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名言情

我叫苏慕,十慕九思的慕,已经八岁了,父亲是护国大将军,母亲是先皇陛下亲封的怀远大将军,他们常年征战在外,一生中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去打仗的路上,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空荡荡的将军府里本来只有兄长、我和弟弟三个人相依为命。

不过,在我三岁的时候还多了一个长我七岁的借住表哥,姓太名子,是不是很奇怪的名字!别人都叫他太子殿下,我就不一样了,我叫他太子哥哥,哈哈。

我呢,女孩子一个,家里的掌上名猪,喜欢舞刀弄枪,还喜欢钻研兵书,我和兄长祖传的过目不忘叫夫子日日夸奖,可唯独我那七岁弟弟……

笨蛋一个。

书嘛,读不好,枪嘛,耍不好,还总喜欢挂着两条鼻涕跟在我身后姐姐长姐姐短,可没办法,谁叫他是我弟弟,宠着呗。

而我的兄长比较厉害了,他比我大六岁,年仅十四岁便把苏家的武学研究得彻彻底底,听他说在他七岁的时候便已经打遍街头无敌手,没有一个小混混敢惹他,我猜可能是高处不胜寒的缘故,兄长他偏生一心只读圣贤书,气得爹娘几次三番背过气去,指着他的鼻子说他不争气,不管怎么骂也绝不屈服,这在将军世家算是大写的离经叛道了。

至于我,我就比较争气了,从小超喜欢看那些女将军的话本子,天天做梦都想去上场杀敌建功立业报效故国,长枪、大刀、骑马、射箭样样不输给街头小混混,终于在我生日那天激动的和母亲传达了我的心愿,母亲都高兴得晕了过去呢!

哦,对了,还有太子哥哥,他应该是我们几个里面最厉害的了,兄长念不通的书都会去问他,我有学不懂的招式也常去请教,他是一个很温柔很温柔的大哥哥,时常笑着,把我和笨蛋弟弟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却会背着兄长偷偷带着我和弟弟下河摸虾、上街遛狗,必要的时候还会在夫子考试时帮弟弟萌混过关,总之我很喜欢和太子哥哥一起玩。

“小慕慕喜欢太子哥哥吗?”

“嗯,喜欢。”

“那以后嫁给太子哥哥好不好?”

我不懂什么是嫁与不嫁,更别说什么情情爱爱的,只知道跟着太子哥哥有糖葫芦吃。

“当然好啊。”

以上情景只发生在我八岁的时候。

而如今春去秋来,我十四岁了。

“小慕慕,你不喜欢太子哥哥了吗?你小时候可还愿意嫁给本太子的。”

好歹我也是个黄花大闺女,也是会害羞脸红的,再说了,谁还没有个年少无知童言无忌的时候?唉,只好躲在兄长身后不理他。

“我说太子殿下,您这主意怎么还打到我们慕慕身上来了?她还小,不能嫁人。”

说实话,隔壁小花,十四也嫁人了,再看看猪圈里的小小花,三五岁的时候孩子都拉出去一大窝炖红烧肉了……

“苏耀,这事儿可是舅舅舅母同意的,明年,小慕慕可就是我的人了。”

“呸!慕慕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爹娘答应得不算数,没我同意,我看谁敢把我们慕慕嫁出去。”

啧啧啧,我怕不会变成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女人。凄凄惨惨戚戚……

但话说回来,太子哥哥都已经二十一了,他为什么还没娶他的太子妃?难道不应该有许多达官贵人想破脑袋也要把自家女儿送进东宫里吗?

当然,我也没那么多心思想些有的没的。

胳膊拧不过大腿,教习嬷嬷入府了,我总归是要嫁给太子哥哥的。

为了让我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妃,一群老尼姑没收了我的刀枪棍棒斧钺钩叉,把我的兵书全换成了女红女德,不仅要学习理论知识,还要付诸实践。那种书,半点儿意思也没有,我一看就困的不得了,睡着了又少不得挨一顿手板,还要给皇帝老子告状,说我野蛮无理,我可去她姥姥的,咋,你瞧不起将军的女儿吗?要不是我爹娘戍守边疆你还有命在这儿教训我吗?

“姐,别学了,什么三纲五常的你这辈子都看不懂了,还不如盼着来生能换个好脑子再去学,我们去捞田螺呗。”

“书要看三遍才能背下来的笨蛋没资格说我脑子不好,要去你自己去,少来烦我。”

“那我可就自己去了啊,今天厨房里新到的天府辣椒,配上麻油香油五香粉……啧啧啧,看来我只能独自享受咯。”

“站住,等等我。”

没经得住笨蛋弟弟苏青的诱惑,放了教习嬷嬷的鸽子,你看那个鸽子,它又圆又肥~~

我俩一起去后山小河沟里捡田螺,满满一大筐,在河边刚把锅给支起来放了一大把辣子准备开炒……

结果是香辣味儿出来了,把正在找我的爹娘也给引来了。

平日里我和苏青逃了夫子的课父亲最多只是戳戳我俩的脑门,口头上训训光打雷不下雨罢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父亲发了好大的脾气,那还是他第一次骂我罚我,平时有多宠着我,此时便有多恨铁不成钢,你想想,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的怒火,戎狄首领都要抖三抖,一般人能承受吗?只怕是天快要塌了。

我怕死了,母亲护着我,苏青也护着我,若非他们只怕今天我的半条小命准让父亲给打掉了。

尽管如此,我手上还是起了一大片青紫,同样的,苏青也好不到哪里去。

母亲在我耳边不断地说:“小慕快和爹爹道歉,你发誓会当一个称职的太子妃。”

可能一个人怕到极致也就变得无所畏惧,我那倔脾气什么时候上来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

一把推开母亲和苏青,身体站得笔直,我说,我不想当太子妃,叫她们谁喜欢谁当去!

方才还在护着我的母亲忽然一巴掌无情地落在了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的手劲可不比父亲的小,可我却在她的眼里看见了泪珠,为什么我挨打她却会哭……

母亲说:“你不嫁给小安,你叫小安一个人在深宫之中如何活下去……”

小安,李安,即太子哥哥。

苏青着急地拦住我,死死不放手,不叫我说话,嘴里嚷着说:“爹娘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带姐姐出来玩的,要打要罚我认,我都认,刚才的话只是姐姐的气话,你们别当真!!”

