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峰回路转
夜深了,徐英看女儿房间还透出些许昏暗的灯光,有些心疼又有些恼火。
“玉梅,煤油票用完了,这个月煤油都不够了。没钱打油哦,你省着点儿,早睡早起嘛。唉,当家才知盐米贵呀,背时女儿哪个时候才懂事儿哟?”
玉梅赶紧“噗”一声吹灭了煤油灯,乖乖躺下了。回想了一遍今晚种种,竟然安静不下来。
欧老师说过,有的地方(主要是城里)有电灯了,大风都吹不熄——熄灯开灯不用嘴巴吹,拉一下一根绳子,想开就开,想关就关……
可是,神奇的电灯,它究竟长得啥样子呢?
玉梅翻来覆去,心里七上八下的睡不踏实。
徐英满心巴望玉梅好好读书,有个好成绩,给自己争口气。
赵文修也期盼着玉梅快快长大,能担当一些家务。她偶尔还会给玉梅哼几句山歌——
少年衣食父母忧,
春风秋雨几多愁。
清寒贫子念诗书,
只恨天高难出头……
时光流逝,转眼间,玉梅小学毕业了。
毕业时候,欧老师讲话:“同学们,大家回去等候通知。你们有的能上初中,有的只能务农了。不管怎样,大家都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做一个有良知的人,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
十三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能否继续上学,谁也不知道。玉梅也只能跟着大家一起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每天能有三个工分(3分)。
起初参加劳动的女孩都是这个标准,生产队长说一视同仁,概莫能外。
这天,玉梅这个小组的社员们背草木灰。草木灰是每家集中起来的,以箩篼为单位,给每家记工分。草木灰用粪水和匀,就是最好的肥料。
粪水分等级,按供出的挑数和浓稠度,来给记工分。所以,每家每户的草木灰、粪水都不会随便浪费,供出来也是有报酬的。
生产队长看着刚刚参加劳动的几个半大孩子,都背着满满一背,汗水落地摔八瓣儿,弯腰驼背走不动,心里大为不忍:“背时娃儿些,力气小就少背点嘛,才出林的笋子嫩得很,腰杆断了she,接不起的哟!”
几个半大孩子拼命干活,生怕别人瞧不起;特别是玉梅,心里憋着一股气,小脸通红,挥汗如雨,却只干活,不说话。
队长很是心疼,摇头叹息:这些娃儿些,该读书的呀!十二三岁、十三四岁就干这个农活,造孽哟!
说起“干农”二字,玉梅真是要怄死:
前两年,在闹“人熊”时,社会上一些别有用心的造谣分子,纷纷造谣祸乱人心。
玉梅老爸赵正龙没文化,人与亦云而且没心没肺的跟着瞎起哄。后来工作队来了,秋后算账清理不法分子,那些带头造谣者都往赵正龙头上推。
赵正龙不明所以,不辨西东,被抓起来了,连同郭扶区的那些造谣生事者,被送到高青公社去关起学习了三个月。
公社干部问他什么成分?赵正龙一紧张,来不及说“贫农”,冲口而出说是“干农”,因此挨了不少批评。
“干农”也就成了赵正龙的标签,他本人也成了被嘲笑和起哄的对象,走到哪里都会响起“干农来了”的声音。
这,让赵正龙分外憋屈,只恨自己太老实,太没见识,太不会说话。
玉梅也替她老汉难过。
一晃就到八月底,暑假就要过完了。
这天清早,徐英摘下十来条丝瓜,叫玉梅背到街上卖了称盐巴、打煤油回来,家里啥都没得了。
玉梅:“妈,又不是赶场天,哪个买嘛!肯定卖不脱。”
徐英:“卖不脱就给我背回来。七天才赶场,没得盐、没得油,你说朗额过?黑灯瞎火的咋个做早饭嘛?迟到哈哈儿都要遭短工分,组长万恶得很!”
