他们在城市和乡村的夹缝里人生“一塌糊涂”却长着最倔强不屈的骨头活得火一般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