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下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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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小姐分不清东西南北,比如一个面孔陌生的行人突然冒冒失失地闯进她那间不到十平米的裁缝小店,先是心不在焉地搓一搓几块挂在墙壁上的布料,比较一番价格,然后才开始步入正题地问她:“大姐,请问楚东路137号怎么走?”

初小姐很不喜欢别人喊她“大姐”,更有甚者,喊她“大婶”,她坐在一台老式缝纫机前踩着脚踏,全身从上到下穿着的衣服都是自己给自己做的,连箍头发用的发带都是自己做的,只能说太合身了,却不怎么时尚,可能是她不常看时装杂志也不常去商场买衣服的原因。

初小姐三十三岁了,还没有结婚。她摘下近视眼镜,深深地眨了眨因为太专注而疲劳的眼睛,免不了朝那个年轻的男人翻几个白眼:“出门左手边,直走到第二个路口,再朝上就到了。”出了初小姐的店,左边走到第二个路口,差不多有六条还是七条马路在那里横七竖八地交汇,初小姐给这个直呼她为“大姐”的陌生男人出了个难题。

自从二十岁的毕春住到初小姐家里,初小姐发现自己真的老了,因为毕春也总喊她“大姐”。十二年前,当时毕春还是一个小姑娘,长得乖巧,母亲从嫁往北方的妹妹家把毕春接到南方度暑假,初小姐往冰箱里塞满西瓜,还终于找到搪塞母亲的借口,大中午的时候,从母亲手里要来零花钱,经过裁缝店门前那条没有种树的巷子,顶着日头去另一头吃手工刨冰。初小姐觉得,这个打北方来的表妹,也许比她更需要这些东西来解暑。

那时候初小姐正和一个男生交往,男生脏脏的,脸上长了些痘痘,衣服时常散发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是汗味,或者别的什么味道,初小姐没问,姑且当作是汗味吧。每天他会踩着自行车来初小姐家的裁缝店旁边等,趁母亲正打盹,初小姐告诉毕春:“你姨娘醒来问我去哪了,你就说我补习去了!”梳了两个辫子,从冰箱偷走两块西瓜,为了显示出补习的效果,腋间随便夹了本什么书,跳上后座,你一块我一块,一只手捧着西瓜,一只手揪住男生腰间的衣服,一股烟儿溜走了。

回来的时候,为了贿赂毕春,初小姐打包了一份麻辣烫,温度还未散去,盖在麻辣烫表面上碧绿的香菜,是为了防止从来不吃香菜的母亲。“死丫头,你还是我女儿吗?”母亲凑过去,看到香菜,又只得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走开。

“我以为麻辣烫老板娘不会洒香菜!”

这些年,母亲的屁股好像和缝纫机后面的那张椅子黏在一起了,几乎没有起身离开过。“死丫头,给我倒杯水,别忘了加冰!”母亲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机针飞速地啃着一块布料,总是命令的口气,且看也不看一眼初小姐。

“还是要加糖?”

“加!”

“醋呢?”

“也加!”母亲有些不耐烦了,“死丫头,你就不能对你妈上点心吗?”

母亲有多爱吃糖醋水呢?尤其是在夏天,母亲隔几天就要出门一次,通常会穿一条齐膝黑色裙子,往身上喷洒些桂花香水,锁上裁缝店的门,撑一把橘黄色太阳伞,去南面的陈醋店打两瓶醋,顺便买几包方块蔗糖。陈醋店的老板一家是山西人,想在这里做点生意,就卖起陈醋来。在南方卖陈醋,和在北方卖电风扇是一样具备风险的,大家似乎都不太需要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不过母亲从来没有间断过,吃醋。她喜欢在每一道菜里面加一点醋,完全不顾初小姐的感受,喜欢喝糖醋水,还坚持用醋敷脸,以至于她的皮肤一直很好,细嫩得跟水豆腐似的,鱼尾纹什么的一直没太现形。

陈醋店的老板长得憨厚,国字脸,头发茂盛,浅浅的络腮胡茬,偶尔抽根烟,养一条看门的秋田。“我发现你们两个长得越来越像!”每一次去打醋,母亲都会叨上两句,“它不会咬我吧?”老板憨笑着摇头,母亲这才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抚摸秋田的头,它没有拒绝,倒是靠近了两步,垂下头去,接受母亲的抚摸,母亲沿着它的头一直往下摸,毛滑滑的,一直摸到它的尾巴。

“它几岁了?”母亲问。

“按照狗的年龄计算法来说,三十岁,还是四十岁吧?”

