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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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制场有一个老黑。

他不是预制场的人。当然,曾经是过,不然也不会住在预制场。但是现在不是了。虽然如此,他又的的确确是预制场的一份子。

预制场很大,转一圈得一两个小时,场子很不起眼,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它在哪里。

它在一个很热闹的马路市场的尽头。为什么人们都不知道它呢?因为马路市场太长了,很少有人走到尽头,而它又是断头路。所以人们虽然每天都能看到一车又一车的预制板从市场里面拉出来,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看看,预制板到底是从市场的哪个角落出来的。

“这里面有一个预制场。”每个人都这样煞有介事地说,好像自己很知道一样。

预制场的大门很旧,锈迹斑斑,跟很多倒闭企业的大门一样。可是预制场却没有倒闭,不但没有倒闭,它的效益还不错。这是许多人都不知道的。

这个锈迹斑斑的铁大门欺骗了大家。

大门里面就是预制场的办公室,是一排红砖瓦房,往里走是篮球场、乒乓球场、羽毛球场,然后是一排又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预制楼板,全部都摞得比人高,人从预制板之间的通道过去,炎热的气息马上就消失了。很多人都愿意在这里停留一会儿。

通过了预制板,就来到了制造预制板的地方,偌大的一个场地,到处都是水泥沙石和搅拌机,显得又脏又乱。快速从这里经过,当然,这里很大,即使是快速,也得二三十分钟,这让人很烦。再往前走,就能看到一排排整齐的平房,平房与平房之间种着很多树木,远看一派郁郁葱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却没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与出预制板的大门离得有点远,人们很难把它们联系在一起。

预制场的人全部都住在这里,包括已经离职的老黑。

老黑是本地人。原来是农民,后来建预制场占了他家的地,于是他就跟着地当了工人。

但是,他心里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家吃亏了。单位上给他分房子,他也没有要。

从预制场的后门出去,有一个挺高的土坎,据说是古代的城墙。上边有一个土墩,就是一个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土堆,有人说是烽火台,从远处看,也确实有点像。谁知道是不是呢,反正大家都这样说。在预制场看来,这就是一个不大的土山,挺碍事的。不然场区后门就通车了。沉重的预制构件也不用从人来人往的马路市场往外拉了,这挺考验司机的技术的,也考验场长的神经。

老黑要求住在土山上,领导同意了,反正这个土山也没有什么用。山的这边是预制场,另一边是流着臭水的排洪沟。这个山的唯一好处就是把排洪沟给挡住了,闻不到臭味,也看不见臭水。很多人上了几年班,都不知道场区外有一个排洪沟。

预制场有的是破砖烂瓦,老黑很快就挨着烽火台垒了三面墙,后墙就利用了烽火台。墙上没有窗户,门是用几块旧木板钉的,木板之间有很宽的缝,他用钉子把硬纸板钉在缝上,门就显得严丝合缝了。房顶是单位用废的木模板,木模板上盖着厚厚一层水泥袋子,沉重的水泥袋子压得木模板有点变形。不知道他又从哪里找了点油毡,苫在水泥袋子上。一间简易的住宅建成了,比起山下那一排排整齐的平房,真不知老黑这样做是图什么呢。

从单位后门出来,要攀上城墙,得手脚并用。但是老黑无所谓,他住进了这黑乎乎、如同碉楼一样的房子。

住好以后,他养了几十只鸡,十几只羊,几十只兔子,还有一群狗和好几只猫,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每天傍晚,老黑端着大海碗蹲在城墙边上吃饭时,猫、狗、兔子、山羊、鸡也站在城墙的边缘,和老黑一起俯瞰整个家属区。夕阳下,就像一个个箭垛,高低错落、如诗如画,见证着战争的烽火。

山上住着这样一个人,不免引起大家的注意。预制场是从外地搬来的,很多人都是一家几口一块来的,他们在外地就是邻居,现在仍然是邻居,这些人几乎不和场外的人打交道。场里什么都有,大家也没必要出去。

老黑是少数几个说本地话的人,他虽然是场里的工人,但是似乎并不愿意和场子有什么关系。上班几年了,他还是分不清谁是张三,谁是李四。

但是,这却并不妨碍大家对他的注意。首先他住在山上,本身就引人注意,重要的是,他杀兔子、杀鸡、杀羊,甚至杀狗。各种动物的血,顺着城墙边往下流,墙两边的黄土,渐渐变成红色、又变成黑色,然后红色又遮盖了黑色,再慢慢变黑…城墙仿佛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年代。

