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结婚那天,我和阿紫都去了。现在只记得,当时她和新郎张晓向亲朋好友鞠躬道谢的时候,林的白色婚纱后背绽开了线。我在后面发现后,赶忙上前两手拽着,让开线的两边尽量合拢。
婚礼是在张晓租的房子大院子里举行的。人多很热闹,当时也没人在意林的尴尬。
婚后几年,林一直过得不尽人意。后来不知怎么辞了不太景气的百货公司的正式工作,去了威海,说是张晓有亲戚在那里开办钓鱼竿加工厂。
两年后的冬天,林回来了。我们三个女人,相约聚在了阿紫搬的新家。那个时候的林,因生活的压力,以及难言的琐碎繁复,而变得啰唆,计较。
没办法,为生计。这是她的口头禅。 从威海回来,她还一直没有事情做,但张晓想办法借钱,买了辆货车去联系活干,也算稍有了转机。
我们劝她耐心一点,多鼓励,不要抱怨。她皱着眉,慢慢地摇摇头,很无奈的神情。
阿紫说,曾经骄傲的林,已经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小女人,不对,是标准的怨妇!为柴米油盐缠身,为物质铜币所累,为老公有能力无机遇而叹息,为过得不如别人而哀叹自怨,抱怨生活,憔悴不已。
“你这个人啊,吵了闹了,抱怨了,牢骚了,结果不还得一天一天过下去”。阿紫毫不客气,“那就停止抱怨。”正把炒好的菜端放到餐桌上的她,扭过头来,打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我使了个眼色,不让她说下去。
我们谁又比谁过得好呢?
阿紫为林倒了一杯两种酒掺合的烈酒,一脸坏笑地让她醉。她小声说,林酒量大,没事儿。
我坐在阿紫新换的高档沙发上,喝着她专门为我泡的毛尖茶,没有阻止。 好姐妹们聚在一起不容易,如果我不是因为胃疼,会继续陪醉。
林在阿紫宽敞舒适的新家环顾,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期待。 她没有觉察到,只管端了高脚杯,一下子就喝了一大口,顿时双颊红霞飞。
她的漂亮还是掩饰不住的。虽然以往白里透着桃红的皮肤,现在看着失去了光泽,人也憔悴了许多。
她眼里茫茫的,像雾,像蒙蒙的雨,很快就落下了,大滴小滴。无限感慨,无限哀怨。
阿紫为她递上了纸巾,也给了我一张。
阿紫说,“看你们这样,不行我也小喝一杯”。
“不能,不能!你不能喝半滴!为了宝宝!”林擦拭着脸上的泪,慌忙阻拦。她还知道自己没醉。
阿紫怀孕近四个月了。虽然相聚高兴,她也只能滴酒不沾的。30岁的人了,一直要努力奋斗,要争取过人上人的生活。结婚多年了,和老公一起辛辛苦苦做着建材批发生意,一年挣了一百多万还嫌不多。到目前,还口口声声说,想把孩子打掉。
“负累!我还不具备要孩子的条件!”
“哦!天哪,你这样说,那我就应该去跳河呀!”林是指自己一穷二白,却早早要了宝宝。
“我很早就说过,趁年轻,你应该好好奋斗几年再要孩子,可你就是不听”。阿紫说话从来不婉转,“让孩子也跟着受罪!要孩子的前提是,必须让他过上更好生活。”
“不是伤你自尊,”这是阿紫的口头禅,“你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看看以前……多爱惜自己呀,别亏待自己”。
“往事不要再提”,林摆了摆手,“那也首先必须有物质的保障,才能再提什么爱惜不爱惜。生活都难,怎样爱惜?”林又喝了一口酒,把目光转向我。似乎在求助让我帮她说两句。
一个晚上都是她们两个在争执不下,我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中,感觉很好。
“你别指望跟叶子谈钱,她是个为情所困的女人,跟咱俩不一样”!阿紫看出了林的心思,“她到老也不行,说了多少回,也就是不听。现实一点儿吧!像我,谁是我的爱,谁是我的情人?是钱!”阿紫没喝酒,却被林的无可救药而激动,说着醉话。
她这样大胆豪言谈钱,我并不感到诧异。从小家里条件不太好,兄弟姊妹又多。高中没上完就找工作,帮助父母减轻生活负担,让弟弟妹妹好好念书。独立坚强不怕苦累,靠着自己的坚韧, 让父母和家人过上不为钱忧虑的日子,她做到了。那么努力赚钱养家,用她的话说,钱,给人安全感。的的确确。
“哎-你怎么装深沉啊,你也发发言呀”!林摇着我的肩,“叶子,你怎么想的?”
