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早就说过了,我的老奶奶不是一个心灵手巧聪慧贤淑的女人,她并擅长女红厨艺也不善于照看孩子,她心里似乎只想着卖力干活拼命挣钱。
我记事的时候她早已年逾古稀,老态龙钟脚步蹒跚干不大了地里的农活了,可是她还是喜欢下地(我们叫“上坡”)去到人家已经收获过的庄稼地里或路边去拾麦穗拾碎果子(就是散落的花生)或者扛起镢头去dao地瓜dao果子(老家称从已收获过的地上用镢头重刨一遍搞复收为“dao”,专指埋在地里的地瓜果子土豆之类)。似乎每捡起一个麦穗一个地瓜一个果子甚至一个果子仁一个豆粒一个麦粒都让她感到满足和快乐,每次饭前她都念一声“阿弥陀佛”感谢上苍赐予的丰厚成果。
那次东北的大姑和我说起一件事:收获大豆的季节,二奶奶和她曾面对黑土地上到处散落的黄澄澄圆滚滚颗粒饱满实成的豆粒,感慨要是能上我老奶奶碰上这样的豆粒让她尽情地拾个够她老人家该有多么快活。其实如今每逢收获的季节老家的田间地头道路两旁也一样散落了很多的零碎庄稼,可是除了极少数一贯节俭的老人谁也顾不上去拾也不屑于拾。农村有很多人为了省劲都直接拿白面煎饼馒头面条喂狗,这样的情景要是让老奶奶见了她肯定连声痛呼“作孽作孽!罪过罪过!”更不要说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用肉食火腿肠喂养宠物猫狗了。但是每每看到饭店食堂里没怎么吃就倒进泔水桶的菜肴成碗的米饭面条整个的馒头,我还是难免心中隐隐作痛。我们家,从爷爷在世时到父母,再到我们夫妻甚至我们的儿子,都不会浪费粮食,掉到饭桌甚至地面的饭粒都要捡起来。或许这一点也能证明看似卑微弱小的老奶奶她的基因其实是多么顽强壮大!
但是老奶奶宁愿挣扎着下地干活也不喜欢照看小孩子。到临终前几年她实在干不动了,农忙耕种收获时节不得不待在家里顺便照看刚上小学的我和才一两岁的弟弟。
但是她对照看小孩实在并不在行,既不够细心也没有耐心。有一次在照看弟弟时,她拿给弟弟一把小手镢(一种短把的单手使用以刨断玉米高梁桔秆的小镐头)让他自己在树阴底下刨土玩,而她自顾去和老嬷嬷们拾麦穗去了,不料幼小的弟弟不知怎么就刨中了自己的大拇趾甲以致鲜血直流。娘回家看到后很心疼,却又无可奈何不敢稍加颜色,当时太忙她根本顾不上自己照看弟弟,姥娘也要下地干活更帮不上忙。
老奶奶做的饭菜也不怎么样,因为她原本不擅烹饪,更何她又不舍得多加一点当时还很紧缺的花生油。记得有一年秋收的时候,老奶奶带我们兄弟俩在二爷爷家吃午饭(当时二爷爷家已去东北)泥炉子就放在一进院门的地方,饭桌则摆在门楼子底下(老家称门房为“过档”,或者“过挡”?)。吃的菜是鸡蛋炒丝瓜,蛋是自家的笨鸡蛋,丝瓜是那种短小而带棱的土丝瓜,但是炒出来后却灰不溜秋的还夹杂了些黑渣渣,长大后我想那是因为一贯节俭的老人用油很少而且锅刷得不干净或根本没刷锅的缘故吧。