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by陆长君
1
秦待第一次遇到秦放,是在草长莺飞的长安郊外。
彼时漫天飞霓紫霞绚烂,金乌泄尽余晖正是黄昏之际,她蓬头垢面一身褴褛浑身伤痕,匍匐在地上与野狗争食一只死去的野兔,而秦放一身戎装长弓加身地出现在了她面前,一身银甲烨烨灼伤了她的眼睛。
“你走开!”许是看惯了这类富家子弟中的人情冷暖,许是流浪求生数年早就不知信任为何物,浑身伤痛的秦待像是突然受了刺激一样猛地蹦起来,抓起一颗石头就往秦放的头上丢。
佣人们立刻齐齐拔剑,作势要砍,却被头上多了一个大包的秦放拦了下来。
“这小丫头惯有意思的,不如把她捉回府上给本小爷解闷儿。”他居高临下的指着她,眼角眉梢皆是桀骜不驯,可那时还没有名字的小丫头并不知自己是哪里吸引了他,破衣烂衫,茹毛饮血,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却还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兽一般敏感,除了扑咬,她不知该对靠近她的人做出什么反应。
可那天,她竟十分反常的没有拒绝,佣人们来抓她上车,她的脚步竟忍不住跟上了秦放。
额头还痛着的少年回头看她,嘴角漾起了一丝玩味的笑意,默默允了。
秦待看着他金辉银烨的背影,好像看到了天边那颗落下去的太阳又升了起来,只为她一人燃烧。
永不熄灭。
2
秦待没有想到的是,京城长安中赫赫有名的显贵世家秦家,竟然是把自己撸回家的霸道小子的母家。
那样富庶的尊贵氏族,怎出了这样一个蛮横小子?秦待看着自己被他紧紧攥着的小手,心里生出了些异样的感觉。
那一晚秦放拉着秦待脏兮兮的小手阔步迈入秦府正堂,高声宣布她从此就是他的身边人,要所有人都要对她好,不能欺负她。
秦待歪着头若有所思的看着固执的拉着自己的这个小小少年,忍不住弯了嘴角。
我与他都只是区区黄口小儿罢了,怎的他身上的霸道是天生的吗?
还真配他。
秦待忍不住心里一暖。
秦待喜欢穿粉戴紫,秦放就把天下最鲜艳的丝帛全都搬到了她的面前。
秦待抚摸着自己身上光滑亮丽的衣裙,恍然间竟有种把五色云霞都穿到了身边的感觉。
秦待喜欢吃街边的小食,秦放就经常偷偷带她跑出府买路边吆喝的吃食。
春日里的长安繁花纷落,街上两个布衣装束的小人儿手拉着手啃着糖葫芦。
他曾信誓旦旦的拍着自己的胸脯对她郑重其事道:“以后你就是本小爷的公主,本小爷一定把你宠上天。把最好吃的最好玩儿的最好看的都给你。”
秦待看着他鼻孔朝天,隐隐觉得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浪子之色竟带着些宠溺的味道。
她就只是傻呆呆地看着,那双深栗色的眼睛就像是要摄走她的魂魄一般。
3
秦待刚入秦府的时候并不叫秦待,秦放也只是叫她小丫头或是小公主而已。
他说过,她是他的公主,是他一生都要宠着的人。可既为秦家门下女,必得尊秦姓从秦礼,如果没有名字,到底还是不成体统的。
于是某一日,有人问她可有心爱的字眼做自己的名字。
她看了看敞开着却空无人影的府门,不由自主的念出两个字:“秦待。”
放荡天涯,原地等待。
秦放知道了这个名字之后也只是默允罢了,但秦待心里知道,他其实是懂的。
于是那个被秦家小公子从郊外捡回来的野丫头从此有名字了。
秦待。
然而其实秦待并不是真的无名无姓,她是清楚的记得的,她原是江南陆员外家的小女儿,本名长君。
三年前因为父亲严治乡里断了一伙乱贼的财路,乱贼因此记恨,集结了余众破府而入,举家遭难,本来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就此结束,秦待在几个忠仆的帮助下才逃了性命,却从此过上了流浪生活。
可秦待并不想告诉秦放自己的真实身份,这几年来她不是不想为家报仇,只是那伙乱贼行踪诡谲,她流浪了这么久都不见他们的踪影。
直到在长安郊外遇到了秦放。
遇见他,让她生平第一次起了就此苟活欢乐的想法,他实在对她太好,好到她愿意忘记家仇远离血雨腥风的生活,好到她想一辈子都待在他的身边索取他的温柔,好到她渐渐忘了自己原是陆长君,而是秦待。
4
时光流逝,秦待在秦放的秦待和秦放双双长成,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也一起进入书房读书,而本是作为小书童给秦放陪读的秦待,及笄之龄就显出了出色的才华,甚至超过了秦待。
下午的凉风习习地吹着,太阳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院子中的大柳树下摆着一张小书桌,秦待捻笔翰墨,对着满桌的书卷奋笔疾书。