玉梅只得答应了。
徐英看着玉梅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红扑扑的小脸,又是心疼又是骄傲:女儿长得好看,又长高了。
徐英娘家父亲过世早,她奶奶说徐英的母亲犯了“八败星”,败家克父,祸害家人。
家里过不下去了,徐英母亲拖着几个儿女四处流浪。
后来徐英大了,长得又出色,再跟着流浪要饭会惹来不少麻烦。没办法,母亲把她嫁给了老实巴交、穷得叮当响的赵正龙。
一晃十三四年了,苦日子啊,何时是个头……徐英郁闷着,快步出门上坡干活去了。
玉梅背着丝瓜背篼,到了场口,看到一大堆人围着一个中年女人笑闹,大家都在吼“疯子”、“疯子”……
疯女人瘦小的个子,一张脸看不出颜色,头发乱蓬蓬的好像从来没梳理过。她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快速瞄了几眼观众,低头看着地下,再也不看围观者一眼。
围观者起哄一阵,疯女人再也不睬。大伙感觉没劲,渐渐就都走光了。
似乎感受到有一道探究的目光扫过来,玉梅有些害怕,急步离开了。
到了平时卖菜的地方,玉梅刚把丝瓜摆好。也没听到脚步声,抬头却见到疯女人站在自己眼前,玉梅着实吓得不轻。
疯女人开口了:“我不疯……我找女儿……”
玉梅看着疯女人竟然有些亲切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她听清楚了疯女人说话:
“我们一家三口逃难。女儿他爸去给我们找吃的,一去就没回来……我跟女儿被挤散了。我找了十年……”
“十年了……我讨口要饭来的,找女儿,各个地方都找遍了,来分水看看,挨着问起走……我可怜的女儿……”
玉梅看着疯女人手头捏一张发黄的小照片,是个几岁大的小女孩,扎着小辫子,大大的眼睛,甜甜的笑着。
玉梅吃了一惊:怎么这么眼熟?这眉眼嘴角,怎么越看越像缩小版的赵代英小嬢嬢?
玉梅踌躇一阵,看着这疯女人实在可怜,答应可以带她去看看。也不知她女儿究竟是不是小嬢嬢?
女人说,女儿手背上有颗黑痣,很好认的。
玉梅依稀记得,似乎代英小嬢嬢哪只手背上是有颗黑痣,被她抠掉发炎了,后来长成一个小疤,应该还看得出来吧?
女人心急如焚,巴不得马上见到那个女孩儿,好确认一下是否自己寻找多年的亲生骨肉。
玉梅还没卖脱丝瓜,有些为难。
她告诉了疯女人,顺大路去,大石包哪里分路往上去,遇到岔路再往上,然后自家住址怎么怎么走,让她自己先去看一眼再说。
疯女人眼神发亮,自顾自去了。
玉梅心想,嗨,那么急,也不知她到底记住了没有?不光有大路,也有岔路有小路的呀。
玉梅站立了好一阵子,丝瓜也无人问津。眼巴巴地看着目力所见的寥寥几人也渐渐散去,心下有些焦躁。
这时,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提着菜篮子过来:“哟,这丝瓜嫩,好多钱一斤?”
“五分!”玉梅很爽快,终于有人问价了。
“我要了。给我背到学校伙食团去称秤。”
“好嘞!”
看着玉梅满脸稚气却佯装小大人模样,男人忍不住失笑:“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读书没有?”
玉梅沮丧:“我是赵玉梅,小学毕业了。可能读不起了……”
“哦哦,赵玉梅,录取通知书上有你,还是我填的名字哦,我是李老师。这学期,我们中学,要在象鼻山开荒种地,给一些贫困生减免学费。要开学了,你记得按时来报道。”
玉梅欣喜:还能读书?减免学费?哎呀,真是太好啦!
高兴得差点蹦起来,恨不得放开喉咙大喊三声:我又要读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