老黑却不管这些,他杀了动物,就在门口炖着吃,山下的人只能仰着脖子看。山顶上除了各种动物的皮毛,就是越集越多的粪便。成群的苍蝇铺天盖地,连山下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臭气熏天,大家也没有办法。

终于,有个人,受不了了,他背着单位的喷雾器,想方设法地爬到山上,把一箱敌敌畏喷在了老黑的居所周围。据此人说,杀死的苍蝇有几寸厚。

不过老黑也不含糊,他给了这人一只杀好的鸡。据说,这只鸡的味道,比市场上的要好很多。

于是,又有人想解解馋了,他没有帮老黑杀苍蝇,只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山上,给了老黑几元钱,没想到老黑居然就卖给了他。大家终于松了口气,本来嘛,都是同事,城墙又属于场区,你在场区养小动物,大家不找你麻烦就不错了,给同事们便宜买点儿,解解馋,也是天经地义的。

城墙下边热闹了,场里的职工纷纷手脚并用地开始爬山,在鸡里挑一只,也有买鸡蛋的,老黑很快就把鸡打理好了,来人付过钱就在光溜溜的鸡脖子上提着,洋洋得意地滑下山去。鸡蛋则要自己拿东西来盛,老黑家什么都没有。

慢慢地,人们都愿意来找老黑买肉了,“亲眼看着长大的,放心。”好像说的是孩子一样,而苍蝇,则已经完全无视了,口水却装满了口腔。

“甲排三号。”

“丙排九号。”

“戊排十一号。”

每当把鸡杀好,老黑就站在山上大声吆喝。该房号的人就或紧或慢地往山上爬来。也有上不来山的,老黑就提溜着鸡,拿下山来。

他实在记不住这些人的姓名。

老黑除了杀鸡卖,还杀羊。他平均三四天杀一次羊。一杀羊,就有一个卖烤肉的新疆人,穿着长筒雨靴,从排洪沟里横渡而来。他的羊肉几乎都卖给了这个人。

预制场的人大部分来自外地,他们似乎不太喜欢吃羊肉。反正老黑的羊肉他们没有买过。

过了很久,排洪沟那一边的土地被政府征用了,排洪沟上架了个小桥,桥就紧贴着老黑住的城墙架的。这桥架得,怎么说呢?老黑回家都不方便了。从山上一路延伸下来的缓坡没有了。政府与预制场的边界是城墙,城墙以外不属于预制场。

所有买鸡的人都等在山下了,没人愿意像老黑一样,像狗一样地上山。

但是大家却知道了后门以外的事情,场里的人在休息日也去桥的那一边转转。

他们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新疆人,他原来在这里卖羊肉串。大人们往往拗不过孩子,买个一两串哄哄孩子。孩子吃不了的,就是大人的。嘿,你别说,味道真不错,没有想象中的腥膻味儿。

有人也开始在老黑这里买羊肉了。想不到这里的羊肉居然一点都不膻,跟老家的不一样。

老黑撇着嘴,一脸嫌弃地自言自语,羊肉这么好吃,他们居然怕膻,真是没有见识。

那你养的兔子总不是为了吃吧?老黑噗嗤一笑,不为了吃,我养它干什么?

果然,前门外的马路市场上真有一个卖兔头的饭馆,这里的老板也在老黑这里取货。

既然如此,那就尝一下吧?反正羊肉已经吃了,兔肉就未尝不能吃。老黑的兔子又养不及了。

“肉卖完了,肉卖完了。”快过年的时候,老黑挥着手,对山下的一排头顶说道。“谁要吃狗肉,我现在就杀。”

大家纷纷掉头离开。大家还没有堕落到吃狗肉的地步。

老黑只好孤零零地蹲在山坎上吃饭,身边只有猫和狗陪伴。满地乱转的鸡崽子兔崽子羊羔子,还没有学会陪老黑吃饭,当然也没有了夕阳西下的铁血箭垛。

这些工人们不富裕,别看他们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收入并不高,所以老黑的便宜肉给大家帮了大忙。也因为如此,场里对老黑养动物卖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肉卖完了,大家只好到前门外面的马路市场去买,那里的肉比老黑的贵多了,大家只能寒酸地提溜一点回家。够孩子吃就可以了。

高高地蹲在城墙上的老黑对猫说:可怜;对狗说:可怜!

