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霓
我是一个孤儿,鹿族里最孱弱也是最被敬而远之的孤儿。
我的父亲在我出世前就在那次鹿族与狼族的战争中牺牲了。母亲把我十月怀胎后临盆之际在瓢泼大雨中停止了呼吸。从那以后,我的身上似乎就被烙下了关于雨的厄运诅咒——每当我哭泣时,天空就会下起绵绵不绝的大雨。
因为这个可怕的诅咒,我多次让鹿族遭受灾难的袭击,洪难几乎摧毁了这个建立在芸之森林中的家园,守护部落的神树也险些断裂倾倒。直到后来伟大的鹿灵从空国降临到这里,才阻止了水势的蔓延。
我以为鹿族里没有鹿会收养我了,因为几乎所有的鹿都把我看做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但后来,守护神树的那位老先生收留了我——他被称作木先生,而我们都换他木叔。
木叔一共收养了好几个孤儿,但那些鹿和其他的鹿一样对我敬而远之,不敢接近我这个一哭便会带来灾难的孩子——除了鹿萤哥哥。
鹿萤哥哥是木叔收养的第一个孩子。他第一次被发现是在芸之森林的尽头:一头稚嫩的、瘦小的、脆弱的雏鹿安静地躺在艾叶草的中央,周围飞舞着无数散发微茫光线的萤火虫。那些细小的光聚在一起,旋转着、跳跃着,像一团又一团绿色的火苗,在森林里燃烧。
于是木叔给他取名字叫鹿萤,萤火虫的萤。
“嘿——听说你哭泣的时候会下雨?这是真的?”“嗯。”“哇——真酷。那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我还没有名字……”“这没名字可就不好啦……我给你取个名字算了。”
“哭泣就会下雨,雨后就会出现霓虹——你以后就叫雨霓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鹿萤时的场景。
鹿萤
我朝森林的中心奔跑着,拼尽全力,水晶一样颜色的灌木从我脚踝处扫过,被我急促的步伐压得花枝乱颤。
我的呼吸逐渐急促,前腿早已跟不上后脚的节奏了。身后传来更加密集的脚步声,随即一个身影把我压在草地上,几乎是蛮横地把我束缚了。镜羽的角轻轻蹭了蹭我雪白的皮毛,还有那还没长出鹿茸的空荡荡的前额。
“哈哈!鹿萤,这次我又赢了,你还是跑不过我。”
他意气风发地从我身上站起来,骄傲地把他早已长出超过一寸的鹿角朝着天。我从草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吐出刚刚被压倒钻进嘴里的树叶。
“有什么大不了的,总有一天我会跑过你的,哼——”我知道镜羽早已对我一如既往苍白的辩驳视若无睹,但我还是想借此挽回我残留的些许颜面。
——但事实却是:当别的像我这个年纪的鹿,早已长出半寸左右的鹿茸了,而我却根本没有从前额看出一丁点凸起的惊喜——在鹿族里,犄角短小或没有犄角的鹿是弱小的、平庸的、无法被族里当做真正勇士的、最后将被黑暗的狼族吞噬的群体。
我现在正属于这种群体,但不想成为羸弱的累赘,我渴望强大,强大到能成为真正的鹿族勇士,保护所有鹿族的同胞。
芸之森林是我们鹿族生活的地方。相比较狼族日夜栖息的荒凉的月崖,这里则要广袤许多,也更加生机勃勃。高耸的千年树木与繁盛的水晶灌木无处不透露着源源不断生命的气息。
但相比较树木和灌木,我还是喜欢这里的天空——当然,不是指那在树林茂密的枝叶粗暴遮掩下只透出几束可怜光芒的天空。
我喜欢的天空在空国。
空国是块存在于芸之森林空中的一块陆地,像是一片岛屿,存在于天空中的岛屿。空国是伟大的鹿灵居住的地方,从那儿可以看到整个世界的轮廓——东边的海洋、西边的死亡沙漠、南边的黑石暗礁、以及北边虎视眈眈的狼族的月崖。
那里的天空没有尽头,漂浮而来的云朵也找不到依存地四处徘徊。
空国是至高无上的,但它也是孤独地。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我嘴里叼着一根紫艾草的茎,漫无目的地徘徊。身后,镜羽正翻着草革地图,寻找回族内的路。
