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崖

真是倒霉透了!

我抱着方向盘直愣愣地呆了半天,才想起来应该下车去看看究竟。车门只能打开一条不足二十公分的缝,就被紧贴沟渠的石壁挡住了。我只好爬到副驾驶,从那边钻出来。当我的脚粘牢在公路上,看着差不多快要立起来了的SUV时,我的心骤停似的紧缩了一下。天呐!要是这条沟渠稍微再宽一点,左边轮胎靠不住渠沿的话,车子肯定要跟无情的石壁来一个自不量力的投怀送抱。我刚才行驶的速度起码有四十码,那要是撞到石壁上……

我蹲下来,摸出香烟点了一支。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手抖得很厉害,而且身上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一层均匀的细汗,山风一吹,就仿佛光着身子刚从水里钻出来似的。烟抽到一半时,我突然想起还没检查自己受没受伤呢。于是,我站起来,首先活动了一下腿脚,除了有点感到无力,并无疼痛的感觉;胸口也无异样;摸了摸脑袋和脸,手上除了粘下来的汗渍,并无其他颜色的东西。我才放下心来,换成了半跪的姿势,探着头查看了一下车底部。底盘结结实实地贴在沟渠沿上,由于冲击力的作用,底盘下石砌的渠沿显然低下去两寸多,那一小段渠沿不太情愿的鼓了出去。好在没有发现漏水,也没有漏油,至少说明变速箱和水箱都没有问题。我又站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车身,谢天谢地,车身也完好无损。但我还没来得及暗自庆幸,又一个让人沮丧的念头便冲了上来:很明显,这样的情况,车子是一动也动不了了。

这儿是一个急转弯,这座孤立的山峰叫黄风崖,据说刮大风时,人在这儿根本站不住脚。转过弯去再走十几里,旁边有一个甸子梁,像一块铺在山顶上的巨大的毛毯,被称为“空中草原”。以前没人管的时候,我曾去过几次,风景不错。今天我也是去那里的,但是,上去的路口多了个木制的山门和几个看门的人,要收门票。我没有进去,并不是因为怕花钱——我本来就不是来旅游的。

我走到路中间,茫然地朝公路两头张望着。

这条路是一条省道,在高速公路修建以前,这儿的车辆曾来往不断。就在我前面不远,那个叫三岔口的地方,前几年光是饭馆和旅店就有几十家。我已经很久没进过这条峡谷了,但听朋友说,三岔口早就变成了废墟,这条省道上除了节假日来旅游的车辆,平时基本上就是鸟兽晒太阳的场所。这一点,我来的路上就已经得到证实——我不止一次的惊起一群鸟、几只松鼠或几头野猪来。今天既不是节,也不是假日。我一路上就只看见两辆车,一辆是大卡,下山去的,车厢里放满了松柏之类的树苗,树苗上还坐着几个摇摇晃晃抱着铁锹或镐头的工人;一辆是婚庆公司的商务车,司机应该对九曲十八弯的路况非常熟悉,开得飞快,眨眼就将我超过去了。他们好像是去“空中草原”拍婚纱照的,我在那儿的山门处看到这辆车就停在门口。

这倒给了我一丝希望。我现在除了等这辆婚车,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点上了第二支烟。现在,我坐在了右边的路肩上,我的脚下是一面宽阔的山坡。茂密的正在衰败的野草间夹杂着无数不知名的野花,它们摇晃着漂亮的脑袋,一个个表情复杂,不知是同情还是在嘲笑我。一片一片的野沙棘也扭扭捏捏地秀着透明的金黄,就像女人们穿了件漂亮衣服之后非要显摆一番不可。满山坡大大小小的灰白色的岩石则傲然伫立在杂草丛中,大有喧宾夺主的气势。陡峭的山坡下的谷底,就是那条我来时走过的公路。它就在我的脚下,开车下去也就十几分钟的事,但是现在……

我回过头,凄然地看了一眼那辆搁浅的SUV。它是我儿子最喜欢的香槟色,也是我老婆最喜欢的颜色。一年前我们把它买回去的时候,半个村子的老人(年轻人大都在外)都出来参观。为了更加尽善尽美地满足自己的虚荣,我故意把它的价格提高了两万,老婆居然没瞪我,还附和着连连点头。那一晚,我们俩都兴奋的睡不着。

