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重逢是出门没看黄历的尴尬。
我巡视完贴在自己奥迪车屁股后面的宝马,抬头看到车主的瞬间,便是这样的想法。
地库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昧,可仍是10年前的模样,随意的亚麻衫,棱角分明的轮廓,挺拔的鼻尖,漫不经心的嘴角,只是当年迷倒众生的狡黠眸子,多了犀利与沧桑,融成了雅痞的气场。
我张张嘴,却想不出一句话,平时果断利落的一个人,就这么傻了。
他曾是我的神祇,也是我的余恨,往事如烟,但他的名字仍旧清晰。
张扬。
他惊呼,“林晓?林晓!小表妹!”
看到他震惊,我反倒平静了,将自己将嘴角扬到规范的角度,眼里闪烁出该有的光芒,恰当好处的抱歉自己竟然没看出来。
我为自己落落大方的表现感到满意,谁说深爱过便永远卑微如泥,现在不就翻身了么。
电话适时的在手中响起,诺德孙总的助理通知我,会议在15分钟后开始。
我热络的说再联系,留下他的电话,并将自己的号码尾号1说成了7。
我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他。
1
诺德是今年D市最大的供应链项目,是业内所有企业都想吃一口的唐僧肉,赚得名利双收。我为此忙了三个月才领到复选入场券,坐在项目负责人孙总的办公室里。可听到他说TX集团总公司也参加时,我想摔茶杯走人。
TX集团是跨国公司,是国内供应链的凤毛麟角,而我只能算是鸡头上迎风招展的一撮毛。
孙总的助理隔半扇门说“TX集团的张总来了。”
怀着瞻仰大神的心情,摆出不卑不亢的神情,我打好招呼语和自我介绍的腹稿,可对方那声“抱歉,遇到点小事故”像是一阵大风,将文字拆成了笔画,吹到房间的角落,再组不起来。
这声音我在10年前闭着眼也能辨认出来,并且刚才重温了一遍,我忽然想起一句话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张扬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眉毛像跟眼睛闹别扭似的扬起老远,握着孙总的手半天都忘了抽回,对着我傻笑。
孙总只当我们是对手见面分外眼红,简单介绍后让座,吩咐助理拿杯咖啡后开始议题,我看着自己面前这杯茶水,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于是揪住精神,恨不得把孙总说的每个字都迅速的举一反三,与自己的方案比对,然后牢记心田,笃定信念这次一定要赢。
想到这我抬头看了张扬。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像弹钢琴一样不时的轻敲,看到那光秃秃的手指,我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十年前他那些造型怪异的尾戒忽然在眼前浮现,我的嘴角竟不自觉翘了起来。
张扬的目光随着也攀上我的脸,像是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要读很久。久到我恍了神,直到孙总问我是否有疑义时,我才发现错过了他最后的几句话,而那几句话也许就价值千万。
我摇头说没有,嘴角也随之垮下来,懊恼他的出现到底搅乱了我的既定日常,我知道自己冷着脸的样子有多拒人千里,并从张扬渐凝在脸上的笑再次验证,直到进了电梯,他都没敢近我一米以内。
电梯的数字一个个的蹦跶,我终于有些过意不去,说“没想到我们俩竟成了竞争对手。”
“其实我在竞调的时候听到过你的名字,业内都说林晓是钢铁女侠,我还以为是重名”,张扬幽幽的说:“你的变化很大。”
时间是个大熔炉,绕指柔也能百炼成钢,我避过他要叙旧的话茬,“是啊,我在明,你在暗,我竞调的时候万万想不到TX集团会来竞标。”
他说“其实上周在地库里见过你,当时在车里看不清,你急匆匆的上车就开走了。”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你今天直接追尾?”
