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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我懵懵懂懂记事的年纪,我离开家的这一天,母亲站在门前与我辞别。而这一天,注定在我的生命中刻上深深的烙印。
这天太阳似乎偷了个懒,躲在云层里不见踪影,云雾却显得格外殷勤,翻涌变幻着,往整个苍穹铺设灰蒙蒙的细纱,东边远处蜿蜒着逶迤的群山,云雾不遗余力地缭绕其间,将黛色的山峦氲得愈发朦胧。近处的丛林依旧淡定从容地翠绿着,三两只鸟儿轻轻划过,落在枝头间啁啾几声,隐没在密叶中也不见踪影。
大门前,母亲独自站立着,素白的上衣显得她身形单薄,两束长长的的辫子垂挂在脖项,她常说头发还不能剪,更长些可以卖来补贴家用。此刻母亲微笑着,向我挥手告别,睛里满是慈爱和留恋的光,即便在这阴沉沉的天气里,这光也能让我的心底亮起来。我时常想,是不是天下母亲都是这般温情地对子女笑的,然而粗心的我并未能觉察母亲神情中的藏匿的忧伤。
我坐在姨妈自行车后座慢慢远离,扭头凝望着门前的母亲,母亲还在依依不舍地向我们遥望,宛如一幅框中的油画,渐渐变小,渐渐模糊。
姨妈是我母亲的亲姐姐,长相和我母亲有几分相似,脖项两边也垂挂着长长的辫子,冲我笑的时候,连嘴角扬起的角度和眼角的细纹都跟我母亲一样一样的。姨妈说她家有许多熟透的杨桃,许多好吃的东西,我可以带回来给家里。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那无疑是充满诱惑的,在母亲的应允之下,年幼的我带着模模糊糊的使命感和满怀的期望出发了,第一次远行离开了家。
记得有多少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总喜欢独自坐在这熟悉的门墩前,看着屋外的风景,一坐就是好半晌。
大门左侧是一棵高大的桂圆树,树冠郁郁葱葱,待晨曦穿透云雾,树叶舒展,精神饱满地迎接一缕缕霞光;当风儿的音符略过树梢,枝头轻轻地婆娑摇曳;黄昏十分,万物逐渐收敛起起它的光芒,树叶也慵懒地打起小盹。
门前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水稻田,稻穗腼腆地低垂着脑袋,像哲人在沉思。这里是鸭子们的天堂,一大早出笼的鸭子嘎嘎嘎地叫,好不热闹,它们摇摇摆摆扭动着身姿,鱼贯进入稻梗间撒欢觅食去,整个白天也不着家。
白天同样忙碌不着家的,还有我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也各自上学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家。
而独处有独处的乐趣,似乎我天生喜爱跟大自然相处,与阳光为友,与清风树木作伴,聆听起风时稻田里奏响的交响曲,任由觅食的公鸡在我跟前悠闲地转悠,任由忙碌的蚂蚁从门前石缝里马不停蹄地奔忙,任由天上的白云魔法般地变幻奔腾,任由我的小脑瓜闪里现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
车不知骑行了多久,我逐渐累了,紧紧抱住姨妈的腰,脸贴在她的背上。看着一路穿行的树影、田野、房屋、牛羊往我们身后涌过,应接不暇。起先,我带些期待和别离的不舍,而后这些平平仄仄不停晃过的陌生草木和房屋,让我有些焦急和忐忑。
一路的颠簸将我眼皮也颠得生疼,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当我醒来,我躺在了一张陌生的竹椅子上。
02
“她醒啦!”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喊到,我坐起来揉揉眼睛,被几个人围拢着,昏暗的屋子里,几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看。“小丫头,你阿姨出门赶去割猪草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一位四十出头的婶婶笑着对我说。
我环顾四周,那是几张陌生的脸,陌生的家具,陌生的墙。往门外望去,是一处长方形的院落,两旁围着几间平房,院子大门敞开着,此时天色将晚,门外伫立着朦胧的树影。
“呜呜……我要回家,我要妈妈”,我焦急地哭起来,往大门外跑去。两大人把我结结实实拎回来,架回屋里。我哪里肯就范,三番五次跑向大门,又三番五次被架回来。婶婶是我姨妈的叔婶,两家人住在同个一院落,她对我劝阻不成,索性将院子的大门关起来,厚重的门栓一插,牢牢地锁住了。
在婶婶的絮叨中我得知:我被自己的亲姨妈领养了,他们只有儿子还缺个女儿,他们是老师可以很好照顾我。我愣住许久反应过来,哭得更厉害,一个劲往门上扒,试图将门栓拿下,但小小的我,这么点点的个头,总是徒劳够不着。
哭声撕裂,震荡着整个院子,抑或是整个村庄,我将所有的力气都用上了,试图对抗突如其来的真像,哭尽比以往加起来都要多的眼泪,浸泡自己的伤心无助,直至最后精疲力尽。