“和你差不多大!”

母亲惊讶地把脸凑过去,秋田趁机舔了一下她的脸,“我真喜欢!”老板听了这话,笑呵呵,倒是老板娘不开心了,她把灌好的两瓶醋扔到母亲手里,用手头的食物把秋田唤走了。

老板娘是本地人,精明得很,据说和老板结婚以后,不愿意去干燥的北方,用腹中怀着的小孩作要挟,老板才不得已答应留在南方。“南方没什么不好的,夏天热,冬天一样冷,一年四季都会下雨,你只要能习惯吃米饭就好!”母亲总是安慰皱着两根眉头的老板。

事实上,老板还是习惯不了米饭这种东西,隔几天,就要躲着老板娘去母亲裁缝店斜对面的一家面馆吃碗面,一个人,吃两个人的分量,只要有醋,有时候面馆没有醋了,便端着一碗面走到马路对面来向母亲讨一点醋,顺便还要上几枚蒜瓣,咬一口蒜瓣,唆一筷子面,狼吞虎咽,母亲就停下踩裁缝机,静静地听,便听到“嗤啦、嗤啦”唆面的声音,很是有趣。吃完以后,老板还记得过来跟母亲打个招呼:“下次来买醋,我多给你打点。”他对着母亲说话的时候,也许忘了嚼过蒜瓣的口腔里臭味十足,不过母亲并不排斥这种气味。

父亲去世有多久了呢?初小姐已经记不得,她每天为了应付太多的学习和考试,必须往脑子里挤出去很多沉重的或者轻飘飘的东西,好让脑子空出来,确保挤进去更多的书本内容,当然,还有她那个母亲毫不知情的男朋友。“脑子就是一个房间,你现在就是要把房间里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腾空了,全部塞满书,哪怕你不记得你妈我的名字,也没关系!”母亲指着初小姐的脑袋说,她并不知道初小姐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在快要高考的时候,忘记父亲祭日也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有些事情其实忘了更好吧?

那天母亲一个人在家张罗了一桌子饭菜,点了香,烧了钱纸,往地上洒了几杯薄酒,没放鞭炮,以免左邻右舍又说闲话,一个人在屋子里对着父亲的遗像默默念叨,算作是最简单的祭奠和缅怀吧。

有一天母亲照常去打陈醋,却看到陈醋店的卷闸门紧闭,秋田也不在,门前干净空白得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人住过,角落处放着两瓶醋,母亲知道那是老板留给她的,一经询问,从隔壁的那户人家得知,老板一家人搬走了。

“去了哪里?”母亲突然有些失落。

“北方!”

“他们家的狗呢?”

“送到女人乡下娘家养去了。”

“乡下可是什么狗都吃的地方!”

母亲亲眼见过,一条金毛,被乡下的人当成土狗杀了,分给各家各户炖萝卜过冬至节。秋田长得太强壮了,也太像土狗了,乡下的人一定以为它只是一条喂得足够肥胖的土狗。幸好,那时候,距离冬天还很远。这里的人,夏天通常不会吃狗肉,甚至嫌弃狗肉,吃了燥人,流鼻血。母亲打听到老板娘的老家地址。

“等秋天吧,总之冬天来临之前,我一定要把它接回来,跟我一起住!”母亲说,没人搭理她。

这一天,初小姐和母亲一样各怀心事。她守在无人光顾的裁缝店里,等着她的男朋友骑自行车来接她出去兜风,直到母亲拎着两瓶醋回来,初小姐的男朋友还是没有来。这是他第一次爽约,初小姐不放心,去学校找他,却发现他课桌上的书本全部都是别人的了。“他的人和他的书都被他妈接去北方了!”同学们一个个“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初小姐根本不知道她男朋友家在什么地方,“据说他家是卖陈醋的!”一个女同学插嘴,“我每天上学都要从他家门口经过,那味道,酸死个人!”

“我是他女朋友,你带我去他家吧!”