“还有多长时间的路程啊?木叔还等着我回家吃他做的鲜草粽子呢……”我的问题被这个专心沉浸在搜索路线的家伙有选择地忽略了。过了会儿,他才收起地图,站起身来:“走咯,朝这个方向再走一段路程就到了。”他指向我身后的方位。我顺着看向那儿,却发现了一条细长的黑烟。
那条细烟缓缓地升腾,蚕食着一片白净的天空。
镜羽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迅速向那儿奔去。我也更加卖力地紧随他的步伐。我们都沉默着,气氛在急速流动的空气和逐渐浓郁的那条细烟中愈发紧绷。
——那条烟升起的地方就是我们的部落。
我们很快就跑到部落所在的地方。我看到了我们的神树,那棵守护我们平安的神树。
此刻它在燃烧,熊熊的火焰妖娆地朝天飞舞,赤黑的烟把上面的天空染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灰暗粘稠的色彩。
我看到镜羽的背影在殷红的火焰倒映下是那么沉重。身为未来鹿族守卫者的他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空气中漂浮着火焰的焦灼和血的气味。“狼族来了。”镜羽低沉着嗓子道。我在那一瞬间揪紧了,心里仿佛沉默已久的死水突然汹涌地卷向一片脆弱的陆地。
“雨霓——”我朝那片火焰跌跌撞撞的走去。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雨冲刷在残垣断壁间,受伤了在痛苦哀嚎的族员从我身前一一掠过。地面上尽是狼族侵略后留下的铁蹄,像是在宣战那样张扬。许许多多的建筑都遭到了破坏,四处一片狼藉。
我在狼藉之中,找到了躺在神树下的木叔。那棵神树还在冒着烟,火似乎还未被雨水熄灭。
“木叔,你怎么还守在这儿,有危险呐!”我想把他从燃烧的树下拉开,却被推在一旁。“我是守护神树的鹿,树在我在,树亡,我也得一块亡!”木叔倔强地回答。
我看到了他脚部有血迹,急忙撩开他的裤脚,却看到了只剩下半截的腿部。
“木叔……”我咬紧悲切,红着眼道。木叔只是粲然一笑,回答:“没事,我守护这树时被狼族的人砍断了一条腿而已……”他虽是故作轻松,但额头早已疼得出了冷汗,“我们鹿族的同胞没有遭到他们的杀戮,”木叔忍住疼痛,一字一句地说,“不过——他们带走了雨霓。”
我发现雨下得更大了,瓢泼的雨熄灭了这里的火焰,却点燃了我心中的愤怒。
天空不可遏制地震荡了一下,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散发出虹色的光晕。雨在那一瞬间停息了,阴沉的被黑烟笼罩的天空立刻明亮起来。那个地方缓缓降下一道光亮的柱子,所有的鹿纷纷朝那儿双膝跪下。
——鹿灵从空国降临而来。
光柱散去,一个浑身赤红的老者出现在中央,旁边随行的事一只窈窕的倩影。那是伟大的鹿灵和他的女儿芸现。
鹿灵走近了,他仍旧像当年那样稳健,赤红的肤色间隐藏的深邃的眼神不怒自威,仿佛在告诉我们,他从未老过;芸现面若冰霜,一双绮丽的鹿角早已超出我们这些同龄的鹿许多。她已不再是在空国那个巨大岛屿上想看看下面的世界的小鹿了。
“芸现,你去救治伤者。”鹿灵话音刚落,芸现就缓缓走向朝拜行礼的鹿群。他从我身边走过,我嗅到了她一如既往的兰花香味,而她只是冷漠地掠过我身侧。她向伤员的伤口上轻抚一下,伤口处就掀起紫色的淡淡的光晕,伤口就疯狂地愈合起来,像疯长的藤蔓。
鹿灵走到木叔身前,木叔准备起身行礼,却摔倒在一边。我前去立刻搀扶起他。木叔的断脚似乎很难支撑他虚脱的身体。
“木子,还好吗?”鹿灵蹲下身,看见木叔少掉了一截的左腿。“别动,”鹿灵把手掌放在木叔的断腿处,那里很快氤氲起绿色的光芒,空气里的血丝仿佛聚在了一起,断肢处飞快地蠕动,长出一截新的脚踝。
“谢谢鹿灵大人。”木叔迅速拜在鹿灵身前道谢。“莫多礼,”鹿灵淡淡地回答,“还是说说狼族这次袭击的详细情况吧——这似乎是十六年来从狼族之王死后狼族的第一次主动挑衅吧。”
木叔点点头,随机面色凝重:“狼族本次袭击只率领了一支骑兵团,但他们不仅用这一支骑兵团洗掠了这里,烧毁了神树,还……还掠走了一名族员……”“谁?”