直觉告诉我,苏青可能听懂了刚才母亲的话。

六年过去了,苏青也不再是当年只会粘着我的笨蛋弟弟,虽说文武的功课依旧不好,但在人情世故上他总比我和兄长看得通透,有时候还挺毒舌的,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被抓回去之后免不了的我和苏青在祠堂罚跪。要跪到父亲气消为止。

苏青问我:“你喜欢太子殿下吗?”

“我,我不知道……”

太子哥哥人很好,温文尔雅的,嫁给他不知道是多少女子的梦想,可是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那你必须要去学着喜欢他。”

“为什么?!”

“因为你是苏家的女儿,你要告诉别人苏家永远站在太子殿下身后,将所有无端揣测扼杀在摇篮里。”

我不敢相信这话是出自苏青之口,他好像长大了,开始说一些大人的话,再不是那个连鼻涕也擦不干净的小屁孩了。

之后我们沉默许久,直到第二天,天亮了,我俩互相扶着对方走出黑压压的祠堂,兄长就在外面等着我们。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苏青在里面跪了多久,兄长就在外面陪着我们站了多久,夜深露重,说不感动都是假的。

兄长叫苏青回房休息,还叫了大夫帮他上药,想来兄长是要和我说说今天的种种吧,估计还是关于太子哥哥的。

“你知道吗?太子殿下他的亲父不爱,贵为皇后的生母也在五年前病逝,朝野之上无人可依,在东宫里等着杀他的害他的不计其数,不然他为何一直借住苏府,一借便是十一年。他是迟早会回东宫的,你不嫁给他,让旁人以为他没了苏家的支持,堂堂殿下只有死路一条。”

“可若我不喜欢太子哥哥呢?又若我喜欢的不是太子哥哥呢?”

你们是不是还会打算牺牲我的一生去成全太子哥哥的王位,所以我生来便是注定的牺牲品。

犹如困兽不愿被永远锁在牢笼里,我不愿意被锁在深宫之中。

“若是让慕慕自己选择,你会选自己的幸福,还是太子殿下的一条命?”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我选……他活着。”

兄长只是摸着我的头说:“我家慕慕真懂事啊,可兄长更愿你大闹一场,肆意任性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闹了又能怎样,结果会改变吗?不会的。我的理想会实现吗?也不会。这大概是我的命吧。我认还不行吗?

一夜无眠,整整一夜直到天光破晓,叹一叹日后的深宫寂寞,太子哥哥会对我好是毋庸置疑的,只是我们真的会喜欢彼此吗?

天大亮的时候门外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是太子哥哥的,他敲门我不理,他还敲门我还不理,完完全全的小孩子赌气行为。

敲得烦了,我朝着门大喊了一声:“敲什么敲,被教习嬷嬷知道我见你肯定要被罚,她们不敢骂你,别拖我下水!!”

外面忽然传来太子哥哥轻轻的笑声,他说:“不敲不敲,小慕慕别担心了,教习嬷嬷已经被我赶回宫里了,太子哥哥带你去外面吃一品斋的芙蓉糕好不好?”

……我是那种不争气的人吗?一盘芙蓉糕就想搞定我想得也太容易了吧!

“我要吃两盘。”

……

“好好好,吃多少都依你,我去小亭子那边等你了哦。”

“知道啦。”

我还真是那种为两盘芙蓉糕折腰,极其不争气的家伙。不过一品斋的芙蓉糕入口即化唇齿留香……貌似也不亏,毕竟是人间绝味。

坐在雅间里,周围似乎只有我吃东西的声音,太子哥哥却突然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就像平常聊天那样。

我说,我不知道。

“昨天苏耀问我是选择你的幸福还是我自己的命,我说二十年的太子不是白当的,可没那么容易死,慕慕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懂。”我不懂你说得是真是假。

“太子哥哥更愿你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深宫里冷到人的骨子里,一着不慎你还会被它吞没,听太子哥哥的话,你不适合那里。”

“那么太子哥哥呢?太子哥哥有没有喜欢的人。”

他沉默了,沉默了很久。

“自然是有的,她叫乔墨,是兵部尚书的女儿。”他还是笑着,那笑容却越发的让人看不穿,却又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乔墨的大名我是听说过的,大街小巷里常把她的美貌才学与江东大小乔作比较,说她是二乔转世,这样的女子相配太子哥哥才是真正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不过我听说她前年入宫了。

“不过她嫁给了我的父皇,宠爱冠绝六宫,风光一时,去年死在了深宫里的重重算计中,连带着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太子哥哥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讲得却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太子哥哥那般温柔的人怕是心疼的快要碎掉了,可他又能怎样?若敢为乔墨随意打抱一声不平,明天横尸街头的或许就是他。

退一万步说乔墨的孩子没能出生也是老天爷对太子哥哥的一点仁慈,不然你叫他怎么接受自己喜欢的人的孩子却要与自己称兄道弟甚至是争夺皇位的狗血……

“对不起……”

“不怪你,是我要说给你听的,有时候你和乔墨真的很像,一样的善解人意一样的天真烂漫,无论是你们谁合该寻个自己的如意郎君争取三年生俩,日后子孙满堂共享天伦。

我唯不愿你成为下一个乔墨。”

太子哥哥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儿里去,谁会愿意成为乔墨呢?可偏偏乔墨的遭遇却是宫里大多数女人的命。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嫁给了你,说句大不敬的话,日后你做了皇帝,你会让我变成乔墨吗?”

“我不会。”

他眼里的坚定与昔日里的温柔截然相反,干净利落到斩钉截铁,再没了其他的花言巧语,我本以为他不会做出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毕竟未来什么样子我们谁也不敢肖想,尤其是他的……

不过他也算是说到做到了,他没让我成为第二个乔墨。

而他,最终也没能成为皇帝。

黑压压的天,天欲落雨。

我不知道为什么温文如玉的太子哥哥会被逼上造反的绝路。

也不知道那个坐在高位上的和蔼老头儿是怎样狠下心来对自己的亲儿子痛下杀手。

他会后悔吗?

