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原来是共生在一起的,他吸干了她的自我滋养自己,让自己枝繁叶茂,她却干枯了。她只活了五十岁,被他缠绕,控制,直到凶猛的癌细胞扩散,积水浸满了胸腔,无法呼吸,她还是在ICU和病房之间,苦苦挣扎了两年之久。或许,只是为了让他能有足够时间,适应她的离开?还有,年仅十岁的儿子,从小不在身边,还没与母亲亲近够总是不舍。生离死别,却无可避免,悄然而至。这是后来我才想到的。一直到她离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被折磨得只剩几十斤,我才明白。代价惨重。也许,她早就走了?只是留下这个躯壳,延续着他们之间多年形成的共生关系,她如此忠诚,即便绝望,无望,也不肯伤害他。继续让他缠绕,攀附,满足他的期望。于是,她只能牺牲自己,没有其它选择了。
他俩是大学同学。名校,学法语。浪漫的语言,还有电影上浪漫的国度。他总是众人的焦点,聪明善谈,才华横溢。她是瘦弱的小女生,低调谨慎,其貌不扬看着闪光灯之下舞台之上的他,玉树临风,她自惭形秽。悲剧,可能在那时,在那痴痴的目光中,就注定了吧。他们离得很远,有时她觉得,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靠近他了。快毕业了他依然忙于翻译专著,终于她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说我可以帮你,做你的助手,打字校对誊写,都行的。。他愣了,没想到班里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女生有如此勇气。他答应了。其实,光彩背后,有不为人知的心酸,幼年丧母,继母和妹妹的肆虐都让他伤痕累累,仇恨夹杂着恐惧,他需要一个慈母般的怀抱,安抚那颗孤寂冰冷的心。她叫maria,圣母的名字,所以他觉得这是天意。
他们毕业了,工作了,结婚了。一个好大英俊一个玲珑小巧。一个意气风发,一个含蓄内敛。她崇拜他欣赏他,无条件的配合他的所有想法和主张。他的翻译专著一本接着一本,她履行着自己的诺言,为他誊写,打字,校对。几百万字,封面上总有他和她的名字,一前一后并列着。从最初的亲手抄录,到老式打字机的噼噼啪啪,到电脑的键盘敲打,她除了上班以外,全部的重心都是他。他们甚至没有什么柴米油盐的家庭生活,各自在单位食堂解决,然后腾出时间,沉浸在文字世界里。渐渐地,他有了外派的机会,于是几十年间带她一起游历世界各地。所有的钱七拼八凑,加上各种补贴,都花在了他的收藏爱好上。比如世界各地的钟表,古旧家具,还有各种装饰品。家里的房子挤满了这些东西,都无处落脚了。她依然无条件支持他。他的事业春风得意,他为她高兴自豪。
她意外怀孕了,快四十岁了,本来他们不想要孩子。她跟家人关系也淡,这么多年,一直都只有他俩,过着神仙眷属般的日子。她有些犹豫,最后的做母亲的机会了。他们还是决定要这个孩子。怀孕的过程很辛苦,她本来只有九十斤的体重,加上宝宝也只有一百多斤。等她生下孩子,他就又出国了,三年。她被单位同事排挤,无奈换了工作。孩子寄养在附近一户人家,她每天下班过去看看,似乎只能如此。她的生活中心和重心仍是他,每天风雨无阻,按时赶回家,等着他的越洋电话。国外的他,潇洒自在,红颜环绕,不过最大的情感寄托,仍是每天电话里跟她的絮絮叨叨。孩子会说话了,电话里却跟万里之外的这个爸爸没什么可说的,可能孩子也觉得,过于虚无缥缈。
三年后,他回来了。带着他的漫游手稿。他们重回二人世界,孩子依然寄养在别家。似乎,他们无法容纳这个孩子侵入二人世界,他俩亲密无间,谈诗论画,那个被别家老太太养得世俗气十足喜欢吃肉喜欢麻将声声的孩子,似乎也,很不配他们的文艺气质。他们继续着共同的翻译事业,即便他的事业跌入低谷,被打入冷宫,他依然有足够的自信与孤傲,不肯低头。我们保持着每年见几次的频率,他作为家属,也在。想起我与她是十几年前的同事,当年她在面试现场忙碌,气质明显与众不同透着文艺范儿。待我入职时,又是她负责安排,同在一个部门的她热心引导,带我去员工餐厅吃了第一顿饭,去领了第一套工服,还耐心细致给我讲解各种入职须知。我这人很容易被感动,即便觉得这姐姐有些奇怪,有些拿腔拿调,做派也有有些戏剧化,不过我还是感念,觉得她好歹人不坏。