猫舔着爪子洗脸,没时间搭理老黑;狗看着猫,满脸嫌弃。

山下冷清多了,家家户户的烟筒冒着浓烟,间或发出一两声炮仗声,预示着一年一度的春节就要来临。

老黑啃着碗里的肉,看着山下白雪皑皑的房顶,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他放下碗,拿起一挂五千响的鞭炮,在手里点燃,把胳膊伸长,脚下腾起了一团烟雾,一堆红色的纸屑瞬间堆积在脚边。随着震耳的声音来到手边时,他往山下一扔,空中炸响着的鞭炮还没落地就变成了纸屑,随风慢慢在空气中飘着。

猫和狗不知道藏哪去了,老黑心里泛上了淡淡的孤独。

过年了,预制场放假了,很多人借着这个机会,回一趟老家。场子里显得有点冷清。老黑也不怕冷,一天到晚坐在门口,眼神空洞地看着远处,不知道在张望什么。如果他是个读书人的话,你可以理解他正在构思什么,或者在感思伤怀,可惜他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肯定不是在构思什么,更不可能在伤怀。只有一种可能,他感到孤独了。

烤羊肉串的新疆人偶尔会来一趟,陪他聊聊天。这也就是春节期间,街上没人,烤摊上没有生意。要搁往常,人家连这么一点时间都不会给他,每次买了羊肉就急急忙忙离开。你想想吧,中午吃完饭就要出摊,一直到夜里十一二点才结束。那么多羊肉,要一片一片地切好,再在铁钎子上一串串穿好。这些活什么时候干呢?天不亮就开始了,全家老小一起上,头都不抬地干到中午,有时候还不太够。哪里有时间串门儿呢?所以,过年这几天才来串串门,聊几句闲篇儿,联络联络感情。当然,他在本地也没有什么朋友。

不过,就这么点儿工夫,新疆人也了解到老黑的一些情况。他现在已经知道老黑的一些想法了。老黑最近就想做两件事,一件是找个媳妇;一件是修条路。当然,前一件事如果办不了,后一件事就不办了。如果有媳妇了,就必然会有小孩,不管是媳妇还是小孩,攀爬这个城墙的确费劲,所以要修条上山的路。如果暂时找不到媳妇的话,就不费这个力气了。至少在山顶养动物不怕贼偷。

一个在新疆人的摊位上打过工的寡妇很快就过来了。她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比新疆人快多了。站着上面看的老黑在心里嘀咕,路暂时先不修了。

寡妇当天就留了下来,她在山顶毫不顾忌地吆喝着小动物们,大张旗鼓地打扫着卫生,不到一天时间,城墙上就焕然一新了。连山下的人都感受到了变化,山上干净整洁多了。

晚上,很多人都被寡妇的嚎叫惊醒了。不至于吧,失眠的人们都在摇头,两个中年人,干柴烈火到如此程度了?

第二天,迟起的人们觉得不对头,老黑鼻青脸肿地在山下待着,新疆人却威风凛凛地站着山顶,寡妇则不知所踪。

怎么回事?看到这一幕的人们糊涂了。

很快,传来了一个让全场职工瞠目结舌的消息,昨天晚上,老黑杀了几只猫和一只狗,他把猫狗肉切成让人看不出来的现状,冒充羊肉出卖。寡妇看到被钉在墙上已经剥皮的猫咪,忍不住心中的恐惧,发出了震惊全场的尖叫。可惜大家没有听出叫声里的恐惧,以为老黑的春天来了。

怒火万丈的新疆人把老黑揍成了猪头,他把山上的小动物全部拿走了。不是对手的老黑想让场里的人帮帮忙,阻止一下新疆人,不料,差点让自己的同事们又揍一顿,谁知道哪一次买来的是猫肉、哪一次是狗肉呢?他只好委屈地看着人家把自己的家当拿了个精光。

老黑不敢回城墙去住了,怕新疆人再来算帐,场里给他分了一间平房,暂时住了下来。

晚上,老黑躺在公家的床上睡觉,不知是没有干活的原因,还是在新地方睡觉不习惯,从来没有失眠过的老黑,合不上眼了。

他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有点异样,这是白天抱寡妇的手,这于他而言也是生平第一次。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把猫绑在门板背后剥皮,寡妇就被吓成了那样。真是妇道人家,自己使出全身力气都没有把她留住。现在手上好像还有她的味道。