皇帝会后悔吗?

他会不会和我一样,只能躲在没人的角落里偷偷哭泣。

皇帝会哭吗?

仔细想想这一切也不是没有征兆的,太子哥哥起兵围宫的前一天我们偷偷见过一次,他憔悴了许多,再不似以往温柔地笑着,可见了我他总是愿意笑的,却是极为勉强。

我照以往唤他一声太子哥哥。

他却说他在外祖家排行老六,让我叫他一声六哥哥。或许那个时候他的心便已被伤得遍体鳞伤,而我却是他心里最后一份温存。

“六哥哥……”

“我们慕慕真乖,可惜我……”

“可惜什么?”他怪怪的,怪到让人害怕。

“可惜我不能参加你的笈笄礼了。”

他把一根步摇塞进我的衣袖里,说是为了祝我成年,愿我平安喜乐,还叫我忘了他……

那步摇沉甸甸的,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样式,倒像是出自胡人之手。

而我送了他一个香囊,里面放着我的一块玉佩和七八月份最香的合欢花,我以为我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无论之后他会作出什么冲动的决策总归是会想到我的吧。

他会想到我的吧。

第二天,我笈笄,他造反。我礼成,他自刎。我红花铺地,他血溅三尺。我入宫受封,他白布裹尸。

最后的最后,我成郡主,他却还是“太子”。

只不过世人提起他的时候总要在他太子的身份前面加一个“废”字。

那天,内宫里血流成河,按理我是要随家人入宫谢恩的,宫墙外有无数尸体当着我们的面被抬走,百余名死士,冲天的血腥味,直到我闻见熟悉的合欢花的香味,很淡几乎闻无可闻。

脑子里一瞬间的空白,我本意要去追上的,让我掀开那张盖在脸上的白布看一眼,一眼就行,我只需要确定,他,还没死。

“兄长,求你了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梦。”

“听我说苏慕,你现在没有做梦,刚才抬出去的是殿下的尸体,他死了。”兄长的声音冷进人的骨子里,他叫我看清楚了宫里的模样。

兄长和苏青死死按着我,生怕我闯出大祸,而爹娘的手捂住我和苏青的眼睛,他们的手在颤抖,十一年的相处,六哥哥也相当于是他们的孩子,为人父母他们也在忍耐。

苏青不断在我耳边说:“他们是故意的,不可以失态,他们是故意的!你不可以失态!!”

我又何尝不知道?!

我家拥戴太子,如今他事败虽说我家并未参与,可陛下终归不放心,周围铁骑精良,宫墙之上弩手就位,只要我们敢作出半点儿失态举动,一定会被当场格杀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苏家世代忠良也会毁在我们手里。

六哥哥说得没错,深宫是座囚笼,里面关着无数吃人猛兽,我不该进去。

随后陛下叫我们进去谢恩,他杀了……我的六哥哥,却又要我和我们一家子进去笑着谢恩,还要祝他万岁万岁万万岁,好啊,我祝吾皇万寿无疆,我愿吾皇百年冷寂,百年复百年。

我见到了陛下,那还是我第一次面圣。

他很老,有了皱纹,白发苍苍的,儿子谋了他的反,他的靴子上还有血迹没擦,都说圣心不可揣测,可我想他多少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伤心吧。

而我唯一能为六哥哥做的只有求陛下彻底将六哥哥贬为庶民,我不知道他们父子间的故事究竟是怎样的,只知道从他让我叫他六哥哥的那天起他便厌恶极了太子的称号,我不想他死后还带着称号的枷锁,只希望他来世只做一个平头百姓,无忧无虑的。

但愿如此。

陛下咬牙夸我们苏家明事理,懂时势,他还说六哥哥送我的步摇我带着不好看,叫我以后都不许带了。

后来苏青告诉我,苏家是太子党最大的一头,陛下是不相信我们没有参与谋逆的,若不是那根步摇,我们一家五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活着走出皇宫。

心惊胆战的一天,爹娘本无惧生死,只不过我们成了他们平生最大的软肋,他们上战场,我们留下做人质,一旦苏家有了异心我们兄妹仨先去列祖列宗那边打个招呼。

“无论如何,好在六哥哥,李安,不再是东宫的太子殿下,他自由了。”

风波渐渐平息过后,我有偷偷去过他住了十一年的厢房,把他的东西收进一个盒子里,里面有他爱看的游记,他心爱的狼毫笔,平日里穿戴最多的衣服发冠,半块芙蓉糕以及……我新做的合欢香囊,里面的玉佩换成了我的一缕发丝和一颗红豆。

红豆,即相思。又是一年,我想他了。

他那般温柔的人我再也没见过,我们算是半个青梅竹马,他知我所想,知我所爱,可以为了我不顾礼法把教习嬷嬷赶走,他还会变着法子哄我开心,还要我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嫁了。

我承认,我动心了。世人所道不值,但这颗心既然给了他,断然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太子被废,朝局动荡不安,边关戎狄骚扰不断,爹娘则又要走了,我托他们把六哥哥的遗物带到回纥,听宫里人说六哥哥的生母是回纥送来和亲的公主,那里才是他的家。

爹娘只是叫我放下小安速速找个喜欢的人嫁出去图个安稳。

同年科举考试兄长中了状元,写得一手好文章被同届考生奉为神邸,被曾经的帝师韩老先生收为弟子,他们交流诗文的时候我发誓我真的真的努力听了,可是之乎者也实在听不懂。只见得苏青在旁边频频点头,一副您说的对啊的表情,难不成他还能听懂?

“喂,苏青,说到哪了?”

“我知道个大头鬼,要不……上街吃东西?”

“这……能行吗?”

“放心吧,兄长与老先生早已进入无我境界,不知天地时间,他们不会注意到我们的。”

我再一次为了吃信了苏青的鬼话,走到门口了,听见兄长对老先生叹了声气道:“家妹家弟自小顽劣,还请老师千万别放在心上。”

没想到韩老先生也是性情中人,大手一挥还叫我们给他带壶酒回来。

得了您嘞,方圆百里最好喝的酒当属梦生楼的一生醉,您就瞧好吧。

走在大街上苏青问我想不想吃芙蓉糕?

