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终)

回到老家的浩然,不乏隐逸情趣,但也无不怀念生命中出现的一个个朋友。他是一个极其感性的人,所以时间久了,难免产生孤独落寞的情绪。再说朋友虽多,知音终究就那么几位。                   

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中宵:整夜。

夕阳西下,池塘东边的月儿慢慢升了起来。披散着头发夜晚纳凉,开着门窗随意躺在宽敞的地方。风中传来荷花的香气,竹叶上掉下的露水清脆作响。想取琴奏弹,却没有知音欣赏。思念故友,整夜苦苦念想。

这首诗起始几联表达作者闲适自得的心境,后四句则感慨知音难觅的苦愁孤寂之情。是啊,伯牙子期这样的肝胆相照破琴绝铉的深情厚谊只能成为千古绝响,空自成为后世人的梦想奢望。

虽说浩然杜绝了出仕的念头,但他的名声太大。这不,已故刺史韩思复的儿子韩朝宗那几年也被任命为襄州刺史。

这位韩刺史,生性洒脱厚道,急公好义,时人倾慕之余都曾发出过“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感叹。小韩早就从父亲那听闻过浩然的动人故事,得知偶像赋闲在家,赶忙过来拜谒,并承诺择日带浩然上京一起朝见天子。浩然虽说有点无所谓,但不好拂了人家心意,最终应承了下来。

小韩好说歹说,才做通了唐玄宗的工作,后者答应网开一面,再给浩然一次机会。可在长安,到了约定时间,小韩左等右等没等来浩然,忙差人去浩然下榻的客栈催促。谁知我们可爱的孟夫子正兴致高涨与几位诗友在喝酒聊天。

来人有点不高兴,埋怨浩然不能如此无礼,放了韩大人的鸽子!率性的浩然觉得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满脸愠怒道:喝都喝了,正爽着,哪有闲工夫管其它事?!(业已饮,遑恤他!)

此事在京城很快流传,成就了孟浩然“铁骨傲帝王”美名,为他挣足了面子,但也让浩然再次与仕途失之交臂。

不久又有一次机会。

浩然好友张九龄被贬至荆州,任都督府长史,请他去做自己的幕僚,他去了没多久,任凭张相苦苦挽留,还是跑了回去。

此时的浩然已经彻底释怀,不能入仕怎样,没有光耀门楣又如何,来这世间走一遭,尽兴就好!

一生任性的浩然,最后还是活成了自己内心想要的模样,直到52岁的那年。

740年春,王昌龄遇赦归京之时,路过襄阳看望孟浩然。孟浩然一时高兴,不顾医嘱大吃海鲜,当晚旧疾背疽复发,溘然仙逝于阳春三月桃花飘零的雨夜。这是浩然最后一次任性,代价竟然是最为宝贵的生命。

浩然走了,留下了一箱多达四卷218首的诗稿,留下了葬在鹿门山的遗言。我不知道他离世时是否有一丝遗憾、一刹那的悔恨?

浩然,我想对你说,你不必遗憾,无须悔恨。在追逐功名利禄的世界,你虽说一生布衣,没有活成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你活成了盛唐一代诗人的精神偶像,成了开创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第一人。

你丰富的精神世界和一首首经典的诗作,穿越了时间,让你活成了永恒,散发着宁静平和又迷人的光芒。

解析你的作品以来,我一次次沉浸在你的内心世界,屡屡与你产生灵魂共鸣。我看到了我昔日的影子。

我自然没有你的才华纵横,那是天壤云泥的差异,但我的任性狂放,或者说幼稚,却稍稍能与你一比。

跟你汇报几则小故事。

1985年我毕业后被分配到常州唯一一所本科院校任教。遗憾的是,因我学的是小语种,又或者学校把我招进去只是为了装点门面,去了半年,学校仍然没有足够的学生上第二门外语。

这样下去不是浪费青春蹉跎岁月么?无聊之余,我开始主动找事。我和几位学生一合计,开始琢磨如何丰富师生的业余生活,打造富有特色的校园文化,最终一致同意:推广交谊舞。

很快,周末的食堂或操场上,一对对男女随着或悠扬轻快或节奏强烈的旋律翩翩起舞,青春的笑容荡漾在每位师生的脸上。消息不胫而走,社会上的闲杂人员来了,马路对面一所商科学校的学生们来了。

再后来,学校的草坪上、林荫处、围墙边,突然就出现了很多手牵手、颈交颈以及相依相偎的身影。

终于有一天,我校一位男学生去对面那所中专与该校女生约会后返回时,因时间稍晚,门关上了。小伙子不得已翻越围墙时被门卫发现,双方就此发生了争吵,最终惊动了该校的领导层。

第二天,对方“照会”我校领导,我校责成我所在部门出面应对,我部门领导就将这个好差事交我处理。

不就是谈个恋爱么,又不是违法乱纪,我想。第二天,我就带了另外一名学生,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所学校的会议室。