老黑好像是正人君子,虽然他长期住在山顶,不与场里的人来往,但是,场里也有一些风流韵事,他有时候也能听到一些。

已经三十多岁的他,不再养小动物了,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下班,生活瞬间无聊起来。

“该成个家了。”他自己面对着墙壁的时候,心里常常这样想。

可是,女人在哪里呢?他有点犯愁了。场里的几个声誉不太好的,见了他也没什么表示。原来不在意这些人,现在开始想这个事了,就想听听她们都说些什么,然而他一走近,大家就散了,太可恶了,一个个装模作样的娼妇。

他天天躺在床上想,慢慢就想明白了,自己跟场里的人不是一类人。最近上下班自己跟在几个女人的身后,并没有让她们发现,只是跟着一起走,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立刻就有家人陪着了。碰巧家人不在的,走路就像飞一样,跟得老黑气喘吁吁。“娼妇,装什么正经!”老黑已经深恶痛绝了,场里的女人,白给我都不要。

他忍不下去了,他每天都从小桥上过去,探头探脑地往远处张望。终于有一天,看到新疆人不在,他没命地跑过去,问新疆人的老婆:“那个、那个谁,她还在吗?”

“什么?”新疆人的老婆不耐烦地皱着眉。

“我问一下,”老黑第一次这样低眉顺眼,“你们给我介绍的,帮忙干活的那个…”

“死了你的心吧,人家不会跟你的。”

他正要再说什么,看见新疆人回来了。他想跑,但是,终于也没有跑。他急中生智地掏出十元钱,拍在饭桌上,要了二十串烤羊肉。

新疆人的女儿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他一边喝水,一边偷眼看新疆人,感觉他好像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

羊肉串上来了,他慢慢拿着钎子往嘴里送,他心里有事,总是探着头,想看看摊子后面都有谁。

“别看了,只有我老婆和孩子,没有别人。”新疆人鄙夷地说道。

他赶快谄媚地笑了一下,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正在琢磨,新疆人又说话了:“除非你有钱,不然就别想。谁会嫁穷光蛋?”

老黑无语了,他觉得新疆人说得对。

等到人们再一次注意老黑时,已经是半年后了。

预制场的人惊讶地发现,城墙上面站满了人,他们拿着铁锹洋镐,要把城墙挖掉。好事的人赶快跑去找场领导了。

原来,老黑把城墙卖掉了,得了一万块钱。

这个消息把大家吓了一跳,他怎么敢把公家的地方卖掉呢?

场子里怎么都找不到老黑,场长只好带着工人们来到城墙,阻止这些人挖掘。双方对峙了起来,火药味很快就浓了,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但是,场里的人越来越多。场子已经停工了,所有的人都来到了这里。

看到这个情况,买城墙的人知道自己占不了便宜,只好屈服。最后,双方达成协议,购买城墙的人先在城墙上住着,但是不能挖掘;场里也不派人去占,一切事情等找到老黑了再说。

一个月后,老黑带着新婚的妻子,也就是那个寡妇,打扮得光光鲜鲜地从寡妇老家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寡妇的一双儿女。

老黑把卖城墙的一万元钱已经花得干干净净了,购买城墙的人不见钱就不离开,两家僵持不下。

看到这个情况,城墙上的人不等了,他们又开始了挖掘。场长让老黑去阻止,老黑居然从后门逃了出去,一个礼拜没有露面。预制场一纸布告,把老黑开除了。然后组织工人,将城墙上的人打了下来。双方都有人员受伤,周边几个医院住满了人。这件事终于闹大了,惊动了政府部门。

经过政府的认定,才知道,这土山真的是城墙,而且是这个小镇仅剩的一段城墙,墙外的臭水沟其实是护城河。曾几何时,这段城墙拱卫着汉民族的边城,是抵御少数民族入侵的前哨。

现在,政府出面,用青砖将土筑的城墙箍了起来,在城墙下的小桥边,立了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碑,把这个始建于北魏年间的城墙,以及历史上曾经有过的重大事件,进行了详细介绍。

可是那些买城墙的人不干,他们每天围在场子周围,非要找到老黑不可。场里的很多人都觉得害怕,小孩子连学都不敢上了。这伙游荡在场子周围的人,给大家的正常生活带来了恶劣的影响。