张扬不接茬,问“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我继续看数字,“还好。”
数字跳动了四下,他才问:“你现在……单身?”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却本能的哼出“嗯”。
“我也是。”许是自己也发现了接的太快,他又补了句“这种事急不得。”
我没再搭腔,心里盼着数字快点变幻,然后他的人他的事即可再次湮没到记忆的浮尘中,可这冷漠挡不住他正冉冉升起的热络。
电梯门开的那刹,他说“手机借一下,我的没电了。”
我递过去,铃声便在他口袋里大作,“小表妹,刚才你给我的号码是空号哇。”
2
回到家时已星垂四野,跟TX集团成了竞争对手,张扬的出现,种种意料外的事让我疲惫不堪。打开外卖盒,推开桌子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味如嚼蜡的吃了几口,索性去掀床箱,找到存放旧物的盒子,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枚造型古怪的尾戒。
我盯着它看了半秒,便被勾入青春往事中。
认识张扬时,我大一,他大四。我入校便被评为系花,他四年都是校草,男生们叫我邻家乖女,女生们叫他风流才子。
身边不乏艳丽多姿追求者的张扬,不知怎么就看上了谨小怯懦的我这一卦,自从捡到我在食堂掉落的钱包,便在我常去的林荫小路,教室门口,寝室楼下死缠烂打,跟我“要饭”求报答。
我渐渐被他的围追堵截惹得脸红心跳,室友们说陪我一起去,这才答应了。结果菜还没上,室友们作鸟兽散,留着我被他的幽默多识,风流倜傥迷住,一点点陷入爱慕的旋涡里去,再也无法自拔。
我们终于成了朋友,但似乎也仅限于朋友了,他甚至叫我“失散多年的小表妹”,阻断了所有可能。
被撩拨的凡心却不能平静下来,我顶着“小表妹”的名头装傻,看着他频繁换女朋友,把一枚有一枚尾戒赠给她们,然后傻呵呵陪他再去买新的。心中的千言万语终究没勇气表白,只能在晚上趴被窝里写出来,眼泪落在纸上,晕花了墨迹,像是滴落的心头血。
我们离的那么近,思念却那么长。
张扬出国的消息传来时大家都在送临别礼物,我将写下的那些话装进锦盒做了精美的包装,混在礼物堆里,贴上便签说走了以后再打开。也许是我疑心,接下来的寥寥几次见面,他对我的态度好像有点暧昧,我借故期末考试渐躲了他。
临行的前一天大家要去KTV给他送行,我到的时候大家已酒酣耳热,张扬醉眼朦胧的向我招手,还不等我坐下便将我拉进怀里,强硬的抬起我的下巴,短短的胡茬磨过腮边,烟与酒混合的味道传进唇畔,他就这么按住我,霸道的绵长的吻下去。
当大家数到20,他终于把呼吸还给我,并取下他右手小拇指上的尾戒,放在我手里。我庆幸他提前看了我的礼物,又后悔没早点给他,欣喜与感伤一起涌上心头。
但这些少女心并没涌动太久。
旁边人说 “张扬,你这大冒险玩的有点大吧?”如一只冰桶自头而下,我周身血液似被冻住,少女心粉粉碎。
我从包间里跑出来,热风终于把凝结的血液化开,我摊开手掌,发现还攥着这枚尾戒。
夏夜的热风扑面而来,尾戒仍在我手里,十年的光景变幻着物是人非。我把尾戒随手在房间里一抛,听到砸在地板上的“咚”然一响,盘算怎么也让张扬揪心一次。
3
第二天我是被张扬的电话声吵醒的,看时间才6点,暗骂了声精神病便挂断了。一小时后电话再次打来,我睡眼朦胧的喊了声“喂”,听到自己黏腻的声音赶紧清嗓子,不自觉的坐起来。
隔了三秒,张扬才说“小表妹,你的奥迪屁股真坚挺,我得换零件,抽空摆个造型,报个保险?”
他的死缠烂打我是见识过的,于是约了时间,叫助理去摆平。
可他的电话一发不可收拾,比如在酒店呆腻了想租个房子,不知道哪个地段好,或者哪能吃到地道的D市老菜,或者周边有什么好玩又人少的景点可以转转。
我胡乱说了距离我10公里以上的小区,街边的烧烤排挡和礁石林立的几块海滨。对他提出的陪同邀请,统一回复“没时间”。他也许旧习未改,还玩一手潇洒不羁的风流,可我已不是单纯多情的小女生,没必要栽进同一个坑。
可他终究有办法让我出现,第五天孙总在电话里说“TX的张扬有个想法,如果有时间过来听听”,我只能屁颠颠的到场。
出了电梯便看到张扬,嬉皮笑脸的隔着半个走廊喊我“小表妹”,我冷脸叱道“今时不同往日,再这么叫不合适了吧?”