女同学却又不应答了,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也许是嫌麻烦。

“你没有恋过爱吗?你没有男朋友吗?”初小姐急了,她的性子,和母亲一个样,忍受不了什么,也承受不了什么,倒是把心底藏着掖着的委屈和脾气全部发泄出来,“你不带我去,我不稀罕,你这样的人,我祝你这辈子和下辈子都找不到男朋友!”然后轰轰烈烈地离开。

那一年秋天吧,母亲说要出一趟门,一天,还是两天,只拎了一个手提包,围了条丝巾,钥匙暂且交给初小姐保管,还连带交代一些琐碎的事:这两日谁谁谁要来取衣服,谁谁谁的衣服还差一个衣袖子,饿了去对面的面馆吃碗面填肚子,睡觉前一定记得关灯,省电,当然如果实在害怕就开着吧,……。

“你怎么像布置遗言的老婆婆?”初小姐心不在焉地听着,赶在冬天来临之前趴在缝纫机前缝一双棉手套,棉手套本来是要做给她男朋友的,现在只能送给自己了,若是自己戴不了,送给母亲也可以,就当卖个人情也不错,说不定母亲还会感激涕零地多给一些零花钱呢。

缝纫的技术是母亲手把手教的,母亲总指着初小姐的太阳穴说:“丫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原先初小姐有一个不太切实际的梦想,和她男朋友的梦想大致相同,都是成为一名空乘,可以不用掏钱就能飞遍世界,还有工资。

“你不行,太丑!”母亲取笑初小姐。

“那都是你的错!”这屋子里说笑打闹的也就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初小姐毫不留情面,“把我生得太丑!”

“这得怨你死去的老爸,”母亲指着父亲的遗像,“你看看他,多丑啊,我当年脑子铁定给驴踢了,才会嫁给他!”隔了那么多年,玻璃相框沾了厚厚的一层尘,已经看不清父亲的相貌,也没人愿意在打扫房子的时候拭去那一层尘,就让它覆盖吧,顺便把不愿提起的心痛往事也覆盖掉。

很多年过去,母亲已经不像父亲刚刚去世的那一两年,时常哭哭啼啼的,愁眉不展,母亲已经能拿自己死去的丈夫来跟初小姐或者街坊邻居开涮了,当成一盘美味的澳洲肥牛也好,当成一盘鲜腥的蛤蜊也好,总之,可以边说边笑了。

母亲走后,就没再回来了。过几日,裁缝店来了几个警察,把不到十平米的裁缝店占得满满当当。“车祸!”警察说,“车子翻到桥下,掉进枯河里,死了五个人,你妈也在死者之列,另外十几个人还躺在医院里治疗。”临走的时候,警察又想起来什么:“对了,还有一条狗,在医院里,伤得很严重,折断了一条腿,两只眼睛也被碎片戳瞎了,有乘客说,那是你妈妈带上车的狗。”初小姐把那条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狗牵回家,给它流血的伤口上了止血药,它的全身因为疼痛而剧烈抖动,时而撕心裂肺地咆叫。

初小姐用母亲生前吃饭的那只碗盛了些米饭,夹了几块肉,搁到它面前说:“以后啊,这就是你的碗了!”

直到来这座南方小城读大学的毕春住到初小姐家,初小姐才得知,这条狗是秋田犬。“它是日本的品种!”毕春见到这条狗,惊讶而用力地抱住它,它早已愈合,看不到却庆幸仍然听得到,安静许多,每天躺在裁缝店门口晒太阳,人们来来去去,都与它没有太多关系了。

“这条巷子很多人都怕它,并不是它有多凶,而是它残废了,眼睛瞎了,还断了一条腿,人们都怕它,嫌弃它。”初小姐问,“你不怕它吗?”

“不怕。”

毕春站在初小姐面前,除了声音,除了个子,和十二年前好像没什么变化,但又好像判若两人。初小姐一边缝合一条裤边,一边瞟了一眼毕春,心里感叹:“时间哪,真是个奇怪兮兮的东西。”稍不留神,细细的针便扎了一下手指,扎出了血。她总是忘记在工作的时候戴上顶针,也始终不太习惯戴顶针,总觉得就像戴一枚戒指一样神圣、别扭,且难免落得伤心。初小姐也有过结婚的梦想,像母亲一样,结婚的时候让丈夫——确切地说,是当初那个满脸痘痘的男生——给她戴上一枚永远不用摘下来的顶针戒指。然而,男生走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她了。

初小姐做完缝纫,没什么事了,这几年,鲜少有顾客找她做衣服了,人们都愿意去商场里买,款式和颜色总有一款是自己想要的,即使因为高矮胖瘦不一的身材穿上去不那么合身,也不那么重要了。只有年老的人图个省钱,太胖的人图个合身,才会钻进初小姐的裁缝店,量身定制几身衣服,除此之外的,便是一些改裤脚或者换拉链扣子之类的小活了。

“走!”初小姐合上门,落上一把锁,牵着狗,“巷子那头的手工刨冰店还在开着呢,我带你去吃!”