(十好几年后我本家近支的一位大爷仍然保有这样的习惯,儿女们嫌不干净给他刷好了炒菜的铁锅,他不但不领情反而抱怨既浪费了水又刷去了锅上的油水)当时吃的除了馏好的黑乎乎的小卷子还有正应季的地瓜饭,做饭用的是那种红皮白瓤又细又长名为“徐州18号”的地瓜,那种地瓜很甜刚刨出来时又特别面,面到稍不小心就被噎着。地瓜饭也是灰白的颜色,上面浮了一层钻进落进饭锅的烟尘,地瓜都不大,地瓜皮削得也不太干净还有零星的红点儿,地瓜既有切成薄片的也有剁成小段儿的。或许是因为饿急了,我们兄弟谁也不在乎饭菜的色泽和飘落的灰尘,像两头小猪抢食一样大口地吃着,只觉得无比的香甜。老奶奶坐在旁边看我们吃得那么欢她也笑呵呵的很满足。我们一边喝地瓜饭,一边忘不了拌嘴:弟弟一个劲地夸饭“西甜”,我偏偏故意顶他“什么西甜?还东甜!”(西甜是沂水人对食物甘甜爽口的说法,我们老家紧靠沂水)
还记得有一次小姑奶奶让表姑给老奶奶送来了一些栗子和一只鸡,让她做“栗子鸡”。当时她家我的表叔承包了村里的果园,里面有不少栗子树。表姑交代好栗子鸡的做法就走了,老奶奶却不知怎么弄去栗子上皮,我自告奋勇去剥栗子壳,不一会儿就剥出了一小碗,因为是徒手剥的,很快就弄得指甲生疼。老奶奶回家看到后却说让她上愁的不是剥栗子结实的外壳而是怎么弄去紧贴在栗子上的那层薄薄的褐色皴皮儿。后来又请教了别人似乎也没打听到什么好办法,只好用小刀削指甲刮,到最后吃栗子鸡时还是有很多都没剥干净,但似乎并没影响谁的食欲。
老奶的脾气不好,无论大人小孩只要惹到她她就大发雷霆唠叨个没完,全家甚至整个家族的人都有点怕她也不太喜欢她,对她都仿佛视若鬼神纷纷“敬而远之”。
但是有件事却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而这件事是我压在我心中三十几年的秘密,这次之前我从来不曾向任何人,即使是我的至爱双亲,透露一丝一毫。
在父母的一贯谆谆教诲和亲身垂范下,我从小都把“清白”看得十分重要,我们家人最忌讳一个“偷”字,对小偷小摸占人便宜历来深恶痛绝。我小时候连在别人家菜园里拔棵葱蒜掐把韭菜或摘几根豆角几个椒子这类在别人看来稀松平常的事儿都没做过,甚至连男孩极喜欢的成群结伙去摸瓜偷桃摘苹果之类既好玩又刺激像游戏似的活动也极少参与。即使在自己家里也是这样,我虽然自己(后来是伙同弟弟)时而“偷”吃家里的好吃的,比如过年时的炸货(丸子)、队里分的苹果以及难得一见的点心糖果和水果罐头,但几乎从来不会随便拿动家里的钱。唯一的一次是小学一二年级时实在禁不住诱惑偷家里两毛钱买了一小盒十二色的蜡笔,却也不敢用藏在家里缝纫机下的“肚子”里,后来日久天长也就淡忘了,直到几年后父亲修理缝纫机时才露了馅儿。
还有一次我和一个发小在村后玩耍时,他摘了人家园障子(篱笆)上的小豆角吃,让园子的主人我的一个远房大娘看见了,她却喋喋不休地散布说我也摘了她家的豆角。我一气之下竟然连看得比天都还重的上学都不管不顾,逃学半天在躲在村后的树林里不出来,还因此恨了那个老太太几十年,直到她死我也还在心里记恨着,因为她侮辱了我的“清白”!
