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柳桐,帮我办个画展!”
两个月后的一天,浅草打电话给沈柳桐。
“怎么,喜欢上办展了吧?说,这次想做什么?”沈柳桐口气轻松。她觉得自己欠了浅草的,有机会还上,她松了口气。一个人在社会上打拼久了,她几乎不亏欠别人。
“嗯。见面谈。”
沈柳桐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展。连画作都没有,画的人能不能完成画作也完全未知,而且根本没有未来的发展前景。
不但要提前宣传,还要提前备展!这展怎么办?
她第一次感到这么棘手。
因为浅草想为癌症晚期病人办一个画展。
“就叫最好的告别。”浅草目光坚定。
“你就那么相信你能教一群从没学过画画的也许连画笔都拿不稳的奄奄一息的人,在三个月里画出能参展的画?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活不到两个月!再说,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沈柳桐觉得不可思议。
“没好处。但我就想这么做。我负责画作,你负责宣传和备展。没有任何费用。做不做?一句话。”
沈柳桐心里伸出无数支手要拽住自己的舌头,一遍一遍地在心里说:这事怎么做?做不了!做了一点好处都没有,还费时费力费人脉费资源!傻瓜才会做!我不做!我不做!我不做!
“好吧,我做。”她都想打自己一耳光,但这话还是说了出来。她不清楚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决定,许是浅草坚定而热切的样子打动了她。
浅草眼里闪出一丝欣赏。
宣传在各种媒体铺开。
“用最后的时光画一幅画,与世界做最好的告别。”
声色五方画室面向社会召募12位有意向的癌症晚期病人。五方将在三个月内帮助他们学会画画,并集结他们的画作在桑莲居展出。画展的主题是“最好的告别”。
争议声哗起。
五方居然用癌症病人在做宣传啊!什么免费教学,简直是太无耻了!
癌症晚期了,还能画画?应该连起床都困难了吧!
三个月学会画画?这种速成的画也能参加画展?骗小孩子还行,不过是骗骗眼泪罢了。
不会有人报名吧,病人都很怕听到最后啊死啊这样的字句,这种活动应该没有人会参加吧!
......
也有另外的声音。
五方真是有社会责任心,多一些这样的企业,中国的慈善事业就能往前迈一大步!
这样的告别方式,起码能留点什么,表达些什么,不会完全无用地躺在病床上等死。
现在癌症晚期要么过度医疗,要么没钱治疗,于病人于家属都是痛。
终于有人关注这个群体了。让我们一起尽点力吧。
......
每天活动官微上的留言都是几百上千条地增加,不同观点的人则各种争论。
很多慈善机构也开始关注此事,有一些甚至已经以“最好的告别”为名开始募捐,赞助本次画展。
一个匿名者给这次画展捐了50万。这个人是谁也为公众所热议。
各种辩论也随之而起,包括这样做是否是道德的,真正的慈善到底是怎样的,五方是营销还是慈善还是打着慈善的旗号做营销,以及最重要的:癌症晚期病人应该怎样度过最后的生命时光。
浅草希望社会能看见这些人,能帮助这些人,能让他们与世界做最好的告别。也许办个画展并不一定是最好的一种方式,她只是想给人们一种方向,癌症晚期病人不一定是要在病床上,在各种药品和管子中,在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恐惧中慢慢地走向死亡。
不知自己的想法是否可以实现。其实她并没有底。给沈柳桐的信心是她撑出来的。否则这么不靠谱的事,沈柳桐不会自砸牌子。
她还记得父亲生病的最后一段时间,完全是在疼痛中度过的。他一直说等他病好了就去老年大学学二胡,可那时他连二胡都拿不住了。
父亲最后的日子都是躺在病床上的,连床都没有下过。最后一天硬撑着到家,听着侄女叫了一声“爷爷”,就闭上了眼,眼角有泪流了下来。
她大声哭喊着“爸~爸~”,父亲再没有醒过来。
如果可以,她希望父亲最后的时光是安详的,能去完成自己的心愿,能在家抱抱小孙女,能没有疼痛折磨,能让她坐在身边,听着她一声一声地喊“爸~”......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心里又叫了一声“爸~”。
父亲,你听见了吗?