我在村子里的条件应该算是不错的,这几年包点小工程,挣了点钱。儿子刚二十岁那年,我就给他准备好将来结婚住的新房了。一亩大的院,五间大瓦房,室内的格局都是按楼房设计的。客厅大,居室宽敞,厨房、浴室,除了没有阳台和卫生间不在屋里,我觉得比楼房可强多了。当儿子二十二岁时——也就是去年,有一回他从城里回来(他高中一毕业就在城里一家小广告公司打工,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我儿子在电脑方面却有一定的天才。不到一年时间,他就从外出安装广告牌的差事混到坐在办公室搞设计了),悄悄告诉他妈妈说,他正在追一个女孩子,而且大有希望。但他希望在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之前让他的母亲为他保密,不过,我还是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好消息,并立刻决定:该为儿子买辆车了。干嘛非得等人家女方开口要呢?

买车的时候,儿子当然也得去了,车型、颜色、配置,都是他自己选的。他非常满意,而且把他一直以为是瞒着我的秘密也情不自禁地抖搂出来了——

“莉莉一定也会喜欢的!”

但是,我们都白高兴了。

未来的儿媳是城里人,人如其名,长得像一朵茉莉花,非常漂亮。不但漂亮,而且大方稳重,一看就是通情达理的人。订婚前儿子带着她来过家里,气质跟农村姑娘就是不一样。不久,她便通过儿子转达了两点合情合理的要求:一,人家不可能从城里搬到农村住,这一点显然无可厚非,人往高处走嘛;二,她觉得自己比较瘦小,不适合开SUV,而且,作为家用,SUV的舒适性明显不如轿车。

“不适合……可是车已经买了一年多了,虽然没有开过,但人家也不可能给换呀!”

“你还没明白,莉莉是看不上这国产货!”

“国产货怎么了?手自一体、大天窗、大屏导航、六个气囊、六个喇叭的音响、还有什么……什么上下坡辅助、车道偏离预警……还有……这不都是你自己选的吗?”

“我选的有什么用?人家不要!莉莉说了,最起码也得买台合资车。”

“那这辆车咋办?”

“咋办……丽丽说,她知道你们把钱都花在了村里的新房和这辆车子上,她是通情达理的,车可以先结婚再买,但楼房不能拖,最起码得有个栖身的地方。房已经看好了,首付也要二十多万呢,反正我是没那么多钱。你要有钱交首付,车就自己留着开呗。”

“房咋办呢?”老婆愁眉苦脸地说,“啥都弄好了,就差买家具了。”

“你们要是有钱,就留着自己住呗。”

老婆一筹莫展地望着我。女人到底是女人,别看平时咋咋呼呼的,一到关键时候就没主意了。

“咋办呢?”

“咋办,卖!”

“卖车还是卖房?”

“都卖。”

“房子也卖呀?”

“不卖拿啥买车?人家说可以往后推,可没说不跟你要!”

“车不急!”儿子急忙抢着说,“主要是楼房……”

“急也没用。”我点了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我先把车想法卖了,把首付的钱给你凑上。房子可不好卖呀,村里的年轻人都不愿回来,那些上岁数的有个地方窝着就行,谁还买房子。你就这么跟她说,什么时候把房卖了,你们再买车,爱买合资的,爱买进口的。房子卖多少钱我给你们多少钱,不够你们自己想办法。同意,就订婚;不同意,就只好等。”

儿子前脚走,老婆就哭天抹泪地埋怨起我来:“早知道把钱存起来多好,都怪你,瞎着急。这下好,新车新房,却要当二手货卖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在心里说:早知道,早知道,哪有那么多早知道!我爹要是早早给我盖好房,还轮得着你个二婚的进门?

养猪的张大嘴不知从谁的嘴里得到消息,他倒是有买房的意思,但给的价也太离谱了,明明就是想趁火打劫。好在,儿媳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同意等把房子卖了再考虑买车的事,这件事也就不那么着急了。车子的买主很快就找到了,是个开饭馆的山里人。我们不是很熟,但也认识。我有时请技术员、监理或工长吃饭,就去他那儿。他菜做的不错,价格也算公道。他大概看出我急需用钱,因此也拿出一副不屑于国产货的姿态。当我被迫让步到令他满意时,他便迫不及待地付了我一万块钱定金——我的心当时就开始流血了——我们约好明天下午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后天,儿子就可以带着这笔钱先去交首付了。而今天的行为,是早上睁开眼时临时决定的——至少我要开着这辆车远远地去兜一圈,否则,我他妈太亏了!