吃芙蓉糕自然是要去一品斋的,自六哥哥走后,那里我便再没去过。

“走着呗,我可想死了一品斋的点心。”

苏青招呼着店小二给他们先上两盘芙蓉糕,没多会儿是掌柜的亲自送来的,掌柜的是个胡人,汉家语言说得还算不错,一眼瞧见了我说:“一年前有位贵公子在咱这儿留了一大笔银子,说是要日日为您留一盘芙蓉糕,还特意嘱咐咱叫您别贪嘴只能吃一盘……

只可惜小店经营不善,快要关门大吉了,您看……”

“掌柜的,你的店我盘下来了,带着我的玉佩去城东将军府取银子吧。”

掌柜的一听是将军府直接要给我和苏青跪下行礼,害的我和苏青只好连忙抱起芙蓉糕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出五里地不带喘。

我问苏青:“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啊,你这人说话真奇怪。”

“你猪鼻子里插大葱装什么象,你早知道一品斋要关门大吉才带我过去的,谁家大中午的不去酒楼吃饭非要去吃点心?”他也明知道某些人还在的时候总给我们带一品斋的点心。

“我那是没钱,谁跟你似的,富得流油?”

死鸭子嘴硬,心里明镜般的知道我放不下一个人,便放不下关于他的所有。

“苏青啊苏青,爹娘当真是给你取错了名字,你不该叫‘名垂青史’的青,你该叫大忽悠,苏大忽悠多符合你!”

“照你这么说兄长还不该叫‘光宗耀祖’的耀呢,他该叫……苏大学问,嗯,像他。”

我和苏青想起了他们研究古文时候的模样,噗得一声笑了出来,哦,提起大学问,我们还要去给大学问的老师到梦生楼买酒。

梦生楼的生意依旧火爆,他们家掌柜的才不管你是不是王公贵胄,更不管你是不是难民乞儿,来者皆是客,想买酒先去后面排队。

我们今日去的晚了,最后一壶酒据说是被一位青衣公子买走了,刚离开不久叫我们去问问他能不能割爱。

“苏青你跑得快,去追。”

苏青这几年文不成武不就,只一个好处,跑得快,飞檐走壁上房揭瓦不成问题。

我在追上他们的时候,还没等看清楚那青衣公子是何许人的时候急忙被苏青推走,他说:“我出来没带钱,咱们先回府里取趟银子。”

“苏青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嚷着带我出来吃饭居然不带银子,你怎么不去死!”

“这不是去听韩老先生讲课,怕铜臭味玷污了书卷香才没带嘛。”

“走开走开,倒霉孩子关键时刻掉链子,我去说。”

我推开苏青转过身的那一刻看清楚了那位青衣公子的容颜,眉眼如画,如画中人,那画是我收在箱底不敢给人看的东西。

“太子哥哥……”我轻轻呢喃一声。

定睛一看,原来他们并不相似。李安身上并没有此人的爽朗之气。

他说,他姓陆,叫陆清府。

“清府,《楚辞》中王逸之注犹清庙也,可是出自《周颂》开篇?”

“姑娘好学识,不知可问芳名。”陆清府行了个礼道。

这人礼数周全,没有半分冒犯之意,我对他说:“我叫苏慕……终天之慕的慕字。”

“苏姑娘心里可是在念着一个人?”

苏青翻了个白眼摆摆手说:“念个屁,她撑死在念着你手里的酒。”

苏青,好一个话题终结者。

可我也知道,苏青是在保护我,众所周知我是与太子……与废太子有过婚约的,心里若是念着一个人任谁都会觉得是废太子,祸从口出苏家容易大难临头。

“家弟脑子有病,陆公子见笑了,实在是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需以好酒款待,只是这最后一坛到了陆公子手里,若阁下愿意割爱,小女不胜感激。”

陆清府看上去也怪为难的,但他还是答应的,当我说会把银子送到贵宅的时候,苏青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说:“走了走了,人家家里是帮陛下管理国库的,不缺咱这二两银子。”

哦,想起来了,户部尚书姓陆。清府这个名字该不会在暗示陛下他们家府里清清白白吧,那这么算来我也该改个名字,叫苏大忠心好不好。

说实话,挺讽刺的。

是我们苏家不敢造反吗?是我们没实力反吗?朝中半数武将曾受我父母知遇之恩,包括现在的金吾卫首领,太子哥哥出事的当晚他们都来偷偷见过父亲,他们是愿意站在我家一边的,我也听见兄长对父亲说将军家的孩子又何惧生死!!

可父亲说,他老了,争不动了也斗不动了,他还说小安生前把他最珍爱的弟弟交到了他的手上照顾,他现在只想我们几个孩子能平安成家,窝囊一些便窝囊了,没什么不好的。

可父亲的一味退让却得到了变本加厉的欺凌,今年冬天与匈奴的一战孤立无援,乔尚书麾下的盖将军于两翼埋伏,直至确定我父母战死沙场才出兵援救堪堪保住关口。

这些都是父亲身边一个死里逃生的亲侍告诉兄长的,被我听到了,第二天乔尚书被刺杀,可惜了,亲侍并没有成功,当场毙命。

我差家仆把亲侍告诉兄长的事情写成了无数封信,于高楼之处抛洒,很快传到了陛下的耳中,陛下一怒之下将乔尚书等一干人打入死牢,当着我的面。

是的,乔尚书被抓的同时我也被找到了。

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我身披缟素,抗旨带着六哥哥送给我的步摇跪在陛下面前。

陛下还真是演戏的一把好手,若没有他的首肯,盖将军或是乔尚书他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一座城池以及数万百姓之命冒险除掉两位军功累累的大将军。

害我父母的,从始至终我都知道是那个坐在高位上的人,他借乔尚书的手除掉了我的父母,顺便也收拾了手握重权的乔尚书,何乐而不为呢?

陛下问我:“你满意了吗?”

满意?我还毕恭毕敬地跪在仇人面前我怎么可能满意?