最后报名的有26人。
浅草决定自己前往每一个患者家里或医院,她想见见他们。
电视台很有新闻敏感,派出了一个纪录片团队跟着拍摄,并在电视上开设了一个专栏,名称就叫“最好的告别”。
浅草并不想出头露面,而且电视台又有她很多老朋友和相熟的人,但为了做成这件事并达到想要的影响力,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她没想到的是沈柳桐主动要求一起去,她的理由是她已经被拴在这件事上了,宣传也做了,布展也在准备了,资金也开始投入了,她得见见这些未来的作者,给自己一点信心。
才第一天走下来,沈柳桐更没信心了。
没有一个人看上去是能画出画的样子,他们几乎放弃了一切的生活,当然工作和学习是更早就放弃了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事就是吃喝拉撒,然后是无休止地对抗疼痛。他们几乎终日在轮椅上或病床上,目光空洞,绝望,悲伤。有的插着呼吸机,有的整天地吸氧,排尿排积液的袋子就挂在床边,一小时要放掉一次。疼痛让他们或咬牙忍受,或脾气暴躁。生命所剩不多让他们留恋,也让他们恐惧。
沈柳桐觉得自己被浅草忽悠了。就是健健康康的人,要在三个月内画出能参展的画亦是不可能,何况是这样一些人!她欲哭无泪。
浅草选择的标准是他们本人意愿的强烈程度。
所有报名的患者画展筹委会都给了5000元,由沈柳桐亲手交到患者手里。钱装在一个手作的信封里,封面是浅草画的一幅小画及“最好的告别”的字样。
电视台播出了这些癌症患者的生存状况。不管是在家里等死的绝望,还是在医院各种点滴、各种插管,医疗费用的高昂,让电视机前的观众很是震撼,心有戚戚。
电视抢了个独家首播,收视大增,其他媒体也不甘其后,各种专题、深度报道,纷纷跟上。
“怎样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成了一个热点话题。
课程开始了,就在五方的画室。
媒体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挤满了五方的庭前屋后。一方跑上跑下的忙着接待。
9点一到,记者们都挤到门口,长枪短炮的架着。
“学员”们陆续的来了,共12个。
有坐轮椅的,有拄着拐杖的,有自己行走的,几乎都是在家人的陪同下来到五方。
年龄最小的是一个男孩子,叫小武,只有十岁,趴在爸爸背上,妈妈跟在旁边止不住的流着泪。
那个年轻的妈妈叫素娟,才32岁,丈夫和女儿牵着她的手。她戴着帽子,脸上上了点妆,掩去些许苍白和病色,但身子已瘦得只剩骨头了。
坐轮椅的是个爷爷,成伟,已经骨转移,老伴推着来的。刚退休,才想带老伴去周游世界,却检查出来癌症。
只有一个人是自己来的,是个年轻人,任轩,26岁,刚毕业不久,长得斯文秀气,白衬裤,牛仔裤,除了有些孱弱,几乎看不出和常人有什么区别。
他们已被医生判了“死刑”,按医生的判断,他们在人世间的时日最多不会超过半年,最少三个月。
他们走进五方的院门口。
记者们用镜头对他们保持了十分的敬意。
画室在每个画架旁还放了张床垫,一个坐垫,浅草告诉他们累了也可以躺下。
画室里还有两名医生志愿者,可以提供止痛贴,并做相关的护理。
“今天是我们的第一课。也许我无法对你们的处境真正地感同身受,但我相信能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愿意让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光只是与病床为伴,都有更好的期许。相信我,三个月后,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在画布上画上你们最想表达的!
你们会画出你们的生命,你们的梦想,你们的爱!
从今天开始,我不会把你们当病人,你们也不要再把自己当病人!你们在我的眼里,就是英雄!能直面自己命运的英雄!
让我和你们的家人陪你们一起穿越生命的苦痛,开启我们的英雄之旅!
学员们热泪盈眶,目光灼灼,他们准备好了燃点自己最后的生命之火。
素娟先哭出了声,开始还是硬压抑住的哽咽,后来慢慢忍不住的放声大哭。其他的人也不再压抑,画室里哭声震天。
两个医生慌了神,他们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赶忙叫来了一方。一方也惊呆了。但他知道浅草做事一向靠谱,也就忍住没去打扰,只安慰了医生几句,让他们相机行事。
素娟从没这样哭过,哪怕知道自己生病的消息,也只是在半夜埋在被子里,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哭,怕让老公听见,他已经背负太多了。面对儿子,还得做出很乐观坚强的样子,她有时真的很想大哭一场!她还这么年轻,她那么爱她的家她的先生她的儿子,为什么就不能继续活下去?她还想看着儿子上大学、娶媳妇,她还想和老公白头偕老......她哭得不能自已,几乎昏厥。
第一堂课,只有哭,悲伤地哭,愤怒地哭,绝望地哭,委屈地哭......
