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散步到小区后面时,突然遇到两大串青萝卜片,足足有五米长,像两条巨蟒趴在护栏网上。网里则是拆卸的装修废弃物,灰头土脸,没精打采,和入口的食物搭配在一起,实在不协调。那浩浩荡荡的青萝卜片足以组成一个庞大军团!咦?谁干的?
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我想像它的主人劳作的场景,想像主人必定中年以上,勤勤恳恳看守这专门放家装废弃物的场院。她闲时思念家人,思念家中的美食,于是用菜刀仔细切萝卜片,用绳子穿起来挂在她工作区的护栏网上,风吹日晒之后,萝卜们都失去水分干瘪了,她再取下来拌佐料腌上,秋冬的饭食就有了美味的佐餐小菜了……再平凡的日子也有了滋味可寻。
我突然想起,这样的生活就是从前母亲的生活。母亲从前在秋冬腌菜的细节,像龙卷风一样地刮过我的记忆。
每个秋冬,她除了腌整缸的酸白菜酸萝卜、咸芥菜外,还一准要腌一坛子碎腌菜,她称“烂腌菜”。不知道为什么,“烂”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是极有家常风味的,极有母性情怀的,她吐出这个字的时候是亲切的,发音重点在后面的“腌菜”上,“烂”只是一个形容细碎的意思,一带而过,我立即心领神会,“烂腌菜”意味着碎腌菜。
她用家里陈年的老木头擦板,大力擦碎各种洗净的青的、白的、红的、甜的、辣的萝卜们、芥菜们、蔓菁们……丝丝缕缕们从擦板孔洞里像泉水一般冒出来,逐渐淹没盆子,每次擦到萝卜芥菜蔓菁们的尾部时,母亲运作的手逐渐放慢了速度,大拇指和食指紧紧地捏着逐渐变小的它们,硬是让擦板魅力发挥到最大,把最小的它们也变成丝丝缕缕。有时我蹲在旁边一直看,她擦丝快到尾声时,会突然抬头看我一眼,手里的动作来个急刹车,捏着最后一点萝卜块塞我嘴里,我眉开眼笑地嚼吃,她忙着把丝丝缕缕统统装在坛子里,洒淡盐腌。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吃得过咸对心脑血管不好,开始尝试少盐的淡腌菜。
1994年,我大学寒假回家,母亲一脸喜出望外的笑容,和我说话时,总是不错眼珠地瞅着我。每次饭前,她必从南房抱一个黑褐色的小坛子进来,用筷子夹出几筷碎碎的腌菜丝儿,放在碟子里,尽管桌子上有炒菜、炖菜、烩菜,但这碟烂腌菜,仍旧是一家人的筷子时不时要去光顾的,从小到大,吃惯了粗茶淡饭的我们,习惯了桌子上必备咸菜。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母亲第一次试制烂腌菜成功后,我仰望母亲在空中举起的筷子上,夹着的五颜六色的美味菜丝,还掺和着雪白的冰屑的惊讶奇异感;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脸上的温暖笑容:“吃哇!额腌的烂腌菜。”
我尝那烂腌菜微咸,咸味并没有压倒蔬菜本来的味道,尤其是新鲜的芥菜丝,还清辣辣的,而以前吃的老腌菜,盐味重而把菜的本来滋味改变了,如今掺和冰雪后吃着的腌菜丝们别有味道,微咸微辣之外还凉丝丝的。那年母亲53岁左右,没退休,还一点都不老,在单位里忙忙碌碌,出来进去走路飞快,只比我现在大几岁。
她那时,对生活还有许多许多好的盼望呢;她那时,对我们还一点都不失望呢。她的生活就像那罐子里的细细碎碎的腌菜,掺和着极冷的塞外冰雪,清苦中饱含生命的丰富滋味,给我别样的鼓励和期望……
可是后来呢……我不能再往下想了,眼泪已经流下来。母亲的所有腌菜大缸和小坛子都留下来了,我特意留下了,那里装满过母亲一生的手作,母亲给我的细细碎碎的爱……
2020.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