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引:彼时,中天悬月,漫山幽黑。神灵隐藏在深山密林里,一万只鹧鸪在低鸣,它们告诉我们这些从城市来的男男女女:有另一个世界声音在密谈,等你们来纪念与沟通。
我们永远会有另一个世界在等待我们去探索,虽然我们对于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这个世界存在的基础依据是我们会有很多神秘的关于“自己”问题在心灵世界或思维世界缠绕我们,有一处空洞在夜晚梦的世界、回忆过往的记忆空间、心受创伤的心欲海河里,梦、记忆、心欲海河一同在隐秘的世界回响一段曲子,召唤我们去探索,我们在问这空洞是什么?
在凌晨四点,我去听那些隐秘声音。
早上,4点起床,和家里两位姑妈、姐姐一同做我们潮家清明。
第一站是上我奶奶坟,老人家1969年去世,因病被柘林村张白瓜误打针而死,那年父亲13岁。这样一位曾经先灵,我虽未亲见,但我身上流淌着她一部分血液。4:40到达坟前,中天悬月,鹧鸪交鸣,2004年家里为其新立墓碑规整肃穆,墓碑前积满了树叶、鸟粪,我们用酒擦洗了墓碑,用扫帚扫除墓前堆积的杂草,摆上贡品,压了纸帽,堆好纸钱,烧香祭拜。
大姑,狠狠地哭了几嗓子,一哭,她父亲我爷爷去年离世,去了阴曹地府,不知这死去的母亲是否碰到了这老父亲,也不知道他们黄泉下,夫妻、父子、母子是否再相聚?二哭,老家房屋已经测量,很快要拆迁,不在有家了,落木飘零,生不于乱木。三哭,是说自己心里苦,只有娘知道,这说明过去一年家里发生一些变故淤积在大姑妈心中,让她倍感委屈。
第二站是上潮家一世祖坟,这是一处集合坟,安庆潮氏一世祖至十二世祖,部分先人骨灰集葬于此。明洪武年间,先皇朱元璋老家安徽瘟疫横行,死亡一半人,朝廷从江西瓦屑坝移民至安徽,我家先祖也是从那时候移居安庆。因顺江而渡,新地置家,先祖改“彭”姓为“潮”姓,别开一支,开山立姓,蛮牛。他们到达安徽,繁衍生息,至我这一代应该是第17代,准确而具体的记录应该在家谱中可查,我最近要花时间把这个弄清楚。在这里烧纸、放鞭、磕头,但没有像在奶奶目前有亲近感,宗族观念还是太伟岸了,比如国家这样名词,离生活中的我们远,但我们彼此紧密相连,中间即使隔着那么些我们陌生的亡魂。
第三站是村二队一棺公主坟,墓碑立于光绪32年(1907年),据说这是一公主坟,也有说是一处童女坟,墓碑三尺宽五尺高,两边有雕花纹,碑睡于地面。自我记事起,就年年来此做清明,而且每年十里八乡甚或城里人也来扫墓,烧香,据说很灵验,能帮助人实现愿望,能保证家人吉祥。人们称这坟为“杨婆婆坟”,杨婆婆托身于我家小舅舅奶奶身上,能为人们问凶化吉,民间传这乡灵婆婆很神秘,灵验。自从上世纪80年代起,我这位矮个子小舅舅奶奶在方圆几十公里,大江南、北有名气,一些城里人或是从乡村去往北上广的长风乡人会到她家询问祈福。小舅舅奶奶婆家离杨婆婆墓地100米远,人们说舅奶奶变声说话就是杨婆婆灵魂附体,这是有趣的乡灵文化。我曾揣测,在小舅奶奶还是小女孩时,某个夕阳下傍晚,她在乡间玩耍时,聪明伶俐、小巧灵动的丫头被上神杨婆婆相中,开始附体于她。
小舅舅奶奶是我那没有见过面的奶奶的弟妹,舅奶奶小巧、温和、健朗,对我们小辈非常好,也格外疼我爸爸这个侄子,因为娘亲去世早,爸爸可能在小舅奶奶那吸收了一点母爱。
大姑,每年都要去这小舅奶奶家好多趟,主要是给杨婆婆敬香,问一下阴曹地府里她母亲、父亲、哥哥生活细节,是否缺什么东西,也问问她自己胃病、颈椎疼痛、儿子考学等等问题,所有大姑没能跟自我交谈的问题,她能通过问神“杨婆婆”,来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而后虔诚地叩首,回家,心情舒畅地再面对辛苦的工作,这是民间心理疗愈方式。
第四站是我那早夭一位姑妈坟,大姑告诉我这是她头上一位姐姐,意思就是比大姑先到人世间一位苦命的孩子,长及5岁时,因为疾病不能救治而死亡。她葬在村河对面的一处幼坟冈,没有碑,细算下,这姑妈也应该在55年前曾经来过世上一遭,可惜,福分太浅,过早离开人间。我不知道60年以前,那些乡里百姓对待这些幼年早夭孩子心理态度如何,那是历史里人关于孩子和世界的秘密语言,我没有办法探知。
大姑,叮嘱我做这一处坟,她要我这潮家家主要记得这些亡灵,希望这些鬼魂们有归宿被纪念,不至于是孤魂野鬼。大姑妈,是父亲大妹妹,在父亲三姊妹中,她只读了小学五年级,但是她最聪明,通过电视,大姑妈也和我讲一些夫妻相处之道,叫我与人为善。她心中有一套自己的神灵沟通方式,她相信她内心话语通过乡灵问询、寺庙佛像祷告能与另一处家中亡魂和神灵进行交谈,让她得到缓释与安宁,甚至很有可能得到神力。
幼年,我做清明,纯粹是热闹好玩,在春天油菜花地里撒野跑让我很开心,小舅奶奶家杨婆婆画像前悬挂的帐帘,静穆鲜活,让我好奇。青年时,我带着一份读书人轻俏看这些“迷信”做法,敷衍地做些祷告叩首。成年时,我理解这是我生活传统中民俗细节,我虔诚而端庄地完成它,能让我舒适地融入在我家庭生活氛围中,我生于自己的特定文化生活环境,我要和缓地理解这些自由与灵魂交语方式。
在此刻,我才发现自己浅薄。中国向来没有真正地信仰一个鬼魂王者的必然存在,她们正在构建的一种灵异系统都是基于解释自己内心淤积的心结图景,她们需要灵巧地密织她和她来路中这些先灵里可以长期粘合的细节方式,就像岁月在痛苦中秘密地织造她们。这是一种自发的心理学纾解方式,以原始宗教方式来做自我调理,乡灵给予某种语言暗示,根本目的不在于给出了明确而正确的解决方案,它只不过是给了人方向以及希望。
而希望,不就是人意识到人生苦难与荒谬后,还能继续行进的动力嘛——虽然它永远是一个假设存在。用一种假设世界对抗一种空洞世界的虚无,永远比一个男人喝一场酒对抗虚无来的有力量,有持续性,具有长期抗争系统化方式。
人在世界中找寻意义或存在的快乐就是为了在空洞的生活中为自己弹起一首曲子,不至于让孤单的内心世界,空洞乏味。而这样荒谬的我,曾经轻俏的我,过去从来不认为人生空洞的我,从来不知道一定要给自己希望。一具行尸走肉,在今晨凌晨四点,飞灭,它听了神秘语言系统里给我们启示的希望。
在敲上神附体小姑娘那个细节时,我的小侄女上完课外辅导课,回家敲门,我起身开门和丫头开了一句玩笑话,这时,我猛地发现自己闪了一下腰。
“你腰间盘突出了。”,一个女孩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那一刻,被施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