我要说的恰恰是一次我作“贼”的黑色历史。大约是1985年或1986年,我二姑奶奶家的小表叔从抗越战场上光荣凯旋归来,回乡探望他的姥娘(就是我的老奶奶)时带去了几个铁皮罐头和一些压缩饼干。罐头里盛的是广柑,限于当时的工艺水平,吃起来略觉苦涩,但也十分稀罕,吃的时候我们连一滴汁水都不舍得放过。军用压缩饼干每块大约厚一两厘米宽四五厘米长十来厘米,很硬就像老家的“麻糁”(花生榨油后压成的花生粕饼),滋味是甜中带咸,当时老奶奶就分给我一块,我美滋滋地流着口水啃着跑开了。
过了些日子的一个中午,我在放学回家后发现父母不在家,爷爷家也锁着门,我饿坏了就跑去找老奶奶。门开着老人却并不在家,我坐下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拉开了她平日放好吃的那个老旧橱子残破的橱门,三两包压缩饼干赫然摆在那儿,老人很珍惜自己根本还没舍得吃几块,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了“罪恶的黑手”,可是心里仿佛在打鼓手也不停地颤抖,竟然怎么也撕不开饼干外层薄薄的塑料包装(似乎是一包装四五块,每块又单独包装)!就在这时候门口的“半门子”(房门外另加的一层向外拉开的半截简易薄木板钉成或木框加秸秆编成,也有的覆以塑料薄膜)忽然“吱呀”一声响了,老奶愣在门口,有点惊愕但更加困惑。我既惊又怕更羞,瞬间像石头一样僵在那儿,低下头根本不敢看老奶奶的眼神,过了一会儿涨红了脸嗫嚅道“我听见有小老鼠在里边弄出响声,一开橱门它就跑了……”老奶奶沉默了一会儿说“哦,那你拿一块吃吧”。记不清后来我是怎样告别了老奶奶,只知道有好几天一直忐忑不安,连上学听课都打不起精神。因为我知道老奶奶一向尖刻,她的刀子嘴从不饶人,我想她一定会告诉爷爷父母或别的亲人甚至邻居,只要告诉任何一个人都会毁了我的“清白”让我“身败名裂”。那些日子里我隐约觉得谁看我的眼神都像盯着一个可耻的小偷,我不敢注视任何人的目光,更怕见到老奶奶。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之后从没有任何人提起或暗示这件事,老奶奶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件事让我特别特别地感激老奶奶,或许她根本不像别人认为的那样蛮不讲理。
再过四个多月,老奶奶就去世三十周年了。1987年农历九月二十九,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才九月底气温就降下来了,天阴沉沉的,还零星地飘着些雪花,老奶奶平静地走完了她卑微而艰辛的一生,时年七十九虚岁(我想用“享年”的,但回顾老人的一生,尤其是中青年,我觉得生命于她更多的是煎熬,简直是“烹年”天天像热油烹一样,哪是什么“享年”!)而后与我老爷爷及大老奶奶三人合葬,希望他们在那边好好相处不再重复尘世的尴尬和龃龉。
“小娘养的”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极富侮辱性的字眼,可是当今的人们谁又能体味一个为人“小娘”的女人的满腹屈辱与辛酸,如果不是万般无奈谁能甘心给人当“小娘”呢?!
没有我老奶奶这个似乎令人不齿的“小娘”就没有而今的她身后的四五十个小家庭。三十年的岁月就流水一样滚滚而逝,老奶奶去世时除了早逝的我奶奶她的子女都还健在,而今在三年前爷爷去世后仅剩下了古稀之年的二爷爷和二奶奶,近几年又先后有一位表姑、一位表叔和一位姑夫不幸早逝,而我自己也从懵懂少年走过了不惑之年,儿子都比当年的我还大了。
我衷心地祝愿二爷爷二奶奶健康长寿,也祝愿我的父母和众位姑叔姑夫婶子平安幸福,还祝愿我的平辈兄弟姊妹们成年的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尚幼的茁壮成长努力学习,最后祝愿我的子侄辈也每天快乐聪明活泼。尽管我们中的很多人从未谋面,而且很可能此生都无缘相见,但是我们的身躯中都流淌着老奶奶的血脉,而血是热的,血浓于水!
谨以此文献给我不那么可亲但的确可敬的卑微柔弱却又坚强不屈坚韧不拔的老奶奶。
2017年6月11日于淄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