这是第三支烟,也是最后一支。在点烟之前,我把空烟盒用手捏皱,扔进了草稞里。我之前一直开着一辆破板桑,那是有一年工头给不了工钱,抵账抵来的,当时还很新。我已是有着七八年驾龄的老司机了,按说不该出现这种荒唐的失误。对我来说,黄风崖这地方并不陌生,那么宽的路,而且一辆车也没有,我怎么会把它开到排水沟里呢?我正要仔细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想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时,突然听到了引擎的声音。

我连忙爬起来,站在路中央。不知怎么,我居然有些激动。

正是那辆婚庆公司的商务车。我连连招手,几乎要跳起来了。

司机显然老远就看见我了,在距离我还有五米的时候,商务车停了下来。

我走上前,司机摇下了车窗。这是一个看上去非常壮实的中年人。

“想什么呢?怎么把车开到沟里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麻烦你帮个忙。”

司机正要打开车门,里面传来一个细嫩的、听上去有点发嗲的女人的声音:“我们还有急事呢。”

我透过车膜已经退色的玻璃,看到这是一位非常标致的姑娘,她盘着漂亮的发型,穿着雪白的婚纱,怀里还抱着很大一束玫瑰。她看来已经生气了,紧挨着她的那位穿礼服的男生正搂着她轻轻拍她的肩,并且耳语着什么。这让我立刻想到了我的儿子和还没有过门的儿媳妇。那回,儿子领着他的女朋友莉莉来家时,我就无意中看到这么一幕。人家莉莉是城里人,而且又是头一次登门,在完成必要的接待之后,我和老婆便一头钻进厨房忙起来。当时,我是进屋拿什么东西,不知为何莉莉好像生气了,但看到我之后,她马上推开我儿子,羞答答地笑起来。

但是,这位新娘可没有笑。她乜斜了我一眼,然后用她粉嫩的小拳头在新郎胸脯上捶了一拳。

司机显得很为难,看了看我,又转过头去看着那对小夫妻。他厚厚的嘴唇蠕动了两下,虽然没有出声,但我明白他是想和他们商量一下。

“你没听见吗?我们有急事!”那位男生吼了一句之后,马上又恢复到刚才的状态,而且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搂又抱又是亲。这种安慰的方式也只有年轻人才做得出来。

在他们后面,那位抱着摄像机正做着黄粱美梦的、留着小辫子和小胡子的年轻人被吓了一跳,忽地一下坐直了,懵懵懂懂地问道:“怎么了?”

当他从玻璃后面看到我和我身后那辆似乎是斜倚在崖壁上的SUV时,竟莫名其妙地朝我伸了伸大拇指。

新娘子突然打开车门,像是要自杀似的冲下车子。新郎慌忙跟头踉跄地追下来。当他终于抱住新娘,我惊讶的看到了一张冲着我和司机的由于愤怒而扭曲的脸。这种表情所表达出来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如果这位司机继续犹豫的话,回去以后必然会惹来大麻烦。

我于是垂头丧气地拍了拍司机的胳膊,意思是“别管我了”。

“不行就叫拖车吧。”司机说完,使劲按了两下喇叭。那位留着小辫子和小胡子的人放下摄像机,下车去帮着那位新郎把新娘搀回车里。新郎上车时还不忘瞪我一眼,好像我欺负了他的新娘似的。

山谷又恢复了寂静,寂静的让人感到渺茫。

突然,一个充满希望的念头涌上我的脑海。我疾步走向卡在沟渠里的汽车,打开后备箱,发疯似地翻找起来。我把备胎、三脚架、简易工具以及灭火器统统扔出来,终于找到了藏在下面的千斤顶。然后,我侧身贴着崖壁,蹲在沟渠里,将千斤顶支在车架的横梁下。狭小的空间让我憋出一身汗,车子的底盘终于离开沟沿了。

我一阵欣喜,激动地将悬空的轮胎转了几圈。现在,只要在轮胎底下垫点东西,我就能将车子开上公路了。

我爬上公路,跳下右侧的路肩,现在我来到了那面宽阔的山坡上。那些夹杂在草丛中的灰白的岩石看上去可爱极了。

我本就是做苦力出身,搬几块石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没用多大功夫,我就按自己的预想做好了一切。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不无得意地欣赏了一眼自己的杰作。如果这时候有支烟就好了,我要先美美地抽上几口,然后再去发动车子。