“陛下的话小女听不懂。”

“你有什么听不懂的,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您是九五至尊,您只是不忍杀我而已。”

我在赌,赌他不敢寒了众将士的心,赌他对六哥哥还心存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父子之情,果然,我又赌赢了。

只是没想到年方二八的贵妃娘娘也为我求了情,她劝道:“陛下莫要动怒伤身,那只是一个上京告御状的可怜人,方法虽是特殊了些可这丫头人不坏。”

贵妃娘娘这时候说话也是极为危险的,容易被牵连,但若娘娘不替我说话,这事儿不会轻易结束,而我只是奉命在宫里陪娘娘几日罢了。

“你可知本宫缘何帮你?”

“小女不知,还请娘娘明示。”

“你家兄弟可是去接两位将军的遗体了?这么说吧,本宫家的兄长也去了。”

此去同行的皆是我父母挚友至亲,由兄长和苏青亲自邀请,声势之浩大,绝无仅有。

“娘娘今日大恩大德,苏慕没齿难忘,日后定为娘娘鞍前马后义不容辞。”

“想为本宫卖命的足够从正德门排出京郊去,不缺你一个,只求日后本宫沦为红颜祸水你能为本宫辩解一二便足够了,好了,本宫不多留你了,苏府不可一日无主,你该回家了。”

原来娘娘身为一个“祸水”看得比谁都通透,在我还在怨恨父亲为何不反的时候她便已经看清了王朝盛极必衰,说到底,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她的笑里有多少真情有多少假意,恐怕连她自己也分辨不出来。

嫁完儿子嫁老子,你当她是愿意的吗?祸国妖精四个字足够让她百年之后遭千年唾骂,在这样的时代我们都是个可怜人。

走后得知乔尚书明日午时问斩,我买通了牢狱的头头儿,去偷偷见了乔尚书。

这人临走前总该有人去送送的。

他也很老了,享了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一朝跌落进了泥沼里,越挣扎陷的越深,我想他多半是恨我的。

“没想到最后送老夫一程的会是你这个小丫头。”

“不然您以为会是谁?乔墨吗?”

“大胆!皇贵妃娘娘的名讳岂是你一个小小郡主敢随意称呼的!”

“我可没您胆子大,大到毒杀即将成为一国之母的乔皇贵妃。”

老匹夫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找到了乔墨的贴身宫女,她当年死里逃生从尸体堆里爬出来将自己藏了起来,直到我在深山老寺里碰见了她。

“您的心是石头做的,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放过,后宫前朝紧紧相连,乔墨死了,你当你的兵部尚书还能蹦哒多久?”

“那不孝女与废太子私通,孩子生下来一旦带着半点胡人血统我乔家九族不得安息,你要是我你会怎么选?”

“你放屁,太子哥哥为人如何我比他亲爹还要清楚百八十倍,私通什么的断不可能,是你亲手断送了你乔家最辉煌的盛景,您老在这儿好好吃一顿断头饭,明早准备上路吧。”

第二日我在府中一觉睡到该吃午饭的时候,女使们心疼我近日劳累,说外面那么大动静也没把我吵醒,还特意给我熬了老鸭汤温补着。

“外面……怎么了吗?”

女使说:“昔日的兵部尚书大人被斩首示众了,小姐近日可别去南边街市,我听说那人头要挂一个月呢。”

“是吗?世事难料啊……”

只是不知道乔尚书到了下面会不会遇见乔墨和六哥哥,若他们泉下有知会怪我的吧。

不过无所谓了,死后碰见了,绕着他们走就是了。

日复一日,我在府里等了很久,终于等回了爹娘的遗体和我的兄长弟弟,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们身披铠甲的模样,若是凯旋而归若是回京受封定会迷倒万千少女,兄长清辉如月,苏青万纵风流,可惜,所有人都在用可怜的眼神看着他们。

之后,我大病了一场,梦里梦见八岁的时候同我娘说我想上战场的模样,也梦见爹逼迫兄长和弟弟学枪法叫我去学刺绣的模样,结果,他们俩一个捧着古书读得津津有味,一个看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只有我一个人学枪法学得很认真,还梦见爹娘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你要在京城有个家。

我说,苏府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他们只是笑着离我越来越远,远到我看不清他们,远到我怎么追也追不上……

慕慕以后一定乖乖听你们的话好不好,我这就去学女红女德这就去学琴棋书画,求你们不要离开慕慕……

求你们了啊……

醒来之后第一眼看见了陆清府,可我再一次把他认成了太子哥哥,再定睛一看他还是陆清府。

“你怎么在这儿?”

陆清府说:“你醒了就好……”

苏青从一旁走过来戳我的额头道:“少没良心了,人家陆公子听说你病了可是日日来看你送的补品药材都够当你的聘礼了,你赶紧收拾行囊嫁过去当阔太太吧。”

“苏青别闹了,兄长呢?”

“兄长去送御医回宫了,少操心多睡觉吧你。”

苏青眼下的乌黑很重,我不知道他有多久没睡过觉了,想来我这一病吓坏了很多人。

“睡够了,不想睡了……”

兄长回来的时候我见他穿着武将的官服,他坐在我床边问我:“兄长穿这一身好看吗?”

“丑死了,一点儿也不好看。”

兄长明明志不在此,可却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他身不由己的样子真的很丑……

此后宫里的御医日日来请脉开一些极苦的药汤子,难喝到爆炸,还日日被苏青盯着必须要灌下去,亏了有陆清府日日送来一些蜜饯糕点我才能忍到现在。

苏青和兄长也常在我耳边念叨说,陆清府是个好人。

有一次我吃到了一品斋的芙蓉糕,还是熟悉的味道,陆清府说:“我听苏青说你喜欢便带了些过来。”

我笑了笑说:“谢谢你。”

“我还听说一品斋是你名下的店铺,未经你同意擅自帮你整理了一番,现在渐渐有了起色,实在是冒犯了……”

“陆公子,你可以教我经商吗?”

