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最悲哀的,就是知道真相的人,往往不能开口,或者开口了,却无人听懂。
---题记
独眼的花猫很老了,好像还没有猫可以活到这么老,它总在某个屋檐下懒懒舔着自己的毛。圆屋社会里的人都很惊奇:原来不需要丢弃记忆也可以长寿啊。
花猫是多年前同诗书社会战争的幸存者,战争结束后第三天,还未睁眼的小奶猫从神龛和墙的缝隙里被当家的老妪抱了出来。可能因为在缝隙里藏了太久,当家人即使总喂给它新鲜牛奶和小鱼干,它也怎样也长不大,白天,花猫总喜欢趴在当家老妪房间里冰冷的石板地上,从窗外大树的树叶间隙影影绰绰透进来的阳光在它身上染了一层金光,一蓝一黄的眼睛里映出当家人当时伏案的年轻身影。
高耸的外墙在黑暗中矗立着,圆屋社会生了锈的大门前,独眼花猫扯着当家老妪的裤脚,它知道,来自自由社会的求助信和预警都是真的,它每次从外墙间隙溜出,看着遍布在白色荒原上的各色社会一个个生灵涂炭,变成沉默的巨大坟墓,它看到来自远方羽人社会的威胁越来越近,下下个,不下一个可能就是圆屋社会,独眼的老猫只能喵喵的叫着。
独眼的花猫看得出当家老妪的害怕,可它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去拽老妪打开大门,营救自由社会的逃亡者,他们是唯一逃掉的人,只有他们能救圆屋社会。独眼的花猫喉咙低吼着,却无法说话。当家老妪突然发了狠踹了它一脚,独眼的花猫飞了出去,撞在大门上。
它呜咽了一声,迷迷糊糊得想,“不都说自己有九条命么。”可它越来越困,眼皮开始不住得打架,它慢慢走回记忆深处,仔细得,一件件得算,“哦,原来我的九条命已经用光了啊。”。
独眼老猫拥有的记忆已经远远超过大自然为猫设计的脑容量,因此过往在它脑中如毛线球般缠成了一团,可它还小时,当家老妪房间里冰凉的地板,和它偶尔跳上桌案在背上抚摸它的手,这种久远的记忆却总是清晰而连贯的。
战争结束后,大门被封,只有花猫保持了常常出入圆屋社会的习惯,当时外墙还不是很高,它可以轻易跃上去,绕着外墙神气得走一圈,落在外头的白色荒原上上。
圆屋社会的外墙仿佛成了当家老妪的囚笼,她每每外出寻找被驱逐出去的圆屋社会居民,回来往往整夜无法入睡,一闭眼眼前就是外面的白色荒原张着血盆大口,蠢蠢欲动得要吞噬掉岌岌可危的圆屋社会。
于是老妪夜夜和花猫说话,说那些她以为花猫听不懂的话,一个十几岁的花猫耷拉着眼睛,嘴里偶尔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但也挣扎着不让自己睡着。
当时,它究竟是厌烦了老妪日日重复的恐惧和担忧,还是真的在某一刻对圆屋社会产生了巨大的责任感呢,独眼的花猫多年来一直在想,但它自己也记不清了。
可对老妪来讲,花猫的举动近乎神迹。
花猫开始一个个得将被驱逐的人找回来,它有着动物最细腻敏捷的直觉,甚至渐渐得不需要当家老妪再离开圆屋社会,深夜当家老妪会将它抱在怀里,将自己的头迈进它柔软的毛里,露出无法在人前露出的软弱姿态来。
当家的老妪终于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修葺高墙上,刚刚经历过冲突的圆屋百废待兴,连正值壮年的劳动力都少的可怜,可当家人一声恳求,每家每户就自发得拆掉自家屋子的砖瓦去填补外墙所需,拆的自家房子连避雨避风都勉强,可砖瓦一刻不停得被送到外墙。
某种偏执的执着支撑着圆屋社会的每一个幸存者,仿佛圆屋外墙建得越高耸,他们夜晚的梦魇愈少。花猫爬上围墙愈发艰难了,常常爪子一打滑就摔了下来;逐渐得从外墙里仰起头看不到外面经过的鸟了;连彩霞和云朵也被遮住了;月亮要升到头顶月色才能照亮墙下的人了。
梦魇没有减少,反而在每个人的睡梦中愈演愈烈了,人们平躺在床上,却不敢合眼,只得在黑暗中瞪着眼睛同天花板空洞得对视。花猫借着透进窗户的夜色一家家得看。“这样下去圆屋社会连带着其中的人都会慢慢被啃噬掉的”,它心里很明白,可只能喵喵得叫。
花猫做了最后一搏,可没想到会以自己那只美丽的蓝眼睛为代价,“为了那个小盗贼可真是不值当呢。”路过镜子、铜盆、水面,任何可以反射的物体时它总这么想。
小盗贼其实年纪不轻,身材也不算矮小,常在不同社会间游荡,居无定所。他名声很坏,专门盗取别人的情感,梦境,想法,以及一切不以实质存在的事物,身后常年背了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盗来却消化不下去的事物。
花猫真是找人的好手,它在小盗贼身后面游荡了很久,终于逮住机会将他背后的布袋扯了下来,转身朝圆屋社会狂奔。
小盗贼当然不愿丢掉布袋,一路追着花猫来到了圆屋社会门前。花猫嗖得一下从外墙留下的空隙钻了进去,直奔到内圈屋子,将布袋扔下,叼着当家人的裤脚,将她扯了出来。
那是大门在同诗书社会的冲突之后第一次开启,钥匙同锁摩擦发出经年陈旧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当家老妪看着眼前气到跳脚的小盗贼,小盗贼的名号很响,当家老妪死去的父亲和兄长都曾提起过,她又看了看脚底呼噜呼噜发出声响的花猫,眼睛亮了亮,仿佛明白了什么。
她将小盗贼迎进去,重新锁好大门,带着他往内圈屋子走去。有的人家把窗开了个小缝,偷偷往外瞧;有的门突然哗得一下拉开了,里头的人对着来人怒目而视,不知是谁家扔下了个鸡蛋,在小盗贼脚边碎开了花,他吓了一跳。
可当几乎全部族人都聚集到神龛前的时候,他们的愤怒和恐惧还是出乎了当家老妪的预料。
他们手里举着棒子,石头和菜刀,瞪着小盗贼。
“为什么要开门?”