为了万无一失,我换成了四驱和手动模式,并将转速一下子提高到6000转。发动机嘶吼着,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我猛然抬起刹车,同时将油门踏板一下子踩到最低限度。车子猛地一震。然而,它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犹如冲出牢笼的狮子冲上公路,而是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一只得了疟疾的大袋鼠一样。

我预感到徒劳的悲哀。

我垂头丧气地松开油门,换成空档。当我推开车门,感觉车门被什么顶住时才想起来,我根本无法从这边出去。根据车门打开的缝隙判断,在公路上的两条轮胎,不但没有将车子带出沟渠,反而将它推得更加贴近崖壁了。

我只得熄了火,从副驾驶那边爬了出来。

一股焦糊味直冲鼻子,右侧的两条轮胎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黑烟。

我先绕过车头看了看。我搬来的第一块石头已从车轮下移到了车轮前,而第二块石头正好掩在了后轮前面。我又绕到车尾,才看见第三块石头,它已经被高速旋转的轮胎甩出去起码有三米,正无可奈何地躺在沟渠的淤泥上,泛着暗灰的色彩,一副委屈又可怜的模样。

最可恶的是,我忘记收起来的千斤顶被车子底盘死死地压在沟沿上。

我连骂了几个“他妈的”,真想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光。

我今天进山,本打算绕一圈就回去,因此车上连一袋方便面和一瓶矿泉水都没有准备。而我现在又渴又饿,连能充当精神食粮的香烟也没了。真是倒霉透了!

太阳的热情在明显减退。

我颓然地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目光呆滞,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活动着。

如果三岔口还像以前那样繁荣,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坐在某一家饭馆的桌子前,要上一个菜,再来两瓶啤酒——从这儿走着去三岔口也用不了多长时间——饭嘛,半斤水饺就够了。凡是了解我的人都知道,饺子是我的最爱。这可能跟我的年龄有关,我小时候一年只能吃上一顿饺子,就是大年初一那天。那时有句顺口溜,“初一饺子初二面,过了初三吃剩饭。”因此,饺子在我的记忆中就占了非常重要的位置。虽然现在饺子已成了稀松平常的家常饭,可我对饺子仍然情有独钟——对了,本来今晚上就是要吃饺子的,大概老婆早已调好了馅,等着我回去擀皮呢。

五点——我看了一下表——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儿子坐的班车也该到了。

这时,我老婆打电话来,问我死哪去了。我刚解释了一半,她就把电话挂了。她以前可不是这样,但最近实在让我有点受不了了。按说她还没到更年期的时候,可她比更年期的女人更年期。我只要一回家,她就能从我身上找出无数毛病;有时我被她唠叨急了,顶上一句嘴,那简直就是捅了马蜂窝了。我的水杯、酒瓶、烟灰缸、锅碗瓢盆……但凡她随手能抓到的,都逃脱不了粉身碎骨的悲剧。说实话,要不是老婆精打细算,我哪能有今天呢。还盖房,还买车?对了,您的猜测跟我一样,正是因为现在不得不卖车卖房她才变成这样的。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也心疼,也心烦,要不然我也不会一个人跑到这大山里,也不会把车开到沟渠里。

这个火药味十足的电话在我本来就沮丧焦灼的情绪上又浇了一瓢汽油,我更加心烦意乱,仿佛都能看见心脏表面正冉冉升起的蓝色的火苗。

一样的清秋,大山里的白昼似乎要比外面短很多,天色已不那么明亮了。

再不叫拖车,我就只能在这险山包围的、荒凉的、即将被黑暗笼罩的、恐怖的“鬼路”上过夜了。

我连忙给一个比较熟悉的汽车修理工打电话,请他帮忙联系一辆拖车。很快,他便用短信发过来一个号码。我又连忙拨通了那个号码,对方的声音无精打采,好像刚从梦中醒过来。

我急忙将目前的遇到的困境和现场具体的情况向他说明。可我刚说到一半,他便不耐烦地打断了我。

“我就想知道你具体在哪儿。”

“在……”我条件反射似的转着身子,一边张望一边很确定地回答说:“我在三岔口南黄风崖拐弯的地方。”

对方略微沉默了片刻,很干脆的说:“两千五。”

“多……多少?”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两千五。”他又重复了一遍,同时补充道,“但你得耐心地等两个小时左右,现在,车都在外面。”

“哦……呃……两千五……你看……”我正琢磨着一个可以接受的价格,没曾想对方竟把电话挂掉了。

“你看……喂!喂?”