慢慢的,在我们的打理下一品斋在京城里有了些许名气,也常为宫里运输糕点,因为陛下说,他喜欢这个味道,于是宫里嫔妃的桌子上总要摆上一盘,不管陛下是不是只宿在贵妃娘娘宫里……

有一次我在一品斋里与陆清府碰见了现在的太子殿下,他说他叫李亨,还说这里的点心像极了他皇兄在世时常给他带的皇兄走了以后他便再也没吃过。

陆清府说:“喜欢吃便常来,你吃多少都算我与这位姐姐的好不好?”

李亨很快便被宫里人带了回去,他日后的道路只怕比李安更难走,而我只能愿他别干傻事好好活着,活到陛下驾崩,活到登基为皇,活到能为李安平反的那一天。

“真的谢谢你……”

“若想谢我便笑一笑吧,你笑着的样子比西施还要美。”

日子过得平淡如水,除了陆清府会时常来找我说说话,没他在的时候我总能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门前冷落鞍马稀。

那天我、苏青和兄长正打算把陆清府喊过来推牌九的时候,宫里来了位传口谕的公公,公公借着陛下的口气道:“朕见陆尚书之子对苏家小女痴情一片,赐黄金千两、红珊瑚三车为陆府聘礼,下月初七朕瞧着是个好日子,就定在那天吧。”

按理说陆尚书官拜三品,深得重用,陛下为了把陆家牢牢抓在手里合该嫁个公主过去的,没想到居然会是我这个得罪了陛下的郡主……

陆清府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求陛下赐婚的啊?

没顾得上想太多,作为武将的兄长要出征了,出征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六,狗皇帝欺人太甚!他是故意的,故意让我苏家无长辈高堂,我合该是由兄长亲自背进花轿里去的!可现在兄长却连我穿嫁衣的样子也见不到!!!

初五那日夜里我坐在妆镜前叫女使们帮我好好打扮,发冠头花,精致妆容,大红的嫁衣,我猜兄长定是不想我和苏青哭着送别所以会选择在夜深人静地时候离开。

我猜得到,苏青也猜得到。

苏青把走到门口的兄长拦了个正着,听见苏青说:“爹娘走的时候我没能送一程,你走,我必须送!”

我就站在他们身后,用力扯出一个笑容,坚决不让眼泪落地,我冲兄长的背影喊道:“兄长!!你看你家小慕慕漂亮吗?!”

兄长回头哭着,笑着说:“漂亮,我家小慕慕天下第一漂亮。”

就连苏青也转过身偷偷抹眼泪,良久兄长再转身迈出苏府门槛半步之时扔了手中的佩剑,跑到我面前背对着我蹲下说:“夜里风凉,兄长背慕慕回房间好不好?”

泪水模糊了双眼,终于决堤了,我答应的声音是想象不到的颤抖,此次一别我们兄妹再见面的时候也是遥遥无期了……

只可恨苏府太小了些没能在兄长的背上多靠一会儿,就多一会儿也不行吗?

兄长替我抹了眼泪,没再多说什么,头也不回地离开,我知道,说多了便舍不得了,可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兄长说,想叫他注意安全,天冷记得加衣,不要过于操劳,一定活着回来看看我和苏青……太多了,一晚上说不完。

初七,会天晴朗,苏府挂满了大红绸缎,我坐在房间里等着,等着陆府的花轿来接,本来是准备让嬷嬷领着我进花轿的,开门便看见一身华服人模狗样的苏青。

苏青说:“兄长不在,我替兄长背你,今天好不容易美一次可千万别感动得哭花了妆容,我怕陆公子,呸,我怕姐夫把你给送回来。”

“你走开啦!!”

我靠在苏青的背上再次期待苏府能大一些,我对苏青说:“你的肩膀好像比原来宽厚了许多。”

“哟,是吗?难得听你夸我一次,会说话以后就多说点。”

然后走了一会儿盖着红盖头的我听见苏青说:“我姐以后就交给你了,别让她受委屈,不然我苏青可要提枪杀到你们陆府鸡犬不留!”

之后也是苏青在花轿旁边一路护送,我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我的心尖尖上。他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嘴里满不在乎,心里装得却满满都是你。

一拜天地之时我听到高堂之上有一个爽朗的笑声,似乎在哪里听见过,直到二拜高堂时笑声更甚,我认出来了,是韩老先生的声音,托兄长的福,他来当我的高堂了!

晚上,陆清府在前厅招呼宾客,我便去找了韩老先生叙旧。

今日清晨花轿之后足足跟了三辆马车的嫁妆,苏府败落早已拿不出来这么多的钱财,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韩老先生的一份。

苏青说,韩老先生变卖了京中数座别院才给我凑出了一车,还有一车是贵妃娘娘偷偷令宫人送过来的,剩下的是兄长和他近些年来的积蓄,全砸给了我。

他还说兄长一个人在边关用不到钱财,他自己孤身一人不赌不嫖也花不了多少钱,只叫我心安理得地拿着。

街道上的人都说苏家的女儿好生气派,日后定不会被夫家人瞧不起。

“丫头啊,苏青岁数小说话不顶用,以后若在陆家受了欺负便来找老头子我,咱娘家人给你做主。”

“孙女知道了,日后会常去看望爷爷的。”

“看什么看,老头子硬朗得很用不着你照顾,你是将军的女儿该比旁人活得更风采,总往外跑算怎么回事,别叫外人看笑话。”

送走了韩爷爷我便回到了洞房,盖上红彤彤的盖头,等着陆清府。

陆清府被灌了不少,我猜这里面一定有苏青一大份。

“狗日的苏青,等哪天老娘回去不收拾死他。”

“住口!苏青是我夫人的弟弟,是我陆清府的小舅子,我看谁敢骂他!”

“行了行了,也不知道苏青给你灌了多少迷魂药,睁大眼睛瞧瞧我是谁。”

他笑得傻傻的,他说:“是我一见钟情夜不能寐的仙女,她说她叫苏慕,终天之慕的慕。

她还说我的名字是出自诗经的,并不是旁人说得府邸清白的意思……”

缘分什么的总是叫人说不清楚。

“不过是一句卖弄学识的话,你竟然记到现在。”

日子过得很快,我在苏府待了有小半年了,就如同陆清府在洞房花烛夜时说的话,他待我极好,事事听我的,朝中人笑话他怕媳妇,他只是笑着辩解道那是百年好合举案齐眉。

公公一直敬佩我父母为人总吩咐婆婆照看好我,吃穿用度万不可省了我的。

婆婆原是商贾之女,精打细算的同时竟是个极为温良之人,陆清府喜欢我,她便也喜欢我。

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被宠着过日子的时候,不一样的是,我在陆家总归像一个客人。

“苏青,人呢?死哪去花天酒地了?”