“你知道我有多怀念那个味道吗?”毕春高兴死了,“那一年回去之后,我一天到晚都在嘀咕呢,大热天的,在铁板上倒点水却可以刨出冰块来,简直像变魔术一样,我们那些北方的同学都不肯相信。”

两个人点了一份草莓刨冰和一份西瓜刨冰。九月了,夏天已经名副其实地过去了,只是这阵子南方的天气还稍稍燥热而已,一度让人产生错觉,夏天还在。“味道好吧?”初小姐询问毕春,说到底不过是想给自己觅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是的,这个午后还是那么美好,像十几年前一样。

“嗯。”毕春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皱了皱眉头,太冰冷了,便开始搅动碗里的草莓刨冰,一直搅成了深红色的水,像一碗红墨水。初小姐看在眼里。

“北方已经开始冷了吧?”

“已经穿毛衣和秋裤了。”

“今年冬天,我给你裁一件风衣。”

“南方也会很冷?”毕春有些惊讶地问,她没有在南方过过冬天。

“当然,”初小姐张望了一下天,湛蓝湛蓝的,被一阵刮过去的风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屋檐棱角分明,一棵树的几枚叶子正在落下,“过几天,天就下北风了吧。”

过了几天,天也没有下北风。“天气预报总是欺骗人!”初小姐的裁缝店没有电视机,因为她不可能一双眼睛同时盯着两处地方,但她的耳朵是闲置的,于是她买了台收音机,一个人在店里做衣服的时候,就听广播消磨时间,广播和电视机节目差不多,有广播剧,有音乐,有新闻,有天气预报和定点报时,当然也有隔几分钟就会插播进来的广告,卖房的,卖车的,卖药的,各种各样。“这玩意儿要是有快进键就好了。”初小姐抱怨。

这世上但凡是活出点明白来的人,谁不想有一个可以快进或者快退的按键呢?谁不想“叮咚”按一下,要么一觉睡醒到六十岁的年纪,生活的苦和烦恼都不用再操劳承受,梦想碎就碎了罢,心死就死了罢,要么一觉睡到小时候的课堂上,面目可憎的老师还在讲台上用粉笔在墨绿黑板上用力写字,粉笔边写边掉,而喜欢的男生还软绵绵地弓坐在隔壁班上,指间转着钢笔,毫不打眼,永不消失。

下午没有课,毕春早早回来,搬了条凳子,坐在裁缝店里陪初小姐消磨时间,当然,初来乍到的她除了裁缝店也无处可去。不知道为什么,她常常有一个念头:“初小姐一定很寂寞吧?”

“班级里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个北方人。”毕春不知道该用自豪还是失落的语气来阐述这件事。

“另外一个呢?”

“是个男的,天天在小城里找面吃呢,”

毕春说着,嘴馋地跨过马路对面买了碗刀削面端回来,热腾腾的,“我才不会告诉他,你家对面就有一家正宗的面馆!”初小姐瞄一眼就知道,老板悄悄给她多浇盖了些番茄鸡蛋,否则那碗面上面不会红得那样艳丽,黄得那样灿烂。对长得不难看的女生,面馆老板通常会以此表达心意,不过从来没人领情,人们只当他是个揉面团的男人,浑身上下常年沾满白色面粉,天一冷还流鼻涕。“

有段时间,确切地说,是母亲去世之后,面馆老板曾经端着一碗饺子钻进我的裁缝店,放在我的缝纫机台面上,表达好感:‘羊肉馅的,一年我就包这么一回,’面馆老板样子很得意,‘专门从我婆娘的那份子里抠出来给你的。’我看都没看一眼,后来把那碗羊肉饺子喂狗了。”初小姐说,“要是母亲在,她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知道为什么你直到现在还没结婚吗?”听完初小姐的独白,毕春感叹道。

“我也一直搞不懂呢。”初小姐终于停下手头的针线活,眼神略显呆滞。

“你太要强了,”毕春说,“一个女人,太要强了,男人们反倒不好意思再靠近了。”