“操你妈!”我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

我使劲掏着上衣口袋。当意识到里面只有一只打火机时,我才想起来,烟已经抽没了。

我又拨给那位修理工。电话刚一通,我就迫不及待地抱怨起来:“兄弟,你知道他跟我要多少钱吗?两千五!两千五呢!兄弟,才六十里地!六十里地两千五,这不是抢劫吗?这不是杀人吗?”

修车师傅笑了,连说:“别急别急,我再给你个号码,你问问他们。”

这家伙要价更狠,但态度比上一位要委婉的多。不过,他的固执简直让我吃惊,这回是我先挂的电话。后来我去县城,偶尔在一个公厕旁边的电线杆子上看见一则拖车广告,原来那位修车师傅给我的两个号码都是同一个拖车公司的。我立刻明白了点什么。

我憋着一肚子火左顾右盼,试图找点什么东西把车子撬起来,把千斤顶拿出来。可公路上光秃秃的。比县城每天都有人打扫的街道还干净。我忽然想到了刚才抱石头的那面山坡,那儿不是有成片的沙棘林吗?

黄橙橙的沙棘果惹得我口水直流,竟然不觉得渴了,这让我不由得相信,曹操的“望梅止渴”并非杜撰。如果我是来旅游的,哪怕它正是最酸且涩味尚未完全去除的时候,我也得偿上几颗。可我现在哪有那心情啊。

接下来我非常失望。我的确在我面前约两米的沙棘丛中发现了一株我以为可以利用的茶杯粗细的沙棘主干,可我既没有趁手的工具砍伐它,它的同类那一身密麻麻坚硬锋利的木刺又使我寸步难行,而且,我居然在它的树冠里发现了一条碧绿的大蛇!

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蛇了。小时候,我们村庄外围的土沟、沙河两面的草滩里、庄稼地、甚至人们的鸡窝里,时不时就会出现蛇的身影。后来人们大量使用农药,蛇就销声匿迹了。就连它的主食——田鼠、麻雀之类也都成了稀罕物。

麻雀是饥不择食的动物,我想这条蛇应该是在等待前来啄食野沙棘果的麻雀的。因此,它虽然警觉地扬起了头,但看似并无要攻击的恶意——可我已经被它吓到了。

我转身往回跑。

我慌慌张张爬上路基,不由大吃一惊:一匹大黑骡子,背上驮着两篓子满满当当的土豆,木然地站在我的SUV跟前。它的前面是它的主人,一个小个子身材伛偻的黑老头。他正偷偷摸摸地往车里面窥视着,这一下让我想起来我没有锁车门。

“嗨!”我大喝一声,挺直身子,快步走过去。

小老头显然被吓了一跳,忙回转身,我们四目相对。我看清了那是一张粗糙的、跟土豆一样颜色的农民的脸。也许是我咄咄逼人的目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把目光移向了大黑骡子那张长的有点夸张的脸,似乎想要从它那里讨个主意。

“你看什么?”说话时,我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没,没看啥。”他继续盯着骡子的脸。

“没看啥?”

“我是担心伤着人……”

大黑骡子喷了个响鼻,接着用一只前蹄使劲抛着坚硬的柏油路。铁掌与路面相撞,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在山谷中回荡。

我吁了一口气,“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那就好,那就好。”小老头很不自然地笑了笑,乱糟糟的胡子中间露出一口烟熏的黑牙。

我也勉强地笑了笑。

他抖了一下缰绳,烦躁的大黑骡子立刻停止了动作,乖乖地跟着他往前走去。

“等等。”我追了上去。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才说,“老乡,你有烟吗?我的烟抽完了。”

他把缰绳搭在骡子的脖颈上,拍了拍它的大脑门,大黑骡子便很听话的站下了。

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方便面袋子,递给我,说:“你是大老板,只怕抽不了这旱烟。”

心说:我算狗屁大老板呀!还“我抽不了旱烟”?我就是用我父亲的老烟叶学会抽烟的。

他看着我熟练的卷烟动作,那张粗糙的、跟土豆一样颜色的农民的脸上不觉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得意地将卷好的烟递过去,笑着说:“你也来一支?”