是啊,我又回家胡闹了。

只见苏青在房间里忙碌穿衣的背影,人跑出来的时候靴子还没穿利落,内衫上还有淡淡的酒气。

我和苏青每天都在装,装成幸福开心的模样。

“我说大小姐既然嫁人了就不要天天往家跑行不行,我回头给你去陆清府那里告上一记恶状。”

“随你去,反正他听我的,今天我在家吃午饭你赶紧派人准备去。”

“知道了知道了,排骨红烧肉少不了你。”

偌大的苏府空荡荡的,一张桌子上只有我和苏青两个人,我不在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

“苏青,跟我走吧,去陆府,有个人陪着一起吃饭也是好的。”

苏青紧赶着扒了两口饭,对着我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得了吧,我可不去,你不在的时候有无数大家小姐抢着给我送饭来,陪我吃饭的一天换一个。”

“少扯淡了,谁家姑娘看得上你这么个颓废的样子,一会儿吃完饭去洗个澡,我还带来了几家姑娘的画像,要不跟我走,要不娶个姑娘在家里照顾你。”

“你说说你刚成亲没多久这就上赶子当我的三姑六婆,脸上给你点个痣你去当媒婆好不好?!”

“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知不知道多少人求我当他们媒婆我都不当呢,啧,别转移话题,你若不想娶个媳妇,长姐也不是世俗之人,娶个媳夫也不是不可以,只要有个人照顾你我也放心了。”

想必是我的海纳百川打动了苏青,苏青一口热汤喷出去。

“苏慕你疯了吧?!你哪来的惊世骇俗的言论,陆清府一天到晚都教你什么玩意了。”

“我的天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苏青你不会是想嫁人当媳夫吧,直说吧谁家公子入您法眼了?”

“你大爷的苏慕,你信不信我把筷子插到你鼻孔里去。”

“啧啧啧,跟你开个玩笑,别当真嘛,你想怎样就怎样咯,反正有你姐和姐夫做你最坚实的后盾。”

一顿饭下来,过夜是不可能留下过夜的,吃完饭我也必须走了,每次送我走苏青总是一步步送到门口,再仔细交代陆清府和护卫们紧跟着我。

“苏青,记得按时吃饭,少喝酒,你都瘦了。”

“嗯,我知道了八婆。”

我那是关心,关心懂不懂?

小日子还算过得顺风顺水,同陆清府打打闹闹,再回家隔应隔应苏青,时而给兄长写封信,时而等上十几二十几天只为一封回信。兄长总是问我有没有不长眼的欺负我,也总说没亲自把我交到夫家手上心里藏着一份遗憾。

三年过去了,天宝五年的冬天,我写过去的信等了足足两个月也没收到回信,想来大雪封路送信的过不来,也是情有可原。

又等了半个月,那天的雪下得格外大,白茫茫一片,本想着再见兄长会是柳絮飘飘春风拂面,却不料是满城白纸鹅毛大雪。

那封信是宫里送来的,上写着行军途中大雪突至,一切的一切都被一场大雪凐灭。

雪崩了,兄长与数十名将军都没能活着回来,挖到人的时候尸体都冻成冰块了。

“这信是假的,一定是假的,来人,备马,我要亲自去寻我的兄长!”

下人们在我面前跪了整整一排,外面飘着大雪,他们不想让我出去。

“去备马啊!你们都聋了吗?!”

他们还是一动不动,只好越过他们跑向门外,就算是用跑的、走的、爬的我也要去到兄长身边。

只记得那天的雪下得好大啊,眼前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见,每一滴泪水砸在雪地上会融出一个小洞,我要流多少眼泪才会融化边疆的大雪啊……

像一缕烛光的出现,我看见陆清府向我跑来,他扶着我哪也不让我去,手指颤抖着帮我擦去眼泪。

他安慰着说:“兄长快要回来了,你身体不好在家等等,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好不好?”

“那我求你告诉我他是荣归故里还是马革裹尸。”

“外面风大,你不能受凉,我们先回去吧。”

“陆清府你说过你从不会骗我的,我兄长呢,你说话啊!”

他选择沉默的那一瞬间,我也知道了答案。

后来我眼前的天黑了,迷迷糊糊的听见陆清府焦急地喊大夫,还听见他第一次发脾气,斥问下人是谁透了消息给我,不想管别的了,能不能让我睡久一点……

最好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了,我还能窝在爹娘的怀里写字读书,还能与兄长嬉笑玩乐,还能与太子哥哥……

我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陆清府整个人憔悴了许多,眸子里写满了担心,苏青也一样。他们哭过了。

“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大夫说,你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陆清府用满是心疼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都知道,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是吗?那挺好的是开心事儿。

对了,苏青……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苏大学问给我带糖葫芦回来了。”

可惜是苦的,远不如街口老王家卖的好吃。我还问他为什么是苦的。

他说,我们家小慕慕长大了,该学会吃苦了。

“姐,雪崩了,是天灾。”

“我知道。”

知道以后不会再有人管着我和苏青下河捞鱼,也知道以后不会再有人吹牛说我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也知道我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我没有兄长了,再也没有了。

“苏青,记得把兄长风风光光地接回苏氏祠堂,兄长写得文章曾名扬天下,他担得起光宗耀祖这四个字。”

兄长的牌位进祠堂的那天我没能和苏青一起去,在陆府靠着门框,摸摸肚子里的宝宝说:“你真可怜,都没见过你大舅舅一面,他可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子,苏家一堆大老粗里最精致的文人,也本该是他给你取个有学问的名字的。”

笑一笑吧,为了孩子我至少要笑一笑的。

“夫人,就算为了小少爷您可不能再伤心了。”小丫头是陆清府特意给我放身边说话解闷的,性子直率跳脱,若是放在几年前,我们一定是特别好的朋友。

我会带她去吃老王家的糖葫芦,一品斋的芙蓉糕,还要去喝梦生楼的一生醉……

可现在,我深知为了孩子也必须开心一些,但兄长没了我实在没办法没心没肺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所以她小小年纪也只能陪着我伤心流泪罢了。

“小玲儿,我没有最疼我的兄长了,你说是不是我哪里不好,他们一个个的为什么都不要我了?”

