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作者 虞伯武
老说我是神经病,我看你们才是神经病!
虞伯武愤愤地想,我哪儿神经病了?我只是想法与你们不一样。要我看,是你们全都病了,这个世界病了。
虞伯武那时候刚安排到公安局。公安局个个都是干部性质,他一个工人,能做什么呢?局长说,你去管食堂吧,隶属后勤科。平时买买菜,账目弄清楚,每月到会计那儿报账。手下两个烧饭的,一个烧锅炉的,一个打杂的,管四个人呢,都赶上我一个派出所长了!
虞伯武便管起了食堂,平时没多少事,挺悠闲的。首先,除了几个年轻干警,大多数人在家吃饭,不来食堂。其次,局里领导平时招待客人,也没几个安排在食堂里的,大多在宾馆和外面的大饭店,偶尔到自家食堂,也是安排好外面做好了送来,做做样子。
但是小青年们也不是有多好伺候的,他们老反映食堂伙食差。虞伯武才不管他们,后勤科每个月就划拨那么点食堂经费,有的领导偶尔还要来揩揩油,有得吃就不错了,我又不能生钱!叫我怎么办?老有人说要把他调离这个岗位,可几年了,一直没动。局长也找过他一回,只叫他注意协调好同志间的关系,别的也没说什么。
有一次,局长又打电话来,要虞伯武准备一下,晚上市公安局长要在食堂吃饭。放下电话,虞伯武像每一次接到接待任务一样,立即安排手下四员大将忙活起来,锅灶桌椅,院落墙壁门窗地面,各处擦的铮亮。一切准备就绪,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县宾馆的工作人员送菜肴过来。他也不知道找谁去催,直到饭点,局长和一趟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人到了餐厅,还是锅不动,瓢不响。
局长当时脸就黑了,心理叫苦,光顾着奉承大领导,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疏忽,忘了安排县宾馆人送菜呢?但这时候不能把疏忽算在自己身上,情急之中,办公室主任也不知跑哪去了,便立即呵斥虞伯武,怎么回事,不是早就让你安排了吗?怎么到现在还冷锅冷灶的?平时不大言语的虞伯武,这回也犯了倔,脖子一梗,我哪里不是跟你平时要求的一样,都打扫的一尘不染?饭菜每回都是你另外安排人送过来的,我又不晓得哪家送,送哪样!局长一愣,那个脸色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红一块,白一块的,两只手不停地抖动。倒是那个大腹便便一看就像大领导的白胖老头,宽容地哈哈一笑,说,没事没事。县招离得也不远,我们就再散散步,到县招去吃吧。对着局长说,小李,你叫个人,现在就过去安排,你正好再陪我走走。
第二天,虞伯武就被调整到车管所协助发放车牌。
车管所实际是个肥缺。虞伯武想,我得罪领导了,领导怎么倒把我调到这么好的位置?心里惶惑,就不敢乱说乱动。他平时话就不多,这下,话更少了,只是默默地做领导安排他做的事。
碰到上牌照的人散烟,他也接过来点上。人家不散,他就掏出自己口袋里两块钱一包的昆湖烟,不敬不散,自抽自的。
有时候,有些上牌照的也会撂一整包香烟给他,他就会浑身一激灵,赶快撂回去。那人说,没事的,一包烟又不算你受贿。他回,一根,照抽;一包,不要!那人说,一包不要,是嫌少啊,行,给你一条。说着真的顺手撂过来一条软中华。他又是一激灵,随手甩回头,闷声说,一条更不要。那人笑着说,所长他们几个,我一人给了两条呢,都收了!怕啥?烟酒从来不分家的。他低声嘀咕着,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渐渐的,人们都说,虞伯武年轻时候受过刺激,脑子坏了,整个一神经病。他听了,也不反驳,只在心里说,你们才神经病呢,一个个的!
虞伯武安排到公安局时,已经三十好几了,从那时候起,他每年都要向政治处交一份《入党申请书》。第一次交《入党申请书》时,政治处主任笑眯眯地对他说,老虞啊,人家入党都是为了提拔做领导的,你一个工人,又没有提拔的机会,入党干啥呀?当然了,你这个要求进步的思想是好的,应该表扬。但是你看,局里每年都有那么多新干警大学毕业分配过来,有不少都是非党员,县里每年分配给我们的名额,又有限。紧他们先来,你的,就往后拖一拖好吗?