他仔细地欣赏着那支烟,突然咧开嘴,兴奋的说:“想不到,想不到。”

我先帮他把烟点着,然后把火苗移到自己嘴边。

“啊——”我仰起头,不由得随着冲出口腔的浓浓的烟雾发出了声。我没想到,我抽了这么多年烟,竟从未体会过烟草居然能带给人如此惬意的满足。

“你要不嫌赖,这点你留着吧,我家里有的是。”我还他烟袋时,他笑盈盈地说。

我也没客气,把方便面袋揣进自己兜里。

“你有办法了吗?”他看一眼歪斜在沟渠里SUV,表情显得有些惆怅。

烟草带给我的快感瞬间便丝毫不剩了。

“现在……没有了……”我懊恼地将烟屁摔在地上。然而,我不知怎么竟然激动起来,冲他招招手,说,“来来,你过来。”

他颇有些惶惑地跟在我后面。

“你看,我只要把车身支起来,在沟渠垫上石头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只要地盘不卡,我就能上来。可是我刚才太大意了,太急于求成了!石头是会滚动的,车轮高速旋转时发出的力量是非常惊人的,所以才……你看,那块石头被抛出去那么远。如果我再多抱几块石头……可是我没有!最可恨的,我居然忘了把千斤顶拿出来!这下好了,只能叫拖车了。可你知道他们跟我要多少钱吗?是一个小工一个月的工资!这些家伙可真够狠的,乘人之危,趁火打劫!我虽然是个小包工头,可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何况,我正急需用钱呢。但是现在,除了叫拖车,还能怎么办呢?”

“叫了吗?”我的激动并没有感染他的情绪,他的平静让我有了一种泄气的感觉。

“还没有。我正在犹豫。”

“那就别叫了,我有办法。”他看上去满有把握,嘴角浮动着一丝非常轻松的微笑。

“你不会是想用你的骡子把它拉上来吧?”我苦笑着开了个玩笑。

“锁上车门,跟我来吧。我看你车里连瓶水也没有,你不渴吗?”

他的话倒像是给我的喉咙听的,我的喉结不由自主地蠕动了几下。

“你家远吗?”

“不远,转过弯就是了。”他甩了一下长着乱糟糟胡子的下巴。

“你是黄风崖的?黄风崖不是没有人了吗?”

“那你看我像不像人?”

“我不是那意思。”我赶忙解释说,“我前年就在移民村干活,那一片搬迁的就有黄风崖的人。我问过一个叫什么‘青风’还是“青松”的人,他说村里已经没人了。”

“李青松?”

“差不多吧。他在镇上开饭馆,老家就是黄风崖的。”

“这个小兔崽子。”黑老头噗呲笑了,“李青松,我儿子!”

“他是你儿子?”我大吃一惊。我的SUV就是卖给了这个李青松。

“我儿子。以前在三岔口开饭馆。那时的生意才好呢,吃饭的都是司机,花钱大方。到镇上就差多了。你俩很熟吗?”

“你儿子挺有钱的。”一想到明天这辆SUV就要另异其主了,我便难以掩饰内心的伤感。同时,一个大脑袋、大肚子、小眼睛、油光粉面、嘴里总是叼着一根牙签的中年男人忽然跳进我的脑海中。

“以前是有俩钱,有钱也吃不消他瞎折腾。好好的移民房不住,非要卖了买楼房。一个月光还贷款就两三千,得还二十多年呢!我六十多了,就算能活二十年,我还有动不了的时候。唉,我真替他发愁啊。大前天我卖了二十只羊,钱还没捂热乎呢就被他拿走了,说是要买车……”

我停住脚步,叹了口气说:“他要买的,就是我那辆车。”

老头也站住了,缓缓转过身子,“你是说……那辆……”

他抬起手往外面的公路上指着。我点点头。

“大兄弟,”他忽然上前抓住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求你个事行不?别卖给他。”

“为啥?”

“你想,二十只羊的钱哪能买一辆车呢?可他不听我的,说不用我管,钱不够他可以去借,借不够就贷款。房子的贷款就够压头的了,还要贷……我真替他担心呢。”

“可我不卖不行。”我把儿子订婚买房的事跟他简单说了一下,“再说,我已经收了你儿子一万块钱的定金,我要是不卖就等于毁约,我就得退给他两万。”

他黯然松开了我的手,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这么说,就真没办法了。”

“没办法了。”我说。

他默默转过身去,抖了一下缰绳。大黑骡子听话地跟着他往前走了。

我没动。我决定叫拖车了。

他走出有十几米,停下了。

“前面就是我家,你不来帮我把土豆卸下来吗?”接着又自言自语道,“我也就随便一说,我能管了啥事呢?”