党委书记,校长,保卫科长,系主任,辅导员,该校几套班子全齐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多大点屁事,整这么大动静?我俩心中窃笑,气定神闲之余开始舌战群儒,逐个反击,几乎是笑谈之间,就轻而易举驳斥了他们的谬论,击败了他们的轮番围攻,最终圆满化解了争端。

此事,至今回忆起来仍心潮激荡,为自己当年的壮举啧啧称赞。可惜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魄神勇,那份舍我其谁的自信狂傲,那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沉稳以及侃侃而谈的口才,自此以后,从未完整再现。

然而,一年了,我仍没走上三尺讲台。这本不是我的错,但学校有些人开始说三道四了,认为陈老师拿着七十几块的工资不务正业,影响不好。于是,学校以及部门领导相继做我工作,希望我改行教英语。

说实话,那年代教授理科学校大一大二的英语,于我照样小菜一碟,但我不能因此放弃我的专业。所以,我毫不犹豫拒绝了。但这样下去确实不妥,看来得挪挪地儿了。

可是,浩然,没有任何人脉的我,能挪到哪儿去?即使放下面子去“干谒”,走后门,也得有托付的人呐。

情急之下,我一封书函直接寄给了当时的市长。令人意外的是,一周后,我就接到了市府办公室的回信。“一代骄子”的我,被告知,不久就会有调令下发我校,我的下一站是本市第一家外贸进出口公司。

就这样,1986年,22岁的我,如愿离开了几十年后成为香饽饽的教师岗位,到了那家公司。

上班的一周后,公司经理欲派我去上海接待一位孟加拉客商,但看到我凌乱的一头长发以及胸前的一根飘带,就说,小陈,注意下形象,待会去理个发。对了,你胸前那玩意是啥,不伦不类的,换条领带。

我一听心里很不爽,当即怼道:本人学的是法语,孟加拉人说英语,咱单位英语人才多的是,你完全可以另请高明。

经理显然未想到一个刚进来的新人能如此顶撞他,被我一呛,竟一时愣怔,睁大了眼,杵在那一句话说不出来。

后来还是集团领导出面做了工作,我才极不情愿去理发、换领带,去接待那位后来成了我数十年客户的孟加拉人。

正因如此,当那家集团下属企业自组外贸成立海外事业部时,我被经理以援助企业的名义,像瘟神般送到了工厂。

那可是一家大多数青年梦寐以求的企业,尤其我的部门,大多是市内皇亲国戚或企业领导的关系户,而我,一个农民的后代,仅凭一张文凭,就”毫不费力”进去了,我当时还沾沾自喜了好几天。           

但不幸的是,因为我那时就喜欢舞文弄墨,时不时在上班时间伏案涂鸦文字,被科长发现了。

有一次,他居然将我写了一半的“小说”抢了过去,还威胁说要交到组织科!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当场怒火中烧,跟他大吵了一通,嚷嚷着说,你不过芝麻大的小官,有什么权利剥夺我的爱好?何况,你平日里跟那帮女同事打闹调笑,为老不尊!

当时很多人在场,这领导被我批得脸色发白,双手发抖,接着,大半支烟从手中滑落掉地。支吾完“你等着,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后,他恼羞成怒,转身走了。

结果自然很严重。

当天,组织部门的两位领导找我促膝长谈,最后以无比诚恳的态度建议我下车间,美其名曰“实习”,其实就是改造劳动。

一开始,我还不以为意,觉得自己就像出笼的小鸟挣脱了束缚,自由酣畅,这下,再也没人管我了。可没想到,这一待,竟待了四年!

浩然呀,与你不同的是,你17岁考取县试第一名不久就喊出了“文不为仕”的口号,开始浪迹天涯,20岁左右就与才貌双全的歌女韩襄客相识相爱,由此与老父水火不容,结下梁子。而17岁就考进高等学府的我,毕业三年就换了三个单位,且混得越来越差,尤其28岁了,仍是光棍一条,急火攻心忍无可忍的父亲,一气之下竟欲将我这个小儿子扫地出门。

结果是,血气方刚的我,撂下一句“从此再也不会踏进陈家门”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茫茫的黑夜,任凭母亲呼天抢地的挽留和哭泣。

我离家出走了,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出走,只是半年之内再也没回去,尽管常州离我老家不过三十里地的路程。

还有很多类似的荒唐闹剧,那几年频频上演,结果是,我的轻狂率性、自以为是、目中无人,让我与世俗社会渐行渐远,也造成了几十年来的碌碌无为,一事无成。

说不遗憾是假的,但我并不后悔。岂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让我不得开心颜?不,我不愿,不肯,不能。

最起码我活成过我想要的样子,度过了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年轻时不疯狂,莫非真等老了再撒欢吗?

我承认,即使到了今天,我的内心仍做不到从容淡定,但好歹也算腾过云,淋过雨,知道人情反复、世态炎凉。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何必奔忙?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还夸什么凤阁龙楼、说什么利锁名缰!

一壶酒、一把琴、一支笔,我要学你,悠悠闲岁月,潇洒度时光。

跟你说了那么多,你觉得千年后的我,是否有几分你当年叛逆、任性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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