张扬吹了个口哨,奚落着“钢铁女侠”进了办公室。
“我有个想法,但不知是否妥当。”张扬开宗明义“其实这个项目我们可以合作,用各自的优势共赢。”
我心中一凛,TX主动提出合作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们没把握,如果我同意,就意味着之前的努力和未来的利益东流一大半,而且还要与张扬朝夕相处,保不齐哪天他重提了旧事,我拿捏不了自己是否像现在这么淡定。
我委婉的拒绝,张扬却步步紧逼,他不肯放弃合作,我不肯放弃利益,或者说,他越坚持,我越觉得自己胜算大。
唇枪舌剑的你来我往将近半小时,我们俩最后竟像撕咬的斗兽扯破了脸,最后以他的“如果竞争,你的风险会更大”和我的“那就拭目以待”结束。
办公室只剩下鱼缸加氧泵的声音,张扬拧着眉冷着眼,是我从没见过的痛苦纠结,心不由得一软,可也只是短短一瞬,过后我便昂起头回瞪过去,与他久久的对视。
他道了声“告辞”便起身出去,孙总这才想起来劝解我,他一向不善言辞,干巴巴的循环“我也是好意”,我掐着时间,约摸张扬走远,也起身走了。
这一次,不赢都不行。
4
从诺德出来心情依旧激荡,只想找个没人的海滩大喊几声过瘾,一路上我开车横冲直撞,把喇叭按得嗷嗷响,直到熟悉的海腥味终于溜进鼻腔才稍微冷静了些。
滨海路上人车渐少,当后面的车纷纷停靠或转弯,一辆似曾相识的宝马曝光在后视镜里,若即若离不远不近。
我在车里爆粗,张扬你XX的到底想干啥?
摔了车门,沿着小路走向海边,站在一块还算平坦的礁石上任海风鼓起衣摆,在耳边呼啸。
张扬在旁边的一块礁石上站住,深吸一口气后也不说话,大片的静默像是电影中的定格长焦,惊涛拍岸,如血残阳,黑礁林立,孤零零的两个人。
他对着大海问:“为什么拒绝?不见得你有十足的把握”
我反问:“这个问题,是于公?还是于私?”
“怎么说?”
我望着天边慢慢坠到海里去的夕阳,“于公,我不需要跟你分蛋糕,于私,我不想再见到你。”话已至此,一咬牙索性把事捅开。“十年前你当我的感情儿戏,现在又当我的利益跳板,好一手如意算盘。”
张扬愕然,张大的嘴巴仿佛要吞下一片海,“我拿你的感情……”他使劲咽着口水,“我是说,你说感情?什么时候?你喜欢过我?”
我刚想反问“你不知道?”又止住,只说“你忘了那次KTV里的大冒险?”
张扬被我问住,半晌才喃喃的说“那时候,我确实太轻狂了些,后来回想实在是傻透顶。”顿了顿,望着我说“没想到你一直放在心上,抱歉。”
我摇摇头,忽然发现这一切不过是我的独角戏。
他直到现在仍不知道我当年的感情,也就是说那个盒子里的东西他根本就没看过,甚至不知道扔到哪里。我望着渐渐暗沉下去的大海,暗笑自己的痴与傻,也为张扬冤枉,竟为“潇洒的玩伴”背了多年的黑锅。
海风带来灵台清明的爽快,我对他灿然一笑,他愣了半秒也对我笑开,那些我与他,我与自己的纠葛,终于随这一笑泯去,淡化在在海天之间最后一抹寂照晚霞中。
想来多少爱恨情仇,也不过是日日夜夜。
当落日敛走所有光亮,张扬的笑意在夜空中渐淡,犹犹豫豫的说“其实……”
虽是夏夜,海风仍凉,张扬的话被我一连串的喷嚏拦住。
等我再问时,他已改口,“你推荐的这片海还不错,那边还有海鲜烧烤,去尝尝?”