这是个几乎完全颓废的村庄,满眼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当闻到浓烈的羊屎味时,我们已经进入一个只有一面院墙的院子。确切地说,这面院墙的实际意义并不在院子,而在于羊圈——它是羊舍的后墙。墙根码放着一溜捆扎整齐、一人多高的莜麦秸秆,墙上开着一个小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

三间正房还算整齐,屋顶上盖着油毡,显然原来的瓦片有些损坏了;门窗是灯笼格子式,从斑驳如鳞的残漆上可以看出,当年刷的是杏黄色。我记得小时候,这种杏黄色油漆非常流行,不仅门窗用,家具也用。

东山墙处放着一辆废弃的把式农用三轮,柴油机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铁架子。

院子当中就是土豆了,用塑料布盖着,像一个白色的小山包。

从屋里冲出两条挺大的牧羊犬,冲着我叫起来。不过,它们在离我一米多远的时候就停下了,好像并无要攻击的恶意。但我还是很害怕。他呵斥了一声,两条牧羊犬便不再叫了,纷纷跑过去跟他撒起娇来。

我们把骡子背上的架子卸下来,把篓子里面的土豆倒入那座土豆山,又重新盖好。他去拴骡子,我推门进屋,趴在水缸上迫不及待地用一个变了色的铝瓢“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水。

我直到开始打嗝才停下来。

这里是堂屋,西屋和东屋的门都关着。水缸旁是个大锅台,一口很大的铁锅上盖着木制的锅盖,一看就不是正经木匠的手艺,我猜应该是老头自己做的。油盐酱醋都放在锅台上,除此之外,还有案板、菜刀、几个大碗和几个大小不一的不锈钢盆子。其中一个小盆子里是白萝卜腌的咸菜,切的比筷子还粗。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也许是饿过了头,看着那盆咸菜和盖着的大锅(锅里肯定有吃的,我闻到了一股莜面味),居然一点食欲都没有。

对面靠门口的地方有一张简易的木桌,上面摆着一个相框,是一个老女人的照片。她面黄肌瘦,目光无神,看样子拍照时就已经病入膏肓了。相框前是一个香炉,几个放着水果的小碟子。旁边还有一摞纸钱和几把香。

北边的地上堆着一堆倭瓜和白萝卜,靠墙立着几个蛇皮袋子,都扎着口,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出于礼貌,我没有擅自进里屋去。

老头不在院子里。那匹大黑骡子被拴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绳子接的老长,正兀自悠然地吃草。

阳光已经变成了红霞。

我猜老头可能是去喂羊了,就朝羊圈走过去。

那把生锈的铁锁依旧挂在木门上。我的脚步引起了里面那些羊儿的骚动,它们激动地叫着聚拢过来,不停地顶着木门。我有点束手无措了。

“嗨,年轻人。”这时,老头正好回来了,他肩上扛了一根三米多长、碗口粗细的木头,两条牧羊犬一左一右的紧跟着他,“把靠窗台那块木板拿上。”

两条牧羊犬也想跟着,但被他呵斥回去了。

我们很快回到SUV跟前。他把木头从车尾下的缝隙塞进去,我把那块被车轮抛出去的石头抱上来垫在木头底下,有点担心地问:“能行吗?这车一吨多重呢。”

他没有说话,整个身子趴在木头上,“嘿”了一声。

怪不得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杠杆的作用真是了不起呀。

我顺利地拿出千斤顶,重新支好,将车子顶起来。我们又去找了几块石头填在沟渠中,几乎将沟渠填平了,最后将那块木板垫在轮胎下面。我松开千斤顶,很轻松地将车子开到公路上。

我半跪着俯身检查了一番。还好,只是底盘有些擦痕。但对于一辆准新车来说,无疑还是很令人心疼的。不过,它明天就不属于我了,该心疼的是那个大脑袋、大肚子、小眼睛、油光粉面、嘴里总是叼着一根牙签的中年男人——这个黑老头的儿子。

在我检查的时候,老头也围着车子转了一圈。

“你儿子是捡了便宜了,这辆车买回来我一直没舍得开,跟放在4S店里没多大区别。你知道,工地上到处是土,平时我就开我那辆破板桑,能遮风挡雨就行。”