他也不置可否,到了每年的七一前夕,他还是雷打不动地到政治处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在他五十岁那年,上边下来一个政策,所有公安局工作人员参加转岗考试,成绩合格的,通通转为公务员编制,也就是原来的行政干部性质。虞伯武仗着老本钱,居然也通过了考试,成了国家干部了!这一年,才过元旦,虞伯武就把《入党申请书》递交给政治部了。主任客气地请他坐下来,大大表扬了他一番,真诚地说,老虞啊,可是僧多粥少啊,组织部每年分给我们的纳新名额也就那么几个,年轻人有那么多。你是老干警了,总不能和年轻同志抢机会吧?这么多年你都发扬风格了,就再发扬发扬风格吧。让一让,忍一忍,只要我在,保证在退休前替你把组织问题解决了。
就这样,政治处主任换了一茬又一茬,一直拖到虞伯武退休手续都办了,他的入党手续也还没有办的机会。
虞伯武老婆早就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成家后都不跟他住一起,他的退休生活倒也自在。不过,他也没什么爱好,除了到县里老干活动中心去晃晃,看那些老头老太打牌下棋吵架,学诗学画玩耍,磨蹭掉时光,回家吃饭睡觉,别的一无所事。仿佛公安局把他给忘了,他也把公安局给忘了。
一晃退休十年了,忽然有一天,原来政治处的那个肖干事,后来当了主任,后来当了政委,后来,也就二线了的肖干事给他打来了电话,让他下午一上班到政治处来一下。
这天下午,虞伯武午睡起来,早早来到公安局,大门口的保安都不认识他,不让他进院子,直到他掏出身份证,又由保安跟政治处联系核实了,才让他进了公安局的大院。他来到政治处,小肖干事,肖主任,老肖政委正和政治处主任两个人正在会客室等他呢!老肖政委笑眯眯地站起来拉他坐下,对政治处主任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虞伯武的经历、人品和入党愿望起来。他说的太多了,那么多赞美的字眼虞伯武这辈子都没领受过,虞伯武晕乎乎的,居然什么都没听清楚。最后,老肖说,老虞啊,我还记得对你的承诺呢,在退休之前,一定帮你解决组织问题。这个我一直没忘啊。你看,经过我们——主要是现任局党委领导——的努力,为我们老干支部争取到一个纳新名额——我现在是公安局老干支部的书记,这些退下来的老同志也要有自己的家啊,老干支部就是退休老同志的家。今天,你这个多年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你就可以经常到我们局里老干支部活动中心这个新家来安享每日好时光啦。接下来,政治处主任叫来年轻的小干事,拿来各式各样的一大摞文件、表格,老肖政委帮着一块指点虞伯武在这些文件和表格上签名和按指印。虞伯武稀里糊涂,行礼如仪,忙活了半天,终于结束了。老肖政委说,好了,你就回家等好消息吧,顶多半个月,组织部门就会批下来,那时你就是预备党员啦!
直到出了公安局大门,虞伯武还有点晕乎,不相信这事是真的。可是,真的没出半个月,老肖再次通知他来到政治处会议室,面对党旗举手宣誓。那天,还来了三四个记者,前后左右对着他摄像。有个年轻大姑娘也不知小媳妇的,还拿着话筒对他做了采访,他按照老肖提前给他的文稿结结巴巴地背诵了一遍,背得对不对,他都没得数了,就记得背诵完了,身边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鼓掌声。虞伯武想,这倒像平时领导讲话结束一样,我居然也享受了一回领导一样的待遇了。
当天晚上,虞伯武就在电视上看到了自己入党的新闻。那个漂亮的女记者说,当七旬老翁举起右手庄严宣誓的一刻,他眼里流下了激动的泪花。虞伯武想,我当时流泪了?没有啊!我激动了?也没有啊!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哪个写的这个采访稿?是不是神经病啊?我已经把这事给忘了,根本就不想了。当初为啥要入党,也就是看人家提干的都是党员,我也就是想混个小干部当当的。既然没这个机会了,我还要入党干啥呢?
又过了不久,省委表彰基层老干部党务工作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公安局党委和老肖政委都榜上有名。虞伯武听说,他们最主要的实绩,就是帮助一个七十岁的老干警完成了几十年的要求入党的梦想。
虞伯武盯着报纸上的报道,好久好久,不说话,也不动弹。其实,他一个字都没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