“夫人您没有不好,您是小玲儿见过的最好的主子,他们也没有不要您,他们……他们只是……只是……在远处等着您。”

远处是多远呢?我想追上去看看。

“谢谢你小玲儿。”我笑着说。

怀这孩子三个月的时候我害喜害得严重,吃什么吐什么,身体一天比一天不好,严重时连说句话的力气也没有,大夫也劝我说太危险了这个孩子最好别留下。

没想到,陆清府也不想要这个孩子。

“慕慕,孩子我们还可以再有,我只要你好好的,听大夫的话,这孩子我们不要了。”

“他也是你的孩子,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平日里你事事顺着我,这次你再依我一次好不好?”

“不好,一点儿也不好,成亲之时我们说过要白头偕老的,你不能食言。”

我帮陆清府擦掉眼泪说:“人家官宦府里都将子嗣看得极重,偏你不是。”

“你知道的,我与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自是不一样的,谁家年轻气盛身居高官的公子哥儿没个三妻四妾的?可陆清府从头至尾只守着我一个人过,我高兴,他便比我还高兴,我伤心,他恨不得将心掏出来划两道口子与我一起伤心,我天天往娘家跑他也会亲自接我回家,万般种种都是我看在眼里的,有时候只觉得他那么好的人与我一起可惜了。

“要不这样吧,药我会好好喝,如若这孩子真的不能要,我们便不要了。”

陆清府答应我了,他那么顺着我,怎么可能不会答应。

十月怀胎何其辛苦,苏青也常常跑过来陪我说话,只为了让我记得还有他这么一份牵挂。

“苏慕,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绝对不可以走在我前面知道吗?”

“胡说,你明明还有一个小外甥,日后有你教他我自是放心的。”

“放屁的心,多少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文不成武不就的,你自己的孩子你和陆清府自己教。”

“我就是太知道你了,你的那些全是骗人的,整个京城里的枪法你若称第二便没人敢抢第一,你记着,苏家的枪法不能没有传承。”

苏青难得顺着我一次,他答应我会把我的孩子教成天下第一。

只不过他没答应我娶个女子照顾他,想来他心里是住着一个人的,我只知道那是位不顾世俗流言的江湖侠女,曾有幸见过一次,其余的他不说我便也不问。

正如同在李安走后,他便再也没向我提过任何关于李安的事情。

又是一年深秋,生这孩子几乎耗尽了我所有力气,大夫问了几次是留母还是留子,我也清楚地看见陆清府哭得不成人样对大夫喊了好几遍留母亲,他也恨不得冲进来替我生孩子呢。

生孩子真的好疼啊。

整整三个时辰稳婆才去报喜说是双生子,两个男孩母子平安,这天陆府上下高兴坏了,陆清府不放心旁人,亲自给我熬药温补着,只有苏青红着眼睛跑进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下次不可以再任性。

他训斥我的样子,像极了兄长抓我们逃课的样子,明明不忍心,却又不得不骂。

劫后余生,其实只要撒个娇便过去了。

只是我没力气了。

这两个孩子掏空了我所有的精气神,日日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昏睡,苦药汤子不离口,贵妃娘娘也送来了不少名贵药材。依旧于事无补。

他们都希望我能慢慢好起来,可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实在是最清楚不过了,我只是想再看一次春天,简简单单不敢奢求。

陆清府抱着两个孩子,左边哄一个右边哄一个,放下这个那个哭,只好都一起抱着,像抱着两个大冬瓜,滑稽可笑得很。

“慕慕,我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你取一个,我取一个。”

“就叫念安吧,好听。”

安,这个字真让人浮想联翩。

陆清府失神片刻才又重新把笑容挂在脸上,哄着宝宝说:“你呀,要快快长大,你的娘亲念着你平平安安呢。”

“还有个名字呢,你想好了吗?”

“那就叫思慕。”

又是一年冬天,我睡着的时间远比醒着的时候多得多。

我想我可能熬不到今年开春了。

两个孩子和陆清府守在我身边,苏青也派人通知去找了,韩老先生也在赶来进京的路上,他们都是要来送我一程的。

只可惜我的孩子,他们还没开口叫我一声娘亲,而我也还没能多陪伴他们一些时日。

“清府……我走后你别太伤心,定要寻个喜欢你的在一起,念安和思慕一个送到苏青那里学武一个留在你身边学为官之道,他们俩会替我好生看着你们。”

苏青跑来的时候身上的冷气还没散,近几日看见他总是眼圈红红的,要么强忍着要么刚哭过,偌大的苏府他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了。

“姐,姐,你看看我,我来求你了,求你别吓我,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才二十岁,我们以后的日子都还长着呢……”

“是苏青啊,我刚才好像看见爹娘和兄长了,他们来接我了。”

“放屁扯淡,他们才不是来接你的,他们在说你要多陪我一段时间,至少要三十年,还有孩子们,你得看着你的孩子们娶妻生子!”

“我连等韩爷爷来也熬不到了,苏青,我知道你心里有个人却为了我一直不肯去追随她,京城不是什么好地方,早些离开吧。”

我看见苏青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我也怕,怕只剩下苏青一个人,我也不想离开,离开了陆清府便再也找不到我。

最后的阖眼间,太子哥哥好像也来接我了,他笑得还是那般温柔,像是陆清府由着我胡闹时的笑容,他好像没怪我害死乔尚书。

“太子哥哥你也来接我了对不对……”

“对,前面的路黑你一个人不安全,我来接你过去。”太子哥哥的声音似在我耳边颤抖着。

“太好了,你没怪过我。”

“你那么好,天底下怎会有人舍得责怪你呢?”

你看,春天来了。

二十年短暂的人生,我总算见到了一次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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