而秦放则十分悠闲地歪倒在一边,嘴巴里叼着一根草根,半仰在树下还晃荡着二郎腿,手边一壶晨露滋润过的碧螺春已经见了底。
一旁堪堪长成略见娉婷仪态的秦待斜眼看着他悠悠然的样子不禁来了脾气。
她“啪”的一下摔了笔,叉起腰就开骂:“你一天不是逗鸟儿寻趣儿就是溜出府门找乐子去,不好好读书,成天成天不回来,现下每日的功课都要本姑娘给你做。本姑娘累的头都要炸了你居然还窝在那儿小佛爷一样喝茶嚼树叶!你!……”话音还没落,秦放长臂一捞就把秦待扯到了跟前,秦待一个重心不稳就倒在了秦放的身上。
秦待“啊”的惊呼一声,再一睁眼,就见自己趴倒在了秦放怀里,而后者一手搂住她的后背,一手撑着自己的身子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混账……
某人咬牙切齿又挣脱不得,只好任由他逗弄自己。
秦放见她羞红了脸手足无措居然心情大好,翻身坐了起来又一把把她拎回到了书桌前,他握着她的手拿起笔,涂涂画画起来,没一会儿一副活灵活现的丹青图便跃然纸上。
那画上,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在河边玩水,而守在她旁边的老翁,眉眼放纵分明像极了他。
只见他从旁写道:
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地方,我就是神,听你吐水看你笑闹,一不小心就白了头。
秦待不自觉的向后一靠,一不留神就跌入了天底下最暖和的怀抱。
5
许是一语成谶,许是命数如此。
日子久了,秦待便开始自问,当日取名待字,是否是天意弄人。
一生相待也没个结果,这个名字许是真的一道下在她的身上魔咒。
只是记得他行过加冠礼之后便更甚从前日日不回,只是记得家中常常有不知姓名的贵族小姐差人来拜遏,只是记得每次随他出去,他身边从不缺粉红钗裙。
女子长大,究竟还是尖酸刻薄了起来,秦待看着那些身娇体弱的小姐在他身旁莺莺燕燕,连许久都不练的鞭子都捡了起来。
她不知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身上的鞭子再不离身,她心性沉稳从不是那种莽撞行事之人,可是每当看着秦放身边多了除她以外的女子,她就是管不住自己。
终于有一日,一向听话的她闯出了大祸。
对方是相爷千金,自小便跟秦放有了指腹婚约,那日秦放带着她出门踏青,半路遇到了那千金的车马,千金自恃自己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根本不管所谓秦家门下女是何人等,她只知道那是一个被秦少爷捡回家的野丫头罢了,跟屁虫一样从小就缠着他,甚是讨厌。
于是言语奚落间,秦待挥着长鞭从天落下,那千金立时破了相。
“你这丫头,这回闯大祸了。”
秦待看着抱着相爷千金的秦放,愣在原地。
自那日起,秦待再次变回了那个野丫头。
虽说后来秦放拼了命的保护她,那相爷到底还是没能拿她怎么样,可是她这个野丫头也坐实了本性张狂缺乏管束的名头,秦府里的人本就看她深得少爷喜爱由衷的嫉恨,这下更是不将她放在眼里了。
而她,也失去了能相伴他左右的资格,日日囚在府里,除了等,便是待。
这世上,也只有他才将她当成小公主宠着。
可小公主,究竟不是妻啊。
6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秦待已至女儿妙龄,可见到秦放的日子,却越来越少。
府门前画壁下的那块廊子,已经被她坐出了印子,可秦放就是不回来。
你究竟,放纵到哪里去了……
终于有一天,当再次见到秦放的时候,伴随着的却是一个婚 期。
一国之相以女儿容貌已毁不得再嫁为由向圣上逼亲,事出有因,秦家当然难辞其咎,而秦放就是那相国女儿一心想要的代价。
奉旨为婚,任是如何也推诿不掉了。
婚期将至,可他并不在意,日日不归,依然是一副浪子模样,他惯懂女儿心思,又随着年龄增长渐成公子润玉之态,即便是圣上赐婚,行大礼之前他身边依然少不得女儿多情。
那晚月明星稀,秦待守到深夜终于在府内拦下了他。
“小丫头,怎么还没睡?”他眉眼温润带着些坏坏的痞色,依然是当初他们初次相见之时的霸道公子。
“我要做你的女人。”那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对他说出这句话。
“……说什么呢?”他上前一步,揽过浑身冷气的她暖在怀里。
“我就不信你对我无半点感情。”她执拗道。
“……”秦放只是沉默,他当然对她有情,二人相处时日已久,彼此各通脾性,她的小脾气小心思他通通看在眼里,他怎能对她无情?