年纪越来越大,初小姐越来越不太跟人提起已经成为过去了的事,尤其是母亲去世以后的事。街坊邻居但凡来她的裁缝店做身衣服的,都会起个头,打探初小姐的生活状况。每个人都是关心的,每个人又都是自私的,试图揭开他人的一块伤疤,以此慰藉自己,原来有人把日子过得比自己更糟糕、更失败。初小姐没什么好说的,她不太回应他人无关裁缝衣服的问话,故作认真、投入且姿态高傲地踩着裁缝机的踏板,给自己建筑一面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

“你就不打算结婚吗?”这么问的人当然不止毕春一个人。

母亲去世的那年冬天,春节显得狼狈。大年三十,初小姐将人们定做的新衣服一件一件叠好,被人一一取走后,早早关门,一个人去集市,眼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堆积如山,人潮如海,只是随意抓了几把价格便宜的瓜子、糖和饼干之类的零食,顺便少不了要买鞭炮,便回到裁缝店,和秋田一起守着一炉怎么烧也不觉得热的煤火,嗑清脆的瓜子,听广播里主持人打了鸡血似地报喜,屋外是不断腾升和绽放的烟花。从来没有这么冷清过,孤独也就是这个时候,掺杂在寒意里侵入初小姐的身体里的吧。

才过了初三,初小姐便开门迎客了,下过一场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路面上是结了一层冰的,人们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却还是偶有滑倒。孩子们玩不了扔雪球和堆雪人,但可以溜冰,穿着新鞋子,顺着一条没有车辆的巷子,可以一直溜下去,一直溜到尽头。初小姐新年接到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个阿婆,住在附近的一条巷子里吧,搀着一根拐杖踏进初小姐的裁缝店里,她的膝盖和背上有脏的冰渣,一进屋子就开始化成水。

初小姐从缝纫机的台面上捡了条软尺,准备给阿婆量尺寸。她真的很老了,七十,八十,或者更老,整个人是被时光烘干的腊肉,压缩,扭曲,不像是个女人,倒更像是个男人。“我不是来做衣服的,我连寿衣都已经做好了,还用得着做什么衣服?”阿婆说,“我啊,就想给你搭座桥,牵条线。”阿婆说自己妹妹丈夫的侄子,三十九岁了,小学老师,未娶。初小姐倒是没有回绝,毕竟这个阿婆连寿衣都准备好了:“哪天可以单独见见。”

两个人约定在城南公园见,初小姐难得扎起头发,一根一根,梳理得顺滑,可见她并不是没上心。男人在城南公园门口不耐烦地跺着脚,鼻梁上挂着金丝眼镜,一副吃亏的样子。初小姐觉得他不像个男子汉。

男人说冬天的公园里没什么好看的景,两个人便沿着公园的栅栏边走,初小姐一眼就识破了,其实他是为了省门票钱。男人走后,初小姐一个人买了张城南公园的门票,租了辆自行车,冬天,公园里冷冷清清,冰雪正在化去,因此骑自行车必须一边踩着踏板,一边捏着刹,否则稍不留神,车子就会溜到路边的湖中央去。

有多久没有骑自行车了呢?初小姐竟想不起来了,但毕竟是承载过许多回忆的,比如当年那个每天午后骑着自行车来接她的北方男生,即使长满痘痘,她也会在没有人的路上或角落,偷偷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脸。现在,连怀念都变得奢侈。初小姐分不清东西南北,平时找不到北,因此也找不到缅怀的方向,只有在冬天刮北风的时候才知道,北的方向。

初小姐面朝着北风骑,风“嗖嗖”地切割她的脸,钻进衣袖,钻进每一寸肌肤。公园的最北面是一片林子,冬天了,光秃秃的,连鸟都站不住,初小姐被这一丛树抵挡了去向,再也不能往北了,便停下来,一根试探出来的树枝就在眼前,细看,惊讶地发现上面已经冒出叶苞。