我暗叹他居然根据我模糊得描述歪打正着的找到了,于是闲问了一句“房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有时间来坐坐,在帝欧花园。”
我迈下礁石的脚一步踏空,跌落在水洼里。
帝欧花园,那是我家小区!明明推荐的是10公里以外。
抖着湿衣服,打着响亮的喷嚏,我快速回到车上,张扬按住车门很没眼色的问:“合作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我索性今天都把话亮开,“张扬,我干嘛跟钱过不去?”伸手向前方冉冉矗立的建筑工地遥遥一指,“看到了吗?拿下这个项目,我就买那里的海景房。”
我将目光抽回来,“跟TX合作,我最多可以分到4成,人家会卖给我三分之一套房子?”说着拽过车门扬长而去,后视镜里张扬还在原地立着,被海风鼓起的衬衫像是只大口袋,装着一大团的落寞。
5
到家的时候衣服已干,但水分好像都散发进脑袋里昏沉沉的,于是倒头便睡。第二天扒拉了几口昨天剩的外卖就着感冒药又睡,隔了半天便上吐下泻,第四次坐在马桶上时,眼前一阵阵的黑。
几乎是爬出来拿到手机,翻了几页的通讯录都是同事或者合作伙伴,我头一次对自己的生活状态产生怀疑,没时间与朋友交互,也从没需要过谁,我像遗世独立的存在与周围的人情井水不犯河水。
只有张扬的电话占了好几屏的最近来电,又一波腹痛袭来,我毫不犹豫的按下去,5分钟后他站在我家门口抱着肩笑,像春天乱颤的花枝。
“钢铁女侠,你也有今天?”
我狠狠瞪过去,可疼得错位的五官倒像是挤眉弄眼。
“还敢呲牙?来,再抡抡小拳拳。”
我想骂他,可提不起力气,只能瞪着眼像案板上垂死的鱼。
“抡一个,要不我走了。”
我只好抬起手挥几挥。
“像个招财猫。”说着他俯身搀起我,可站起的瞬间,我眼前黑了一片,冷汗在背上淋漓,整个人向后倒过去。
“牛,这样了才想起来叫人。”
恍惚中,我被他拦腰抱起,平生第一次被公主抱的窝在男人的怀里,他身上有混着烟草的皂香和些许荷尔蒙的味道,让我挣揪着最后一丝清明想挣扎出来。
“别动!”他箍得更紧,威胁 “再动给你扔草里。”
我疲倦的抬了眼皮,他抱着我小跑,满天星辰与路灯也随之晃动,光怪陆离的像是一场梦,我合上眼,索性沉浸在这梦里。
醒来时窗外已露出鱼肚白,张扬在旁边病床歪着阖眼,凌乱的头发,泛青的胡茬,皱巴巴的衬衫开到第三颗纽扣,露出一小片紧致的胸肌,疲惫里透着跅弛风流。
嘴干得启不开唇,张扬被我清嗓子的声音惊醒,翻身下来坐在我床沿上,居高临下的俯视我,幸灾乐祸。
虎落平阳,我挣扎几下想坐起来,可力气像随着抽水马桶一起冲走了,都是徒劳。
“女侠,要喝水?”他说着胳膊轻轻一揽,我便被他按在怀里,不好再扭捏,只能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舌头在口腔里转了几转,终于能吐出模糊的“谢谢”。
他挑眉,“再客气我就走了”,然后顺着话茬,一边抿着隔夜的咖啡,一边数落我,从生活低能到临危死扛,从要钱不要命到故作坚强,末了,他双手拄在我身体两侧,脸贴到我眼前不到1厘米处,问“女侠,成天带钢盔披铁甲,你累不累?”
其实在他数落的时候,我几次想暴吼“轮得到你管?”可他问出最后一句话时,我被直击要害,昨天倒在卫生间的那瞬,确实问过自己,“林晓,你累不累?”
“家属不能坐病床上。”护士走进来斜睨张扬一眼,立刻春光灿烂的“请坐陪护床。”然后背对我直接跟张扬汇报情况。
我心说能不能先赏病人口饭吃时,一股久违的饭香扑鼻,我的助理提着一盒香喷喷的小米粥施施然的走进来。还得是自己人,项目下来先给她涨工资。
等我喝饱了粥,小护士问还有三天的输液是住院还是回家。
张扬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说“回家”。
食困涌上来,我闭着眼养神,助理说“张哥,给你带的咖啡。”
张扬喜咖啡而厌茶,这习惯十年没改,想到这我忽然发现,昨天并没给助理打过电话。
6
我像团半干的泥软趴趴的再次被张扬公主抱,他让助理先去办手续取药,“昨晚走的急,没拿她家的钥匙。”
助理愣住,“那还回家?”
张扬呲牙一笑,“先去我家,也在帝欧花园,有事直接过来。”
助理看着被公主抱的我,一副恍然大悟的形容,星星眼冒出粉红色的泡泡,“张哥,怪不得你问林总家在哪,我懂,肯定没事。”
我一声叹息,看来加薪的事还是算了吧。
张扬把我扔在副驾上,絮絮叨叨的说他家洗漱用品一应俱全,这几天他下厨给我做点好吃的补补之类的话。我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自嗨,“我回自己家。”
“没钥匙啊,回头再想办法,你还怕我把你怎么样了?我哪敢啊?”