只是这个问题横在二人之间,像是一个碰不得的屏障,他对她千般好,虽有那么多的女子在他身边,可对于他来说她一直都是唯一。
也是唯一一个不能放在自己配偶位置的人。
谁都可以与他欢好暧昧,唯她不行。除了对她好,除了让所有人知道她是他一个人的,他再不愿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
这个道理她不懂,也永远都不会懂。
而在一个女子眼里,名分是多么重要,他同样不懂。
这世上的事,不仅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就能说得通的。她与他长日相守,相伴相陪,他曾像太阳一样出现在她生命里,让她如何不想那个问题。
她本就是一个小肚鸡肠的女子。
为何你我各自珍惜,却不能真的在一起。你怎知道对我来说,在这任人践踏的世间拥有一个自己的爱人是多么重要的事。
“你说,我到底算什么?”
“傻瓜,你是我的小公主啊。”
“我不愿做什么小公主!”她陡然失控挣脱他:“我只问你一句,要么陪在我身边,要么让我忘了你,你选哪个?!”
“那你忘了我吧。”他微抬了抬手臂,半晌终究还是放下了。
“好。”
7
大婚前夜,秦府张灯结彩。借了两家联姻的喜气,整条长安街都是一派欢愉景象。
我一直在想,若有一日你有了命中佳人而不是我,我又该如何?
秦待闯出门再次挡在秦放面前。
“你带我去狩猎如何?就去长安郊外。”
“……好。”
草长莺飞,可却已物是人非。
幼时当他立马横刀出现在她面前之时,二人都只是小孩子而已。
而如今她与他之间,岂是沧海桑田便可形容的。
她一袭红色戎装,长鞭在手跨着骏马,放纵起来的样子竟然还和小孩子一样。
他看着肆意欢脱的她,忍不住勾了笑。
我只想当然的以为永不把你放在配偶的位子上,才能让我二人长长久久……
“有刺客!!”
意外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
国相谋反之心已久,膝下一女势必要嫁入皇家,秦氏贵为显族,指腹为婚之说不过是戏言罢了,如果国相女没有因为秦放而毁了容貌……
来者汹汹,秦府的人马不敌,国相手下戎狄山贼打扮的死士横打直闯,直逼人群中的秦放。
远处的秦待再一回头,见到的却是一副血染残阳的景象……
秦放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人,她红衣绛血,鲜血染成一朵一朵艳烈的花样淌在她的衣襟上。
兵马乱战,飞矢无眼,当眼看着一支远处飞来的利箭逼向他时,她驾着快马几乎是瞬间就到了他的面前。
破风而来,贯胸而入。
她流出的血,竟比天上的火烧云还要浓烈,茫然间她突然回想起了二人初见那天,那时的飞霞也像此刻这般美,而他一身银甲,小小的人在她心里站成了永远的太阳。
“这……这样的结局……便、便是好的……我、我再也、再也不必、不必、看你、成亲了……”她红唇呢哝,一注猩红缓缓淌下。
耳边还有他急切的呼唤,可秦待的眼前似铺开了一幅画,那里山清水秀,芳草碧连天,偌大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人。
听我吐水,看我笑闹,一不小心就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