“雨霓——”我站起身,莽撞地冲山前,“鹿灵大人,请让我去救雨霓吧,我是她唯一的哥哥!”
鹿灵转过身来,一双如宇宙那样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映着不可揣度的感情。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看着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目光的我。
气氛仿佛停息了那样沉默。
“你……”鹿灵伸出细长的手指,“你就是鹿萤吧……都长这么大了。”“谢谢鹿灵大人夸奖。”我回答。他朝我走近了些,打量了我一番,“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和木子闹别扭,还逃到空国上住过一段日子吧……”此刻鹿灵像一个老伯那样絮絮叨叨。
“鹿灵大人——”我小心翼翼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我想去救雨霓!”
鹿灵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地笑着。他捋了捋红色的胡须,自若道:“我会派人救出雨霓的,放心好了。”
“可是……”我刚想说些什么,鹿灵就拂手转身走去。
走了两步,他唤道:“芸现——”此时的芸现已经治疗了绝大部分重伤者。她轻轻地掠过我身侧,一股兰花香转瞬即逝。她的侧脸依旧是冰霜的模样。
——我至始至终也没听见芸现对我说一句话。
一道光柱又出现在天空中,将鹿灵与芸现的背影淹没。
“感谢鹿灵大人!”那些受到救治的鹿族伤员仿佛跪下,异口同声地朝鹿灵走的方向呼喊道。
直到光柱消失在天际的时候,那些伤员依然在唤着,声音重叠萦回在树林之间。
——
“芸现,你在想什么呀?”
“我想离开这个巨大的岛屿,去下面的世界看看。”
“下面是森林,到处都是树和灌木,有什么好看的啊!”
“其实我只是,想去鹿萤你生活的地方看看。”
我很担心雨霓。
我一闭上眼就仿佛能听见她无助地在狼族的地狱里哭泣。
鹿族的亲番队在下午鹿灵离开后就从芸之森林浩浩荡荡地征向北方——他们是鹿族最强大的成员组成的队伍,我们也都以长大后进入其中成为一员为目标——因为他们都是鹿族里的英雄。
此刻我好想和他们一起去救出雨霓——因为我一直都是她心中唯一的英雄。
“鹿萤,你确定我们要偷偷跟上去?”“嗯……我们不仅要跟上去,还要超过他们的步伐,抢在他们之前到达月崖,救出雨霓!”
镜羽脸抽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可是……你确定我们一定要乘坐这东西?我感觉好危险的……”他话还没说完,脚下就一阵颠簸,一个踉跄摔倒了,滚到舱位的一边。
我抬头看这个硕大的底部燃烧着绿色火焰的汽艇,不禁会想起往事。
“我当年就是乘这个东西到了空国,见到了鹿灵大人呢……”我摇动螺旋桨,风开始推动热气球前进,汽艇舱内又颤抖了一下,把刚站稳脚的镜羽又抖失了衡,摔在一旁。“这次,我也要用它救出雨霓!”
我用力转动螺旋桨,寂静的夜空中划过一只硕大的鱼形汽艇,朝北边飞去。
“队长,看——那里,有一条秋刀鱼在飞诶!”
“秋刀鱼?我看你才是秋刀鱼!你饿晕了吧,还偷懒,还不快走,完成任务要紧!”
“可是队长,你看……”“看个大头鬼啊,救人要紧你知道不!”
“但是,那条秋刀鱼好像要掉下来了……”
“?——真的要掉下来的样子。”
“而且……它落下去的方向不是北边的……月崖吗?”
“好像是的诶。”
“啊——”
汽艇内部的零件失控了疯狂地跳动,机械器件发烫地咆哮着,整个汽舱抑制不住地剧烈颤动,一瞬间天地以某个看不懂的角度呈现在我眼中。
“鹿萤,我要是死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镜羽失身尖叫,双手用力想掐住我的脖子。
伴随着沉重的撞击感和支离破碎摧枯拉朽的声音,我眼前的世界瞬间黑掉了。
——我们坠机了。
我开始真的以为我死掉了,灵魂去了故事中说的地狱,受尽生平从未受过的折磨摧残。
但眼前从黑暗转向混沌的视界,以及皮肤关节处传向大脑的断断续续的疼痛感仿佛提醒着我这只幸运的小鹿——我还活着!