我懒得跟他贫嘴,“我有钥匙。”
“啊?哪呢?”
“楼道的花盆里,挖三四厘米就能看到了。”我闭上眼继续养神。
“其实我觉得还是住院比较妥当,要不咱回去?”
我终于进了家门,其实有了小米粥垫底,精神缓过来不少,但张扬执意我是重症患者,把我按在沙发上躺好,盖了毛毯,还没收了手机电脑。
他高涨的热情让我心头一暖,乖乖遂了他的指令,听他边收拾外卖盒子,审视我空空如也的冰箱,边抱怨我过的比他这个光棍还糙。
我家的冰箱早成了摆设,上层偶尔还放些水果,下层冷冻鲜少使用。他拽了几下冷冻抽屉,下面似被什么卡住拖不动。他蹲下在里面扣了半天,终于挖出来个东西,然后整个人就不好了,傻乐。
“这戒指你还留着?”他得意的拿我眼前显摆。
“嗯,冰箱不稳,它正好垫腿。” 我心漏跳了一拍,看来东西不能乱扔。
张扬把那枚尾戒转圈看了几遍后,端端正正的放在电视柜上,也不多纠缠,拿着备用钥匙便出去了。回来时恨不得拎着整个农贸市场,一头扎进厨房,把打入冷宫的厨具释放出来重见天日,叮叮当当的一阵阵香味扑鼻。
时间是个高超的魔术师,把我从邻家乖女变成了钢铁女侠,把他从风流才子变成了厨神。
我摸着滚圆的肚子,打趣他“别以为我就会感动,合作的事依旧免谈。”
他气呼呼的放下筷子,“女侠,你除了工作能不能想点别的?”
我被他逗乐,“想什么?”
他拿筷尖对着一根小白菜调戏了半天,抬眼时风流万状,“儿女私情之类的。”
我被他那眼神晃的心直抽,扔下句“没兴趣”便跑回沙发上挺尸,留他自己在那嘿嘿窃笑。
我吃吃睡睡了几天,整个人像气球迅速撑起来,张扬几乎常驻我家,甚至直接把电脑拿来办公,偶尔接到TX集团那边的电话,他也不避嫌,就在客厅里接。
我说自己已经大好,他再耽误工作我过意不去,他揶揄“那以身相许吧,我可以考虑考虑。”我知他一贯不着调,况且过去已栽过一回,于是自动屏蔽那些越来越频繁的嘴炮。
直到那天他接到电话,聊几句后声音徒然升高问“为什么短期内无法配合”,说着便开门出去。我心下犹疑,出来时发现他的电脑屏幕上显示一封被点开的邮件,主题是“诺德项目备忘录”
而下面黑体“项目需求”里有两条内容,我竟不知道。
7
等我再仔仔细细的把这两条需求看了几遍,回忆复选会那天孙总说过的每一个字,才想起来我被张扬带跑神后,漏掉孙总的最后几句话。
就是这个内容。
邮件还有个附件,名称叫“TX集团对于诺德项目的策划方案”。
我握着鼠标想了想,终究没打开。
可在我放开鼠标的时候,“合作”两个字又将我的手抓回去,向下滑动。下面是他与TX集团的往来历史邮件,等我捋完了邮件和现实的时间轴,手已冰凉。
起先TX集团并没有打算参加诺德项目的竞标,而是张扬主动请缨,TX的要求是如果拿到项目,他就在D市常驻,如果拿不到,他即刻回总部,也就是从现在起的两周后.
