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辞世有小二十年了。
外人眼里外婆一生凄苦,没享过半分福。而只有我知道,外婆是满足的。
外婆高高瘦瘦,白白净净,即使耄耋之年满头银丝仍是清新秀丽(原谅我学疏才浅,找不出更好的词),极少的皱纹,没有斑点。看着镜中才四十出头就沟壑交错的自己,感叹造物弄人,不但我,就是妈妈姨妈们无一像外婆,大概像外公吧。
外公我没见过。听说外婆16岁嫁给32岁的外公,36岁的外婆死了丈夫,其时大舅业已成家,剩下的五个孩子和寡母艰难度日。母亲说,当时她才7岁,小姨才3岁,幸好十多岁的二舅大姨已能做些事,相扶着亦能艰难度日。可是,上天弄人,屋漏偏逢连夜雨,两年里,小叔子小妗子相继过世,只留下嗷嗷待哺的一双儿女和破不避风的茅屋,不管外婆愿意还是不愿意,又多了两个孩子。我从未听到外婆提起那些艰辛的日子。她总是对我说,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或是说,没事,坚持一下就好了。
有一年暑假,家里的葡萄成熟,妈妈吩咐我随外婆一道给舅舅表兄表姐们送葡萄。我与外婆背了一背篼葡萄,也不多,大概十几斤吧,其时,外婆已七十好几。我们平时到外婆家一般都是走山路,虽然坡陡但用时少。但那天我们决定沿公路走,因为负重,背的还是熟透的葡萄,不便颠簸。我与外婆天亮就出发,我背葡萄时,她就背一小包,里面有在爸爸厂里拿的馒头,饿了可以填填肚子,吃不完的还可以一家分点,尝尝鲜。
十斤对于三岁就开始背砖的已十来岁的我来说不算太重。一开始,我背着背篼轻快地走在前面,裹过脚的外婆颤颠颠地跟在后面,每次我以为她没跟上来回头寻她的时候,她总在我身后,不声不响。十几二十里后,太阳高升,我的脚步已开始沉重。外婆说,歇歇吧。如获大赦,我赶紧放下背篼,躲在树荫下,大口地喝水。外婆背起背篼,开始走在我的前面。她穿着一件宽大的深蓝色斜襟长衫,虽是背了背篼,也不见驼了背,变形的小脚让她身影有些摇晃,袅娜绰约,风拂起她的长衫,也拂起她耳边滑落的银发。我一直记得那个画面,无限美好。我背了小包,跟在她后面,或是一会儿跑到她前面,鞠一捧山泉,扯几朵野花,她总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大概又走了十几二十里,我说,我来背吧。外婆没有反对,接过我的小包,又跟在我后面。这次我不用回头寻她了,时间已是正午,太阳正在头顶嗤笑,她递过一张毛巾给我擦擦汗,温和地说,太阳大,坚持一下就好了。每每我想放下歇息一下,就会想起这毒辣的日头——已走出大山,再也没遮阳的大树了——就依言咬咬牙坚持着。就这样坚持,坚持,苦楚似乎漸去,只剩下大汗畅快。以后每每有我过不了的坎,我总记起那段负重长徒,咬咬牙,坚持坚持,所有的一切真的就会好起来。
看似柔弱的外婆就是这样坚韧地走过哪些岁月的吧。
坚韧的外婆确乎也是柔软的。我喜欢看她低眉做针线的样子,安静,祥和,如那些美好的书里描绘的样子,只是不是削葱指、兰花手,长长的手指有的已再也伸不直,纵横交错的疤痕诉说着它曾经扶过犁,轧过草,抱过石头,编过背篼……男人女人做过的活,她都做过。可,这并不影响她做针线活儿。我还记得她给我做的翁鞋,针脚均匀,鞋底软硬适度,纳了厚厚的棉花,冬天里穿了它再也没长过冻疮。侄女出生时,她已经八十有余,她仍给小小的侄女做了小铺盖,小棉袄,小鞋子,一针一线,比我们用缝纫机打的还均称。她常常坐在我家的地坝,在夕阳之下,一头白发散发着金色的光,每每这时我就大煞风景地问她,外婆,你怕死么?她头也不抬,说怕啥?我说,为什么不怕?她抬起头来,也不看我,说,我活了八十岁了,也差不多了。顿了顿,又说,孩子们都成家了,连你们都已长大,我该尽的责任都尽到了,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走,我也心安理得。她的话,不紧不慢,不悲不喜,她那望着夕阳的目光安宁安详。我随她望去,一轮红日在松间安宁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