我马上用力睁开双眼,焦距重叠了好几次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但我看到了地狱。
无数带着猩红血丝的硕大的鹿角挂在眼前的绳索上,角质根部断裂的地方参差不齐,,还带着裂开的纹路,一眼便能看出是被强大的力量从头颅上扼断的;巨大的锅内煮着带有刺眼腥味的肉质汤肴,依稀可见漂浮的灰白色骨骼和头颅——留有断角的头骨;无数具鹿族的尸体像梦魇那样横陈在地上涌入我的视线,地上的血迹还是湿的,泛着腥臭。
我立刻俯下身去,不可抑制的恶心感让我吐了一地。
“呵呵,不敢想象呐!”一个颤寒的声音传来:那是一只浑身被刺满了火焰纹身的狼,它走动时仿佛一团燃烧的烈焰。我此刻明白我已深陷狼族的领域。
“不敢想象什么?”我努力遏制发颤的声音——真是没用的家伙!
“不敢想象……”它走近了我,尖利的爪子刹那间刺到我的头上,那块平坦的雪白额角感受到侵略的触痛,“你——这个孱弱的家伙,居然是——”
“刹凄!”
几乎是瞬间,听到这有力的声音,那只叫刹凄的狼停止了爪子的入侵。
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披着长袍,戴着一枚圣冠似的东西的狼。那只狼缓缓走来,长袍掩盖了它修长或干枯的脚踝。
——这时我才看见它的额上有一条细长的缝,像刀疤那样。
“风瞳大人!”刹凄跪下去,埋下头,收回了爪子。看上去桀骜不驯的它在风瞳这个狼面前卑尊屈膝。
“你,话太多了。”风瞳面无表情的说道,额上的伤痕好像动了一下。
刹凄把头埋得更深了。突然地,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我瞪大双眼,瘫坐在地上,不知所措。那只披着长袍的狼自若地走到我身前,蹲下身,阴邪地笑道:“这只是对它的一次小小的惩戒,您不用担心它……MO TI YA。”
在我大脑正处于空白时,更多的脚步声近了,一群狼族爪牙架着两个被重重禁锢的囚犯走进了这个地狱。
——那是镜羽和雨霓。
“放开我!”
在我企图冲向镜羽和雨霓之前,几个壮硕的狼卒用斧刃钳住了我的脖颈,我相信只要我轻举妄动,我雪白的皮毛上就会沾染鲜血。我疯狂地瞪大双眼狰视那披着长袍的狼。
风瞳依旧面无表情。她走到镜羽和雨霓的身前,从长袍下伸出黑色干枯的手臂,没有锋利爪刃的指尖触到两人的脸上。
镜羽和雨霓被惊醒,睁开的刺红的双眼里看到了恐惧。
他们看见了我,看见我被巨大的斧刃钳住,仿佛下一刻钟就会身首异处。
“鹿萤!”“鹿萤哥哥……”他们用力呼喊我的名字,我看见镜羽拼命想从狼族爪牙挣脱捆绑的样子,我看见雨霓泛红的双眼,还有那瘦小的弱不禁风的身躯。
……我的眼泪早已顺着面颊淌到了地上。风瞳回过头来,额上的伤疤似乎又扭动了一下。看着它那冷冰冰的脸庞,我感觉雨霓和镜羽的呼声正在消失,以我感受得到的速度消失。
我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只看得见风瞳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还有他额上神秘的疤痕微微颤动。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这感觉像一条大虫子准备从胃里蠕动出嘴唇一样恶心。
“把他放上祭台……”
随着风瞳的声音,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抬到了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高得像空国那样。
风瞳悄悄凑到我的耳边,耳语道:“NO XI QI YA,MO TI YA。”我听懂了这句话。
然后我看见风瞳额上的疤痕裂开了,露出了一只紫色的眼睛,里面夹着一粒灰色的瞳仁。
那粒瞳孔瞬间变成了猩红色,染遍了整个世界。
镜羽
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给我讲过很多关于鹿族的故事。
那些故事,那些陪我度过无数个长夜的故事,在我逐渐长大后,开始分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母亲给我讲过的故事里,很多都是编给孩子们听的,但关于父亲的部分,却是真的。