他与我碰面以后,向TX汇报因时间仓促,最好能与我合作,并且放弃业务分红,也就是说他宁可自费也要待在D市。
后来我拒绝合作,他才将“项目需求”发给总部,要求最大限度调用资源配合他拿下,里面就包含我未记下的那两条。但TX的回复是,短期内无法配合。
而现在,他正站在门外,质问不能配合的原因。
从来D市,到与我竞争,到提出合作,那些蹊跷终于真相大白,他一直努力在D市常驻至一年后项目完成,哪怕是自费,也许只因为我。
门口有了响动,我迅速将页面滑回原来的位置,跑回床上假寐。
张扬进来,坐在床边把我晃了晃,问“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揪着心佯装睡眼朦胧,对着他温柔暖意的眼,喉咙发紧,眼眶发热,随意报了个菜名又把被子蒙在头顶,说“再睡会。”
他笑嗔“女侠变成了懒猫”,隔着被拍拍我的头后,趿拉趿拉的出去了。
我窝在被子里,心化成了一股水,这感觉陌生又熟悉,让我紧张,甚至是害怕,可最要命的是竟有些向往。
我知道现在面临着选择,要么按照原计划,把刚刚看到的两条需求在方案里补全,亲手送走没时间配齐资源的张扬。
要么,我就当没看到那两条需求,任由方案因不完整而输掉,留住张扬在D市。
想到这我跳下床,张扬已将饭菜摆上餐桌,戏谑“鼻子倒灵。”
这一餐我吃的特别多,有种“最后的晚餐”的悲壮感,撂筷的时候我说“你看,我真的已经好了,你不用再往这跑。”我艰难的挤出一丝笑,“把备用钥匙放回花盆吧。”
张扬这次没再拒绝,甚至连纠缠都没有,他点点头,又嘱咐了遍按时吃饭注意休息之类的,便去走廊里挖洞埋钥匙,走了。
接下来几天张扬仍会送来各式大餐,挂在门把手上,留张纸条说明加热方法之类的嘱咐,有时也不忘调侃我生活低能。我加班渐多,每次回来看到这样的纸条,有些心安,又有些心悸。
我对着这些美食,在是否修改方案的选择上纠结了一周,其实决定早已做好,只是在寻找各种理由去推翻,可那些理由都脆弱而不堪推敲,我有些沮丧。
8
我最终还是改了方案,并在招标截止前两天发出去。按下“发送”按钮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释然,虽然恢复到张扬到来之前的生活状态,是我一直想要的。
毫无意外的,我赢了。
孙总说我的方案更全面,更有实操性,资源更齐备,末了拍拍张扬的肩,黯然说“来日方长。”
张扬眼里是大片的落寞,手指在桌上一下下的轻敲,我知道他在思考问题时一直有这样的习惯,在这轮项目竞争中,每次他做这个动作,我都会分外警惕。
而今天,我再不愿警惕了,甚至不敢抬头看他,收割了四个月的辛勤成果,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孙总送我们出办公室,张扬终于抻着面皮挤出一丝笑,对我说“小表妹,老孙,我走了。”
孙总惊讶的看看他,又看看我,一副恍然大悟后又难以置信的神情,刚要问什么,电梯门开了,他迈进来跟张扬拥抱告别。
电梯上我们俩一直沉默,直到地库里,他站在车边,对我说“那……后会有期。”
地库昏暗的光线里,他的表情闪烁,想到我们在这里重逢,又在这里告别,中间从掐架到释然,从温暖到决绝的日子如过山车般跌宕,心似被无数根小针扎着,疼得湿了眼睛。
张扬抬手擦了我的泪,“难得钢铁女侠的泪腺还没堵死。”说着一把搂过我,轻轻叹息一声后转身走了。
我没想到他竟然走得这么干脆,第二天再给他打电话时,他已经在机场,半小时后起飞,连送行的机会都没给我。
他的人,他的电话,他的饭,他的车,在我的最近通话记录,我的门把手上,我小区的地库,统统消失,干干净净,似从没来过。
我在这忽然的空白里怅然若失,又幼稚的充满希翼,每次电话铃响,每次走到家门前,都是这样的心情。我甚至怀疑,或者说后悔,那个决定。
人就是这样,在未有过的大多不以为然,得而复失才知道弥足珍贵,我在小区地库里转了一遍又一遍,再没见过那辆宝马后,暗暗问自己,问这十年来的“钢铁女侠”,这样的生活到底值不值得。
直到两周后孙总在电话里说:“林晓,我回来了,但有件私事是张扬拜托我的,我们见一面”,我终于抓住了一点点张扬的痕迹。
我太着急,索性在车里谈。我察觉到孙总与张扬关系的蛛丝马迹,但我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尾。
9
孙总确实与张扬认识,难怪他知道张扬喜咖啡而厌茶,因为他们在国外留学时住在一起。张扬的厨艺便是在那练成的,但只自给自足,偶尔聚会的时候才一显身手,孙总打趣他想把手艺留给谁,他说,“留给我远房的小表妹。”
孙总说“直到那天他叫你,我才知道原来他真有个远房小表妹,难怪他听到诺德项目你参加投标,便立刻跑来凑趣,你们藏的够深呐。”
他说着拿出一个盒子,“张扬临走的时候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我撕开外面的包装纸,一块块露出的原貌让我的心一块块瓦解。这个盒子穿越了10年,终于又回到在我眼前,如一场装着旧梦的潘多拉。
一张便签滑落,我捡起来,张扬的字迹写着“出国后,众友中最思表妹,开始只作乡愁并未理会,一日想起此盒,读过后恍然惊悟往日情景,思念噬骨几日不绝,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自己其实对表妹至深情愫,也自责当日玩世不恭而错过表妹,彼岸遥遥,芳踪无觅,遂将表妹与此物封存于心,洗心以待他日。恰诺德项目忽闻表妹名字,重逢时满心欢喜,但表妹对此事多有在意,为避嫌终究相骗。现归还,或存或毁,由表妹处置,再无需挂怀。”
原来如此。
眼前“无需挂怀”的字样渐渐朦胧, 我问:“他的电话一直关机,换号码了吗?”