接下来,浅草开始教他们怎样在画布上看出一幅画,怎样把那些画描出来。
电视台纪录片摄像看着镜头里的场景,眼中满是惊讶。他一点一点的见证着这些连画笔都没拿过的人,真的在画布上开始了创作,而且像真正的画家一样。
他们全身心投入的样子,让他们的周身都隐隐泛着光芒,那种姿态和神情已全然不像个病人。
而轮班的医生们更是诧异。最开始几乎很少人能坚持到两个小时,他们时不时的就得上前帮学员贴止痛贴,甚至给氧气。
而他们开始投入画画之后,次数开始逐渐地减少。到后来竟几乎没有人再叫过疼,好像他们完全没有病痛一样。他们宁可咬着牙忍着痛继续在画布上涂抹,也不想浪费哪怕一点点时间去止痛。
生命对他们来说是如此珍贵,珍贵到每一秒如何使用都要取舍。
他们在抓取生命最后的时光,他们投入了前所未有的热忱。
他们,是用生命,在作画。
素娟早已不再上妆,脸色很是苍白。但只要一开始画画,她的脸颊就渐渐的泛起一片绯红,很是好看。
而任轩则像已然掌握了这种绘画的技能,沉凝、静默却狂热执着的进行着创作。颜料在他的笔下变幻万千。
小武不用爸爸背了,他每天牵着爸爸的手来五方,虽然仍然相当虚弱。
成伟爷爷的老伴每天陪他来,他画画,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的坐垫上,看着他。
快三个月了,沈柳桐时常都会来看一下。
她和浅草早已前嫌尽弃。因为都是离婚的女人,品味又相近,也自是有些惺惺相惜,偶尔约着吃吃饭喝喝酒。
这次沈柳桐带浅草到了桃花山上,那是一家地产开发商赞助举办的一个画展。
画展在山顶,露天的,中间是一个圆形的舞台,四周是展出的巨幅的画。
已过子时,画作只余低弱的光照。她们坐在圆形舞台上,举着红酒杯,抬眼望天,星河银汉渺渺。
这样的时日,我真有点觉得岁月静好......
沈秋桐喝了点酒,双颊微红,很是艳丽。
我是为了自由才离婚的,只是代价太大,包括放弃了儿子的探视权。他们举家搬到澳大利亚,与我断了联络。我的儿子,永远只有六岁......
现在讲起自由,自己都觉得好笑,你会吗?
哪有什么自由,只有自己编织的一个又一个囚笼,逃出这个,又陷入另一个。
按说,我现在也算经济独立,有房有车,长得也不太难看,就是还存着点浪漫的心。喜欢青川那么久,他妻子梅过世以后,我以为有机会了,却把自己伤得没头没脸。
除夕那天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交给你,从青川家回去,在房间里呆呆坐了很久,没有开灯。我在想我拼着命逃出婚姻,居然又想着把自己套进去,为什么?
因为孤独,我扛不过漫长的孤独。
张东遥追求过我,哦,是我同学。我也曾想,要不就接受了,孤独的时候有个人陪,总是好的。但不找有妇之夫是我的底线。不是我怕破坏人家的家庭,而是我天真的向往全情,我希望自己是唯一。
知道我什么时候想把青川放下的吗?
是因为你。看你在五方,同样的离婚,你好像从容淡定,不忧不惧。你全心投入在画画,在做事,既不抱怨,也不委屈,也好象从不需要男人。
后来我在想,其实我们好象真的不需要男人。
那时我很想青川就在我面前,我要冲着他大声说,青川,我不需要你啦!
浅草拿起酒杯和沈柳桐轻轻碰了一下,仰躺在圆形的舞台上,看向夜空的大熊星座,微笑道:
我们真的不需要男人。和自己一起,我们也可以过得很好。当然,如果爱情来的时候,该接还是要接的!
浅草,那你爱青川吗?
爱,但我分不清是爱情还是伙伴。那你还爱青川吗?
爱,但是欣赏和喜欢更多一些。哈,怎么觉得青川有点可怜呢!
我也觉得!
哈哈哈哈......