“为什么要让外头的人进来?”
“他是谁?”
“他为什么在这?”
“他不能在这!”
“是他害的!”
“赶他走!”
“杀了他!”
“报仇报仇!”
当家老妪试图解释,“据说他可以偷梦!”“这样我们就能睡个好觉了。”她的声音起起伏伏,花猫呜呜得低吼着,都被淹没在人潮的喧嚣中了。
小盗贼企图躲藏到屋里去,却被圆屋社会的族人将门都踏破,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知是谁第一个动手的,或许是大家一同动的手,当家老妪被挤到了角落,在狭窄的屋内,空荡荡的神龛前,棒子和石子如雨般冲着中间的小盗贼落下,很快见了血。
小盗贼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惊慌之中偷来了正在从空中挥下木棒的中年妇女的记忆,于是他看到了,看到了诗书社会挂在窗前美妙绝伦的诗歌,看到了一夜间血流成河的圆屋,看到了妇女家中横死的男人和失掉一只腿的儿子,看到了日日夜夜不停的噩梦。他愣住了。
脸上正狰狞的中年妇女也愣住了。她手中的木棒举在半空中,眼色却是困惑而不知所措的,她突然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在这儿。
于是,这变成了一场以一抵百的残忍游戏,小盗贼不停的拿走圆屋社会族人的可怕记忆,拿走记忆的人就愣愣得站着,可身后更多的人反而更加害怕,他们觉得小盗贼简直是妖魔。
小盗贼被巨大的记忆洪流压得眼前直发黑,他不由自主得低下头去,只有一条手臂的年轻人看准了时机,唯一的手臂伶仃着举着菜刀冲他砍来,花猫费劲了力气才从众人脚下挤了进去,一下子扑在那年轻人身上,独臂的年轻人早已红了眼,他狠狠一挥刀,花猫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花猫醒来只觉得脸上生疼,连叫都不会了,血顺着它的脸颊流下来,在眼皮上生生划开了个豁口,它那引以为傲的蓝眼睛再也不见了,那样的疼,它一直记得。
小盗贼躺在一片血泊之中,神龛前石板被当家老妪的长兄在诗书社会冲突中砍出的地缝仿佛带了磁石,小盗贼还温热的血无穷无尽般流向神龛,灌入地缝中,神龛旁青葱茂盛的大树的根在流通的深红色的血中逐渐丧失了水分,只留下干枯的肌理,这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生长,居然辟出一泉活水来,和小盗贼的血液融合,形成了深红色的河。
往这河里,可以倾倒所有的烦恼,往昔,记忆,梦魇,圆屋社会的人终于慢慢恢复如常。
没有人再记得和诗书社会的冲突了,除了当家老妪。可独眼的花猫觉得自己办了错事,记忆是没有了,梦靥也不复,可对于外族人的恐惧和对于外头世界的疏离仿佛融进了圆屋社会人们的骨子里,最可怕的是,他们不知道这疏离由何而来。
孤儿被老鹰叼进来扔到书上的时候,独眼的花猫看着家家户户打开的门和张望的眼神,心里是有期望的,可这期望很快就被婴儿不断的啼哭而旁人的无动于衷打碎了,它将孤儿衔下来,“一步步来吧,至少这么小的外来者不会让他们觉出威胁吧。”独眼花猫当时这么想。
花猫仅剩的一只黄眼睛也渐渐得黯淡下去,它隐约看到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张着巨大翅膀的修长的羽人飞过了当家老妪以几乎固执的姿态穷尽半生搭建的高耸围墙,一个个俯冲下来,将当家老妪叼走了,将还在放烟花的孩童叼走了,将在屋檐下耳语厮磨的情人叼走了,将听到异响出门查看的继承人叼走了,夜里静悄悄的,睡梦里的人一无所知。
他们在白色荒原上绽出了一朵朵猩红的花,独眼的花猫眼睛慢慢合上了,它看了太多遍相同的事情发生,羽人社会夜半时分干脆的进攻加上白天休战所产生的欺骗性的宁静祥和,会使圆屋社会同其他地方一样,逐渐变成一座沉默的巨大坟墓。
独眼的花猫用最后一口气,喵喵得叫了两声,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听懂。
我常常为此感到恐慌:
知道真相的人,
往往无法说话。
知道真相的人,
别人往往无法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