除了场门口围着的那些人以外,老黑的老婆也天天来场长的办公室,她什么都不干,也不说话,就蹲在门口。想用这个方法逼场长恢复老黑的工作。

天长日久,场长受不了了。有一天他没有烟抽了,刚想从烟灰缸里找个烟头出来,门口就传来女人的笑声。场长气得连烟灰缸都砸了。

一天,场里的两个女工发生了争吵,她们本来是一对准亲家。两家正在筹办亲事,却为了彩礼的事闹起了矛盾。

蹲在门口的老黑媳妇听不下去了,她冲进场长的办公室,指责要彩礼的人:“你凭什么要彩礼?人家男方家里能有多少钱?一结婚就拉账,你于心何忍?”她满脑子都想着自己的儿子。

要彩礼的不甘示弱:“我辛辛苦苦把女儿养这么大,白养了?”

这句话,让老黑媳妇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立刻觉得不要彩礼的确挺吃亏的,就对着男方家的母亲发火:“我们养女儿的人就该吃亏?娶媳妇花钱自古就有,你不去借钱,却来找领导,领导能管这个事吗?”

两个找领导评理的人没想到半路杀出了这么一个程咬金,震惊之余,也爆发了洪荒之力,三个女人一台戏,差点把场长办公室的房顶给掀翻。

老黑出现了。本来他出不出现,在预制场不足道哉,但是这一次,却与众不同。大家都站在院子里看热闹。

场长要让他家搬走。简单的几件家具已经被保卫科的人,放在房门口了。只有他老婆坐在尘埃里,双手拍着地面哭泣:“哎哟哟,撵我们干什么呀?我寡妇失业的…”像唱歌一样。

老黑老婆躺在门口的地上,整整躺了一天。

天麻麻黑的时候,老黑出现了。他看着号哭的老婆,正要说什么,突然像见了鬼一样,一头钻进了还没有上锁的房门。

“今天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不由你的。”保卫科长气呼呼地对着房门说。

“就是,你又不是场职工了,还占着场里的房子?”人群中有人帮腔。

“你他妈让我们吃猫肉、吃狗肉,这就是报应。”

正在人们乱七八糟谴责老黑的时候,寡妇的儿子却发声了:“在房子里面。”

人们这才发现,那些买城墙的人,正气势汹汹地站在人群外面。

寡妇揪着儿子就打:“让你多嘴,让你多嘴…”

半大小子连蹦带跳地让他妈打不着。

那群人绕过他们,径直往房门走去。

“跳窗户了,跳窗户了…”围着母亲乱跑的继子,一边跑一边喊。大家抬头一看,老黑果然从后窗翻出来了。

他在黑夜里没命地跑,已经跑出后门了,正要上桥,谁料桥边停着的一辆汽车突然车灯大亮,它端端对着老黑开了过来,在他上桥前,把他撞下了排洪沟。

人群发出了一片惊呼,大家向桥头涌去。

老黑的腿断了。买城墙的那些人看到情况不妙,早都不知跑哪去了。场里的人把他从沟里捞出来,送进了职工医院。

到了医院,大家想找老黑的老婆,却怎么都找不到了,派人回家去找,也没有找到。去新疆人的摊子上去问,也说没有见到。

这该怎么办呢?他已经不是场里的人了,治疗费让谁出呢?由谁来照顾?总不能让场里来承担吧?场长急得直搓手。好在,撞人的有了回音,他们说先用老黑欠的一万元钱疗伤,不够的他们会补。

“他妈的,押金怎么办?谁来照顾?”场长急得直骂娘。没办法,场里只好担保,让医院先治疗。

老黑真的成老黑了,他又干又瘦地躺在病床上,场里的年轻人轮流伺候他。

“那女的真是你老婆吗?”年轻人问。

说起这个,老黑还是得意的:“那当然了,一万块钱娶的。”

“那她怎么偷跑了?”

“咳咳咳…”每当这时候,老黑就说不出来话了,眼神焦急地看着问话的人,希望他再不要问了。

可是这些年轻人却不管这一套,他们仍然愿意拿老黑取笑。

“老黑,猫肉好吃还是狗肉好吃?”

“没、没、没吃过,不能吃。”

“什么不能吃,不能吃怎么让人给打了?”