他没有说话。

我们将那些石头又扔回到山坡上,最后,他将那块木板也扔了。我说扔了挺可惜,我帮你送回去。他说不要了,送回去最多也就是做劈柴,他不缺劈柴。那根木头是人家的,虽然人家早就不要了,但还是得还回去。

然后我们坐在路边,各倦了一支烟,稍事休息。

晚霞红的像火一样,整个山谷陷入一片火海。

我问他村里除了他还有没有别人,他说:“三个月以前家里还有个伴,现在就我自己了。”

我又问他,为什么不下山跟儿子去住,一个人留在山上多寂寞呀。他叹了口气,“我下去能干啥?当小工?我都多大岁数了,谁还要?扫大街?捡破烂?儿子连他自己都顾不了。孙子考上大学了,一年好几万;孙女在衡水上学,一年也好几万;还有楼房贷款,又要买车……我在山上养点羊,种点土豆、莜麦,多少能帮他一把。就是这身体……唉,那么多好地都荒了,干看着,种不了了。”

“听说山上有狼,你不怕吗?”

他笑了,“是有,人少了,狼就多了。不过,狼这东西胆子并不大,听见狗叫就不咋近前了。狗可是好东西,不但能帮人放羊,看家护院,还能消愁解闷。附近村子里,凡是留下的,家家都有狗,而且都是大狗。”

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他的神采飞扬的样子跟女人们炫耀自己的孩子时一样一样的。

可能是因为久不见人的缘故,他跟我东扯西扯个没完,甚至把邻村两家的风流韵事都扯出来了,“村里就他们两家,三个人。后来干脆就过一块了。要说那个女人也挺能的,两个男人不但不打架,还跟哥俩似的。连儿女们都不避讳了。”

“孩子们就……”

“装糊涂呗,还能咋。人家光棍一条,买羊的钱,买土豆、莜麦的钱,都给他们花了,不装也得装。”

我想到我们村隔三差五就蹦出来的桃色新闻、电脑上满屏幕的明星绯闻、一打开微信总能看到抓小三的视频,就觉得这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眼看着霞光迅速回收,我有点坐不住了。

他大概也看出来了,终于站起身,望了望西北的山峦,说:“看我,忘了你还有几十里路呢——车,没事吧?”

我说没事,“就是底盘有点划痕,不打紧。”

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第二天的交易很不顺利。

黑老头的儿子,就是那个大脑袋、大肚子、小眼睛、油光粉面、嘴里总是叼着一根牙签的中年男人,他不但带着他的伶牙俐齿的老婆,还带来了一个修理工。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位非常敬业的修理工只围着车子转了一圈,就十分专业地指出轮胎经过剧烈摩擦所造成的损伤,并紧接着发现了底盘的划痕,还顺便提醒他的雇主,应该检查一下里程表跟达成协议时有没有变化。

这小子修车太屈才了,他应该去当律师!

黑老头的儿媳——就是那个伶牙俐齿的女人——当即提出“不买了”,并依据修理工的发现,认定首先违约的是我。而且,根据惯例,这笔交易不但取消,我还得双倍返还他们支付的定金。

我的辩解是那么苍白无力。

女人显得很愤怒,执意要取消交易;男人拔下牙签,看上去忠厚多了,在极力劝阻女人(但因为女人实在太吵,男人的话根本无法听清);我老婆平时的虎威不知怎么发挥不出来了,她在我身后咬牙切齿,浑身哆嗦,就是一个字也不说;我感到胸口有点热,脑袋有点晕,背后无以为靠,但我始终坚持着自己的原则——买就买,不买走人;退定金(尤其是还双倍)没门!

儿子怔怔地立在房檐下,一直到后来这伙人终于开着那辆SUV出了院子,一动也没动。

关键时候,修理工转变了身份——他成为我们的中间人,确切地说是和事佬。

在他的调解下,那两口子同意少出五千块钱继续交易。轮到我表态时,我回头看了看老婆——她依然保持着咬牙切齿,浑身哆嗦的姿态,一言不发;我又看了一眼儿子——他依旧立在房檐下,一动不动,当接触到我的目光时,他只做了一个低头的动作。

我老婆心有不甘。

而我的儿子——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唯一在乎的是这笔交易还能不能成。

我咬了咬牙,把装着钥匙、行车本和各种手续的塑料袋拍在黑老头儿子的手心上,同时将他另一只手中沉甸甸的袋子一把夺过来。

他妈的黄风崖!他妈的黑老头!他妈的……唉!自认倒霉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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