两个女人兀自笑得山响水响。夜深了,笑声在山上的夜色里很是响亮。
画展如期举行。
开幕式上,学员们穿着盛装,手捧鲜花。满脸喜悦。眼中流淌着生命的神采。
记者们围满了四周。
电视台做现场直播。无数电视观众在关注这个开幕式。
素娟代表学员发言:医生说我最多只能活半年。我只剩下不到2个月的时间了。我不想死!......我每天拉着儿子的小手,看着我老公在忙前忙后,我就非常的不舍,我不想离开他们......我没想过可以以这样的方式和他们告别,我很安慰。老公,儿子,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看着我的画,你们会知道,我很爱很爱你们......
素娟几次哽咽,台下的很多人都跟着在流泪。她老公一直在哭。在聚光灯下,她是那么美,那么光芒四射,比她这一生任何时候都让他爱慕。他会永远记得这个时刻!哪怕她会在不久后离开人世。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
他冲上台去抱住了她,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就象永不会分离......
小武拿着他的画上台。画很大,他拿得很吃力,但他还是坚持一个人把画拿到台上。
画上是一座金色的房子,真正的金色。房子里住着一家三口,脸上都笑开了花。
爸爸妈妈,我走了以后,会住在这个地方。你们不用担心,那里会很好。我会在那里乖乖的,一直等着你们。你们要好好活着,活很久很久。我把我的日子也交给你们,你们要帮我一起活!我爱你们!
小武甜甜地笑着。他爸爸妈妈则哭成了泪人。他们三人一起举着画。他们一家人住在金色的房子里,永永远远......
成伟爷爷已经没法参加开幕式了,他发来了视频,手里还拿着画笔。老伴在他边上。他们一脸幸福地笑。
最后的时光我们一直在一起,我没有遗憾。我们约好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请祝福我们.....
任轩,依然是白衬衣,牛仔裤,干干净净的。为了怕父母伤心,他没有把生病的事告诉父母,一直是一个人扛着。
我曾一直在想,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这么年轻,好象还没有好好地生活,没有好好地爱过,没有结婚生子,没有好好地报答对我好的人,没有好好地报答过这个世界,我居然就要死了。
那我活这一回的意义是什么?
我曾以为是无意义的。
但这三个月让我发现,也许生命的意义,就是如是地活着,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活着,就是全部的意义。
也许生命的意义就是象浅草姐一样,当把生命倾洒在别人身上的时候,你的生命就获得了意义。
也许生命的意义就象小武一样,去爱,就是生命全部的意义。
我不知道真正的答案是什么。
我会向我父母告别,我会珍视最后的每一秒时光,用我的画笔,用我的生命,去爱,去给予......
......
人们给予了长久的热烈的掌声,和着泪水,和着敬意,也和着深深的遗憾。这些人已不久于人世。
他们的画作让所有的人为之震惊。
没有人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可以在三个月里从零学起画出那样的画。
那样的构图,那样的用色,那样的表达。不仅仅是才华可以形容。
每一幅画都充满了强烈的生命意向,都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爱和留恋。
每一幅画都让人无法忘怀。
这些原本仅余下残破生命的人们,在最后的时刻给予人们无限的爱,也有无尽的思考。
画作都拍出了很高的价格。拍卖所得将归个人所有。
所有的学员都没有收下钱,他们全体捐出了拍卖所得,由沈柳桐和浅颜牵头,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最好的告别”,专门用来帮助癌症晚期病人可以安祥告别。其中,素娟的画拍出了130万,是一个匿名者委托拍得。款项来自加拿大。
电视台的纪录片又跟拍了半年。半年后,有8个人还活着。
成伟爷爷走的那天,他们都去送他。小武画了一张画,烧给成伟爷爷。
素娟的肿瘤居然奇迹般地缩小了。
小武获得基金会赞助,做了手术。手术失败了。小武告诉爸爸妈妈,让他们一定要活很久很久!
任轩应聘到五方,开始第二期“最好的告别”。
他们都不断地在画画。就象他们说的,会一直拿着画笔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天,浅草经过“非花”,青川的米粉店。
门紧闭着,门口的蓝花楹开得紫紫串串。
想起第一次遇见青川的情景,已恍若隔世。
她忍不住停下车,站在花树下,仰着脸,深深地呼吸着,花香盈面。
小姐,想来碗米粉汤吗?
身后,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响起。
是青川!浅草回转身望向青川,微笑着,泪却已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