“对呀,对呀!一个晚上你都不说话,说说你的真实感受!说吧。” 阿紫的眼神带着理解和宽慰。
“我想找个肩膀靠一会儿”
“哈哈哈……”,林笑得仰倒在沙发上,她疑心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坦率。
“这种感觉,我理解”,阿紫叹了一口气,却变得若有所思,“你还是你呀,为情所生,没有情,你活不下去。”
其实人生就是一顿餐,一道菜。有盐,有辣椒,有酱油,有味精。有人喜欢浓香一点儿,有人喜欢清淡一些的,有人喜欢放味精,有人不喜欢点酱油。口味不一,做饭的方式就不同,品尝出的滋味也就不一样。
就像人,有的人现实得可怕,有的人浪漫得可惜。有的人喜欢追求物质,有的人终日为情所累。但是不可以说现实有什么不妥,浪漫有什么不对。吃饭口味不同,只要适合自己。生活追求各异,只要自己愿意。各自喜好寻求的结果不同,就形成我们多彩多姿的人生。
“头怎么这么晕呀,才两杯酒啊!”林一股脑地倒在沙发上,我俩哈哈大笑。
我们三个女人,是三种类型的人。从十几岁开始,就相互吸引,走到了一起。 我比阿紫大两岁,一直欣赏阿紫的成熟担当,外圆内方。她喜欢我内敛含蓄 ,而林,心直口快,敢作敢为,她就是个小妹妹。
她俩的一些话,我还是不妨听听。
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没有,永远没有,没有永远,现实些。我相信她们的话,会试着去改变。
“她受的伤还不够多吗!”,阿紫突然间的声音放高,责怪着一脸无辜的林,她的善解人意让我瞬间眼湿了。因为林又把矛头指向了我,说我比她还傻。
“你俩喝些热茶,叶子,你招呼好林,让她醒醒酒” ,阿紫起身,好像想起来什么事。“ 我去把炖好的羊肉汤盛出来,你们都喝点儿, ”
她进了厨房,“一会儿俺老公就回来了,也能趁热喝。”
“我们才不喝呢, 这是你特意为你家老公炖的,爱心汤啊” ,林哪里是醉了,心里明白着呢。
她跑到厨房,“就你会装,嘴上说钱是你的爱人,实际上对你老公才是最好呢!哎,你老公太有福气,看看你,能干漂亮会挣钱,还这么体贴……”
其实林下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的话大概就是,以后他要是对不起你,那他可是要坏良心啊 !
那天晚上畅所欲言,胡言乱语。 甚是开心。
想起来这一幕,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性格决定着命运,而命运一直在捉弄我们。
我和阿紫还经常见面,林已失踪多年。
去年这个时候,一天晚上,天空飘零着雪花,压抑很久的心情非常糟糕。一向不会在微信上诉说心事的我,在朋友圈发了一两句小诗,含蓄表达着心情低落到冰点的无奈。
放下手机,突然间想删。语音电话响了,是阿紫的。
“刚看到你朋友圈发的啥,心情不好? ”
“嗯,不好。 ”
“一个人在家? ”
“是 ”
“过来吧,到我这儿来,陪你喝一杯,你需要释放!”
“……”。我被这只有最关心你的人才会给与的温暖而感动。顿时说不出话来,开始哽咽 。
“过来吧,我备好菜和酒,你打辆车,二十分钟后我在楼下等着你……”
风肆虐的刮着,雪花凌乱跌落,打在轿的车窗上,瞬间化了。 车奔向阿紫的家。
这个方向的家,早已经不是那年我们三个好朋友相聚的家了。这是阿紫五年前新买的房子,只有她和现在已经上初中的孩子。
中间几年她和她老公又一起打拼下来的别墅,现在应该住着她的老公(正确地说是前任)和别的女人。阿紫要了儿子的抚养权,带着自己打拼应该得到的一切,愤然离开了那个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的男人 。
想起这些年,我们谁不是一路踉踉跄跄经历着荣辱得失,一路磕磕绊绊,而内心变得更加强大,我的心头猛然又一酸。
树木结疤的地方,也是树干最坚硬的地方。而我们遍体鳞伤的地方,到后来都成了最强壮的秘方。
聊着,喝着一人一杯二两的酒,我们都没有感觉到已经很晚了。阿紫给我又换了茶叶,重新泡上。
孩子已经睡下,好在那天恰好是周末,第二天不用起早给孩子做早餐,再送他去上学。
阿紫拿出两三本影集,一页一页地翻看,一张一张点评。灯下,我们脸上,眼里,映照着想追回时光的奢望。
“老了啊,看过去真是好,那个年代。你看咱们那个时候,穿着打扮都好得体,好经典,什么衣服搭配什么鞋,连丝巾颜色都搭配得正好啊!”
“是啊,哪像现在,流行乱搭 。”
我拿出手机,翻拍了几张过去没有留存的老照片,看见了林和我的一张合影,照片很久远了。林烫着九十年代流行的拉丝发型,笑容灿烂,像一朵盛开的花。
“这个妮子也没有音讯了,现在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 阿紫黯然神伤。
“最后一次见就是她去公司找我,说让我找几个装大家电那样的大箱子,她好装被子用。”
“我知道。她还去威海,说会给咱们联系。无论过得好坏都会联系的。”
“可是这一别,有十年了吧?她娘家房子后来都拆迁,高层楼都盖好好几年了。”
“ 不管过得怎么样,都不能失去联系啊!”
“随她吧!不过后来咱们都换电话号码了,住处也变了……但愿她好吧,就是不知道现在她脾气改了没有?”
“看看咱们都磨得没有脾气了,到一定年龄,都会平心静气的。”
终会平心静气的,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把痛苦调成了静音。
”你呢,不打算再找?”
我喝了口茶,酽苦的滋味,一直喜欢。玻璃杯里大半都是茶叶,那酽而浓的颜色,像呕心沥出的血。
“你不也一样,我步了你的后尘。”
“还得找个伴儿啊,有个头疼脑热的,有人照应。”
“那你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现在感受你当时说的话,头痛发烧有病的时候,确实想,身边有个人多好!一切都过去的时候,这种打算没有了。”
“孩子慢慢长大 ,你要为自己着想呀! ”
“给孩子营造安全感,归宿感。让他踏踏实实的学习,生活,成长。”阿紫把相册放在一边,“这些话都是过去你对我们说的。多多少少,这些年你在影响着我……好吧,别总是说我,你呢,孩子都上大学了,你才应该好好考虑自己的事情。”
夜已深,沉沉的夜,弥漫着温和平静的气息。
面对生活,我们不再把所有经历推给命运而责怨,而是在继续的行走中,完善自己。
而最终想要什么,我们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