黑夜像一只巨大的怪兽毫无商量地袭来,把一切都牢牢罩住,我变得敏感害怕。一夜的闹腾终于消停,我依偎着姨妈,穿过又长又窄的楼梯,到了阁楼的房间睡下。
屋外有野猫在哭,像极了悲惨哭泣的婴儿的声音,愈发勾起我思乡的情愫,我带着对黑夜的恐怖不知如何睡去的,又在黑夜里哭醒,伸手仍不见五指,周围像一个大大的黑洞,抓不住任何牢靠的东西。
渐渐地,大家对我的冷处理可能奏效了。我不再试图去扒那个老也够不着的门栓,我意识到即使门开着,他们也不会送我回去,茫茫的天地自己也找不着回家的路。姨妈一家每天把我照顾得好好的,对领养一事绝口不提,除了多事的婶婶偷偷在我耳边灌输 “你以后只能住这里,要改口姨妈叫妈妈!”。
我因此执拗地不再称呼任何一个人,即便我知道这是不礼貌的,我没有办法判断这个安排的对错,我认为姨妈就该是姨妈,妈妈就该是妈妈,心里只想着回家。也许他们打算让时间使我妥协,让光阴流逝来使我遗忘,可大人们哪里知道,再幼小的心也会痛,再小的脑袋也能刻住自己母亲的音容笑貌。
门外的路旁有两丛高高的南竹林,每天穿行于此,我总会抬头看。粗壮的竹竿密密麻麻的,干净利落的竹节刚劲有力,一节一节齐刷刷地往上延伸,抬眼望去竹叶遮住了火辣辣的骄阳,阳光透过竹林间的罅隙洒落,点缀一地细碎的光影。南竹傲娇地梳理着那头翠绿的秀发,不知疲倦地沙沙作响,站在下面感觉自己甚是渺小。
我曾天真地想,要是我也能爬那么高,是不是就能看见家的方向。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小半年,我依然无法称呼任何一个人,就像我无法认同命运对我的安排。于是,在一场婚宴中,一位生事的奶奶故意问我,是谁带你来的?我望向姨妈,她此刻正微笑着,殷切地看着我,扬起跟我母亲一样一样的笑纹。
在灼灼的眼神注视中,我脑海闪现姨妈含辛茹苦忙碌的身影,仿佛听到她夜里哄我入睡的呢喃,闻到她身上温暖特别的气息,触到她长长的秀发。我想到了她往我碗里夹仅有的几片肉,想到她蹲在灶台前,小心翼翼地将不舍得扔的鸡蛋壳放在火苗中烤,再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子刮那层焦黄的蛋坯,送进我的嘴里,想到了她叮嘱几位哥哥要照顾我那认真严肃的表情,想到她将我抱上那头水牛的背,看着我云游在田间的欣喜的笑……
矛盾和纠结占据了我整个心田,我脸蛋涨得通红通红,嗓子眼干疼,心里更是五味杂陈。我知道姨妈是用心良苦的,我也明白任何的答案都会是残忍的,我想到了母亲站在门前对我微笑的画面,我默默的低垂着头,听到自己的心脏蹦蹦直跳,踌躇许久。
最后我指着姨妈艰难地蹦了两个字-“是她”,声音小得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
称呼对于我和姨妈,都像是判官一锤定音的决判,是一种尝试无果的遗憾。小小的我不忍心揭露这个遗憾,我没有勇气去让一颗善良的心伤心落泪,然而最后我发现,还是无法避免要受伤害。
姨妈的眼神暗淡下来了,她最终是认可,养女儿的缘分是没有了,我终将是要回家的。
03
这一次,我坐在了姨妈的自行车上,相同的路,不同的方向;相同的人,不同的心境。
路上凉风习习,吹着我的头发乱舞,一路奔来又涌过的树影、田野、房屋、牛羊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心潮涌动,焦急、兴奋、忧伤、感激.......统统掺杂在一起,各种情绪翻江倒海,轮番旋转,仿佛将我撕扯着,好生累!
我紧紧抱住姨妈,贴着她的后背不停地想。我又一次次地想,这次见着母亲一定大声喊“妈妈!”,而转念又有一丝哀怨,有恨吗?哦,不!我理解母亲将我送走有她的难处,我知道母亲想让我每日能吃饱,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我知道母亲身体不好,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她,根本无暇顾及我……唯独她不明白我已经是大孩子,可以照顾自己了。
车停在了家门前,母亲已早早等在门口,她微笑着,眼睛却噙满晶莹的泪珠。见了面,我想了千万遍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我奔向母亲,拥抱在一起,不能自已地大哭。那年,我不到五岁。
后来有些年,和姨妈一家见面还是会略显尴尬和局促。直到考高中,姨夫姨妈第一时间知道了我考了第一名,兴高采烈地来电通知和祝贺,我知道不管什么称谓,亲情就在那里。
爱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形式,常常有时候我们不善于表达,甚至羞于表达,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我理解了所有的安排,所有的用心,所有割舍后面的那份爱的心意,我便明白有些情感是不用言语的。
心安之处便是归途,再后来,当所有的过往成为亲切的回忆,当亲戚们围坐在一起都能坦然地拿领养一事打趣的时候,我们会莞尔一笑,我知道大家都已经与自己和解,与岁月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