孙总说:“他出国了,你不知道?他从TX离职了,现在外面谈个项目,要自己创业呢。”
又一走了之,要我 “再无需挂怀”,这次也许是要彻底断清了,。
孙总说忙要先走了,我知道以他的耿直木讷,能做到这样已属不易,于是抱着盒子回家,进门第一件事便去找那枚尾戒。
果然,消失了。
张扬也彻底从我生活里退场,不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他擦干净所有痕迹,似从没出现过,而我活该他这么做。
我凝视着时间之河,它将我们改变,却注定要向“错过”的方向流去。
心痛滚滚而来,而且持续了很久,直到2个月后,我还在不甘心的拨下按过无数次的号码,依旧是关机。
可生活还是在有条不紊的继续,我拿到了诺德项目款,如愿的买了那套海景房,坐在精装修的房间里,望着曾与他并肩眺望过的这片海,我知道这房子我没法住下去。
索性找了中介出租,算算房租够我基本生活费用,于是跟公司谈了暂退的事,公司虽不满,可又忌惮我去别处,决定保留我的股份,没有薪资,只拿分红。
我不在乎,现在我唯一关注的事,便是一日三餐,房间洒扫布置,还跟着教程学了插花,慢下来后我发现生活中有很多小乐趣和小情感,它们让我的心柔软而丰盈。
10
中介说到做到,不到一个月通知我找到个理想房客,所有条件痛快的答应,但是急用,现在就要签合同。
我赶到新房时中介已经到了,听到我开门,赶忙跑过来小声说这人不讲价反而多给房租,让我掂量个数待会直接成交。
我犹疑的进屋,落地窗前阳光毫无遮拦的肆意漫撒进来,将窗边站着的人周身镀上金边,他负手而立,望着惊涛拍岸叹道:“你很有眼光,果然是处好房子。”
他缓缓回身,唤了声“小表妹”,那一笑似汪洋大海,密匝匝的带着所有美好的期待,扑面而来。
我对中介说“这房子不租了”,然后冲过去捶他“让你玩消失,让你玩消失。”
“女侠,饶命,我得拉项目回来创业啊。”
我接着捶,“不是无需挂怀了么?还回来干什么?”
张扬抱头鼠窜“放下以前的,才能重新开始嘛!”
我追他跑进卧室,被他拦腰抱起扔到床上。
“小表妹,重新开始吧!我们俩!”
“好吧!”
番外:
我是孙文诚, 33岁,未婚理工男一枚。
我与张扬留学的时候住在一个寝室,这货撩妹的技巧一顶一,但是每次喝醉都抱个盒子睡觉。我当时猜想,那盒子里会不会是他心爱姑娘的骨灰,吓得好几天没敢回家。
好吧,我确实迟钝,直到最后张扬喊林晓“小表妹”,我才知道原来这是个活人,而且近在眼前。
多情人自被情困。
以前我会对这种春花秋月的事嗤之以鼻,张扬托付我转交的那个盒子也没当回事,一直到佩特拉的深山里迷路想遗嘱的时候才记起来,拖了小一个月,好在林晓正在蒙圈,没多问什么。
不过从佩特拉回来,我终于有些理解那些为情发傻的人了。
我最近也有点傻,因为在佩特拉遇到一个姑娘,开始把我气的半死,后来又觉得有点可爱。
她来电话了,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