“他看错了,看错了。”

现在的老黑完全没有了站在城墙上面的样子了,他每天低着头,生怕有人问点什么。

老黑住了半年院,由于场里报了警,在警察的干预下,肇事者表现得不错,他们负担了全部医疗费,在老黑出院后,还给予了相关的补偿。老黑就暂时居住在场里了。

老黑踮着一只脚,在场子里瞎转,慢慢就觉得无聊了。大家都忙,他一天到晚看不到人。等人们都下班了,也没有谁愿意跟他多聊几句,偶然聊的,也是老黑不愿意说的话题,无非就是猫肉狗肉、买卖城墙,和媳妇跑了的事。

他踮到了新疆人的摊上。新疆人看到他,吓了一跳,赶快解释说那个女人跑掉,与自己无关。老黑不计较这些,豪放地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出一张一百元钱,拍在桌子上说:“一个羊头,要肉头;烤肉、腰子、蹄筋、烤饼,紧着一百块钱上。”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路人、食客、老板,和老板全家,一起露出敬重的神情。新疆人的炉子发出了呼呼的响声。

“你,光阴不错啊!”新疆人开始套近乎。

“那当然了。”

“你最近在干什么?”

老黑露出了神秘莫测的笑容,新疆人识趣地不再说话。

他利用赔偿金,故意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渐渐逃跑的老婆来了消息,想和他继续过。但是因为又跟了人,必须要一万元钱给这一家补偿了才行。老黑当着众人,对挣钱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老黑,混得不错!”

“马马虎虎。”

“最近干些什么?”

“混呗!”

看着老黑神秘莫测的脸,大家都挺惊异。人人都想知道,这个刚被开除又住了好久医院的人,钱是从哪里来的。

最近,预制场的效益不怎么好,老黑的阔绰的确有点吸引人。这结果,使得人们对他开始感到一丝敬畏。

预制场的有些人,已经开始在前门外的马路上摆摊挣钱了,原来的不好意思已经看不到了。

老黑很豪放地在一个又一个熟人的摊位上消费,出手比较大气,很讨大家喜欢。老黑的命运难道要发生逆转?

“你知道怎么杀兔子吗?”

在新疆人的摊位上,老黑正在高谈阔论。他横坐在长凳上,一只脚踏着凳子,一只手使劲抠着脚趾缝,鞋和袜子脱在一旁。另一只手拎着一瓶啤酒,时不时地仰头喝一口,喝啤酒的杯子却在一旁闲着。

“你们永远都猜不到的。”老黑呲牙咧嘴的表情,显出舒适的模样。他间或把手放在鼻子下面闻一下,抽出桌上的餐巾纸粘着脚趾里的血迹,唾沫都飞在对面人的脸上了,他也没有擦去,生怕影响到老黑,打断他的话头。

“喷!”老黑拿起一根没有肉的羊腿,对着对面人的鼻子比划了一下,那个人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

“用个东西,榔头、小锤、木棍,反正是把儿长一点的东西,用手提着兔子的两个耳朵,用东西,我喜欢用木棍,喷地一下,打在兔子的鼻子上,一下就死了。不能杀,兔子一放血就不好吃了。”

坐在地上的人脸色煞白,其他人虽然都被惊了一下,但是又觉得新鲜而欣然。

寡妇又回来了,但是却不肯住在场里的那个小房子里。

她面前放着一个大大的洗衣盆,一块木制的带着很多齿的洗衣板顶在下腹部,吭哧吭哧地洗了半天衣服,在院子中央别人拉的一根铁丝上挂满,就从后门走了出去。老黑呆呆地看着湿湿的衣服,一动也不动。只有衣服上滴下的水,跟着寡妇向外流去。

寡妇又嫁人了,如果想回来,就得给这一家一万元钱。

他数数撞他的人给的赔偿金,居然连一千都没有了。最近有点手大。老黑懊恼不已。

“他妈的,太可恶了,太可恨了!”喝了两杯酒的老黑躺在床上嚷嚷,到底谁可恶、谁可恨,他其实并不知道。

“挣钱,我要挣钱!”院子里的人都能听到。

外面的汽车喇叭声盖过了老黑的声音,他气咻咻地穿衣服起床,他对着院子里停着的车撞去,撞得通通直响,司机从家里出来,给了老黑十元钱,讪笑着说:“黑哥,不要撞了,给你十块钱买茶喝。”