春天已经来了。

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不结婚的后果是同样可怕的,这意味着:首先,余生所有的路都是孤独的;其次,除了自爱不可能得到其他更多的爱。多年以后,初小姐终于懂得了自爱,便是,用喜欢的布料给自己做更多的衣服,平时想吃点什么特别的,哪怕穿越几条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街道也无妨,至于住嘛,裁缝店足够她一个人住了。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自私和淡漠,这是街坊邻居们背后给初小姐贴的标签,比如,她不容许别人在她的裁缝店门口摆夜宵摊,也不容许客人赊账,还不容许人们没事扎堆在她的小店里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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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小姐不想这门手艺在她手里就此中断,也曾招过几个女学徒,毕竟这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具体是从哪一代开始做裁缝的,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做裁缝不愁没衣服穿。因此她有一个巨大的衣柜,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小时候的,长大以后的,春天的,冬天的,外套,内衣,一样也不缺。

“她们和你差不多大,没上什么学,便想在外学门手艺活儿。”初小姐看到二十岁的毕春,仍然会想起她的几个女学徒来。

第一个女学徒学了两三个月,她总是作呕,初小姐迟钝地发现她的肚子明显比刚来的时候大了许多。她在来到裁缝店之前就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是之前的一个男生同学,两个人在外合租过一段时间房子。“那你不打算跟他结婚吗?”初小姐问。“我对他没感觉。”女学徒不屑一顾。有一天女学徒的父母风风火火地赶到裁缝店,二话没说,直接把他们的女儿架走了,行李都没拿走,后来也一直没人来拿,初小姐每次面对那个女学徒的东西,不知道是该扔掉,还是继续保留着。

第二个女学徒,十几岁,跟着初小姐大概半个月吧,穿针线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大部分时间蹲在门口抽烟。她戴一串耳钉,还有一枚珍珠鼻钉,顶着酒红色爆米花头发,离开的时候嘴上还叼着一根翘得老高的烟:“我想学的是时装设计剪裁,而不是做这种古董得掉渣的衣服。”她还说:“大姐,你知道吗?女人的更年期是会传染的,我在你这里才住了半个月,我男朋友就开始嫌弃我了。”大致是这样,初小姐干脆把张贴在裁缝店门把上的招收学徒的启事撕了下来。

“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怎么了?”初小姐问毕春。

“是你赶不上这个时代的步伐。”毕春替自己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回应初小姐。

那天刚好有些冷了。“这两天给你做一件风衣吧,”初小姐从口袋里摸出软尺,拍拍毕春的背,准备给毕春量尺寸,“站直了。”

“我去商场买就行了。”毕春不太情愿地站直,“商场里衣服款式都很好。”

“不一样的,现在商场里的那些衣服啊,真材实料的太少。”

“可是款式很好看。”

“那你要什么款式的?”

“我要斗篷服。”

“你描述一下,我什么样的衣服都能给你做出来。”初小姐说完,发现自己夸大其词了。

“你没穿过吗?像风衣,但又不是风衣,没有袖子,腰间开了两个口子,两只手从那里钻出来。”

“大冬天的,不冻手吗?”初小姐不能理解。

说实话,初小姐心里没底,她没做过毕春所说的奇形怪状的斗篷服。那天毕春去学校上课了,初小姐锁上裁缝店的门,独自搭车去商场。她很少逛商场,尤其是逛服装店,因为她一直认为,她不需要。在解放路上,路两旁全部都是服装店,初小姐像个偷偷摸摸的贼,走进一家女装店,年轻高挑的导购看到初小姐,便过来接待。

“你们这里有斗篷服吗?”

“当然有!”导购顺手从衣架上摘下来两件衣服,在初小姐的身前展示,“这是现在最流行的款式!”

初小姐抱着这两件斗篷服进了试衣间,做贼心虚地拉上门栓,用软尺把这身衣服的尺寸量了个遍,然后假装不合适地走出试衣间,把衣服扔给导购。后来的有一天,初小姐坐在她的裁缝店里叹息,那一天没有穿上那件斗篷服出去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算是件后悔的事。

给毕春的斗篷服做好了,毕春过来换上,在镜子前打了个转,又打了个转,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初小姐能看得出来,对于这件斗篷服,毕春并不满意。

几天之后,毕春突然说要从初小姐家里搬出去住,说是宿舍的同学每天都在盼着她搬回学校宿舍住,那样更热闹一些。初小姐倒是也没有挽留。该来的来,该去的去,她已经习惯这世间上的一切以它自有的规律,运作。值得一提的是,那天和毕春一起来帮忙搬行李的还有一个男学生,个子很高,进门的时候还要低一下头,笑容生疏,但脸上长满的痘痘,让初小姐想起来一个人。

“这是我男朋友。”毕春得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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