可惜,我们同为HR人员,经常要被迫不干人事儿,招人恨我做培训还好。她呢,管薪酬考勤每个月都有人冲进办公室,与她理论。可怜她那个小身板,说话文绉绉,每每上演秀才遇到兵。后来听说有时她的做法也确实或许古板刻板显得不近人情,所以有人很不喜欢她,觉得她假装文艺,人前人后道貌岸然。不过她对我一直不错,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直到我离职,以为再不会相见。没想到,几年后,我们被同一个前任老板再度招到麾下,重逢,相视一笑。仍在一个部门,还是同事,自然多了份亲近。每天一起干活,一起午餐,一起溜达,她的最爱是员工活动中心的可爱多,草莓味的。每到这时我才觉得,那是更真切的她。她依然很文艺,有时闲聊说起想吃法式大餐,却不舍得。她一直骑自行车坐地铁上下班,除了几件法国首饰,也没有其它过于华丽的装扮。
我的江湖本性又被触发,于是某日约她去了老牌的flo,她很感动。多年后去他家看着满屋的收藏,价值连城,才知道我当年的行为真是有点傻。不过,好在只是一份心意而已。她依然对我不错,尤其我生病住院时,她跑前跑后,为我张罗,送支票送文件,传递领导们的问候。为了这份情意,我也涌泉相报。在办公室斗争白热化最艰难的时候,拼死护着她,提她承担责任,帮她挡住风霜剑雨,即便我已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有段时间,看她每每被骂哭着从恶老外的办公室出来,我也无奈,只能尽力安抚,帮她修改审阅所有的书面文件。最终,她还是先于我,离职了。也好,人都中年,家里又不差钱,何苦受这份罪呢。后来,我们一直保持联系每年都会约着吃几顿饭,她拉着她的完美老公赴约。他也总是说,她如何感念我当年困苦中的保护,以及如何欣赏我。每次,都是他侃侃而谈,谈作品,谈见闻,甚至谈红颜,她呢,只是听着,崇拜着仰视着。我不禁感慨,这是怎样的奇葩关系呢?
几年前,一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慌乱伴随着抽泣声。她在医院,说是最近总觉得胸闷,睡不着就去医院拍片子,结果人家说,高度怀疑是胸腺癌。她一下瘫坐在地上,只能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世事就是无常,那天晴空万里,霹雳却还是不期而至。我慌忙安慰她,让她赶紧通知家人,然后去权威医院复查。放下电话,才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她没有先给他打电话呢?我们不过是一年见不了几年的朋友危机时刻怎么就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呢?一种不祥的预感,伴随一丝隐隐的悲哀,冉冉升起。几天后,我见到了他们夫妻两人。他说,她只听你的只信你,你是她最信赖的朋友,劝劝她吧。。。
平时谈笑风生的咖啡馆,只剩下悲悲切切。从没见过她如此虚弱,崩溃,也从未见过他如此慌乱无措。面临生死,我们能做的有限,也愈发感到语言的苍白无力。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只是记得,抱住她瘦小颤抖的身体,欲哭无泪。很快,他就起身告辞,把她带走了。咖啡冷在桌上,没动。让我恍惚觉得,也许一切都只是个噩梦,而已?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