“嘿,有趣。”老黑拿着十元钱,摇摆着往家走去。

“他妈的,明天去撞场长的车。场长拿着钱,求求你,老黑,不要撞了,给你钱!好,给钱就不撞。…

“还要去撞新疆人,不过他没有车,真他妈的,穷鬼!撞他的摊子,撞撞他老婆也行,他女儿好像也长大了…”

还没有十分想好,已经发出了鼾声,忘记关的电灯,照着他憔悴的面容,显得格外苍老。

第二天,他往前门走去,看到地上的一个啤酒瓶,他看看四周无人,赶快揣进兜里。可惜一转弯,却看到一辆拉预制板的汽车停在路边,司机正坐在驾驶楼里,他确定司机看到了自己的窘态,他抬腿就把车门踹了一脚。司机一发动车,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啤酒瓶也摔破了。他反应过来后,赶快往汽车车头方向跑去,司机看出了他的企图,笑着把车开得飞快。

场里不让他到场子里去了,他一去就往刚发动起来的汽车上靠,吓得司机们都不敢开车了。

寡妇又来过几次,催他筹钱赎回自己,可是现在的老黑已经连酒都喝不起了。

场里不让进,那就去马路,马路上的车不比场子里的多?老黑颇有点看不起场里。

老黑藏在新疆人的摊子后面。新疆人已经收摊了,春寒料峭,马路上行人稀少。老黑觉得自己只有这一条出路了。

就在他即将睡着时,汽车轮胎擦着地面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敏捷地向对面亮着大灯的轿车撞去,汽车却在被他撞上之前,向一旁拐去,他的肩膀被擦了一下,感到生疼,他赶快躺在地上呻吟,谁料汽车却像醉酒一样,继续七扭八拐地往前开去。老黑不干了,什么?你想跑,撞了人就想跑?他奋力向前追去,可惜没有治好的腿不给力,跑了两步就跑不动了,只好放弃。斜着肩膀,踮着脚,痛苦地回到场里,艰难地爬上床铺,睡了。

早上,敲门声吵醒了他。他不情愿地从床上下来,把门打开,进来了几个警察和场保卫科的人。他们问老黑的肩膀怎么了,老黑爽快地回答:“被汽车撞了,他妈的,司机跑了。他要不跑,没有一万块钱我就不行。”

“昨晚几点?”

“几点?”老黑没有表,“反正新疆人收摊了。”

“那就是十二点以后了。”

“差不多。”老黑记得新疆人这样说过。

“你那个时候跑摊子上干什么去了?”

“能干什么?”老黑想笑,“我想撞个汽车!”

“为什么?”问的人越来越和气,但是老黑却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想捋一下思绪,但是对面的警察不住嘴地问,让老黑有点烦躁。

“我想让我老婆回家,但是她男人要一万块钱,我…”

“你怎么样?”

老黑突然觉得不对了,“我让汽车撞了!”

“他是怎么撞的你,能详细说说吗?”

“他跑了,我追不上。”老黑一想起这个就来气。

“你被车撞了,还有力气追吗?”

嘿,这话说的,“我要年轻几岁,绝对追得上。”老黑有点得意,好几年住在城墙上,腿脚锻炼得可不是吹牛,一般人跑不过我。

“所以你碰完瓷就追汽车了?”

“什么碰瓷?我没有碰瓷。”

“你撞完车就追他了?”

“追了!”

“汽车被你追得撞了电杆,你为什么不报警?”

“他撞电杆了?太好了,活该!谁让他跑的?他给我给点钱不就没事了吗?”

他跟着警察上了一辆小汽车,他上车前,特意看了看这个车,觉得这个车头比较低,比大车好撞。

老黑被两个警察挤在中间,他觉得别扭。他想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去,还没有开口说话,双手却被手铐给铐住了,他来不及问警察,因为他看到寡妇就站在车窗的外面,他赶快挤出了一点笑容,还想把胳膊放在警察肩上,可惜寡妇很快就倒退着不见了,老黑想问警察,她看到我笑了吗?可是看看手腕上的手铐,他却有了想哭的感觉。

我想挣点钱,让我老婆回来,有什么错吗?

晾在外面的衣服都干了,她怎么不收一下呢?

坐在车里的老黑,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城墙、兔子、羊、汽车、寡妇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转,他觉得费脑子,不打算再想这些烦人的事了,他把身子往下一沉,他想睡一会儿。

“他妈的,天大的事,睡醒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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