父亲曾是鹿族里不多的拥有英雄称号的勇士,也是鹿灵亲番队的队长,带领番队完成了许多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立下汗马功劳。那一度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直到鹿族与狼族爆发战争,父亲带领部队在第一场战役中牺牲。
那是鹿族与狼族之间最惨烈的一次战争。那时的狼族之王率领号称“荣耀之矛”的大军从月崖一路攻克,伐城略地,几乎是长枪所指之地,一路便会沾染鲜血。“荣耀之矛”势如破竹,兵临芸之森林城下,鹿族的勇士们为了保卫家园,纷纷倒在狼族的爪牙铁矛下,森林几乎被鹿血染红。
但在芸之森林快要生灵涂炭时,伟大的鹿灵从空国降临,翻手覆云间便杀灭了“荣耀之矛”部队,并与狼族之王相约在空国展开生死决斗。
没有生灵亲眼见证过那场世纪较量,没有谁知道战斗是有多激烈。
——我们只知道,鹿灵赢了,他拯救了鹿族。
自那以后,鹿灵成了鹿族所有成员心中的神。于是乎,成为鹿灵亲番队的队长,像父亲那样,在鹿灵的麾下鞠躬尽瘁,就成了我的愿望。
我渴望强大,渴望成为英雄。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莫名的渴望,我才会和鹿萤一起,踏上了拯救雨霓的不归路。
我们后来才明白,我们去了一个地狱。
……那穿着一身长袍的狼转过身去,看向了鹿萤。
我看到鹿萤的双眼变成了一片混沌,瞳孔化成了一团灰色物质。
鹿萤被抬到他身后的一座祭台上,高高的祭台使我只能看到他部分雪白的手臂。长袍狼俯身在鹿萤耳边,似乎说了些什么,只是除了他们,没有谁能听见。
“是时候了——刹凄!”它伸出手,唤道,“拿出祭血吧……”
我身旁那只火焰纹身的怪物兴奋地跳了出来,抢过狼守卫手里硕大的斧头,熟悉地抚摸斧刃上即将浴血的地方。刹凄回过头,阴邪地笑了笑,呼啸着把斧头在空中挥舞一圈。
他把视线从我转移到雨霓身上,旋转的斧子立刻就朝雨霓劈了下来。
斧子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停在了空中,再也不向下落去。雨霓面对锋利的斧刃,早已吓得泣不成声了。我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不知所措。
“我不太喜欢这样对待祭品,我的勇士。”长袍狼指尖在空中划了一个圈,那里仿佛形成了一个光晕。雨霓的手腕处瞬间出现了一条细长的伤口,淡红色的血液像丝绸一样涌出体外,漂浮在空中,聚集在光晕的位置。
那个光晕开始渐渐被染成鲜红的颜色。
雨霓脸色苍白如纸,把头垂在一边。她开始变得虚弱。
当光晕完全化为红色后,血不再从雨霓的伤口处涌出,而是迅速结成了痂。雨霓早已晕厥过去。长袍狼操控着那光晕,空中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光晕漂浮到鹿萤的身上。
“NO XI QI YA,MO TI YA。”
鲜血从光晕里喷涌而出,灌注在鹿萤的身体上。整个祭台变成了一滩血池,鹿萤沐浴在血池中,一身雪白的皮毛被浸染得殷红。
光晕消失了,一切变得死寂。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们都在注视着那祭台,那注满血的祭台。
我感觉到鹿萤的手颤抖了一下——我意识到他醒了。
鹿萤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独角兽拉的马车里了。
打开车窗,芸之森林里独有的艾叶草和水晶灌木就纷至踏入我的眼帘。我意识到我从那该死的月崖里出来了——救我出来的是前来救援的鹿族亲番队。
但他们却说,他们赶到的时候,那里遍地都是狼族爪牙横七竖八陈躺的尸体,他们在血泊中发现了昏迷的我,还有雨霓和镜羽。
我去见了他们俩——雨霓还在昏睡,她没受什么伤,只是手腕处有一道浅浅的、结成了痂的伤口;但镜羽的情况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撕开了许许多多裂痕,露出的里面结实的胸膛上尽是巨大的创伤,血迹也凝固在腹部的位置,像一只恶魔的手。镜羽双眼无神地看向远方,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他端坐的背影都仿佛是残缺的,布满伤痕。
“镜羽,你怎么了……”
“走开——”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陌生感,残破的身体也随之颤抖了一下。
我静静地看着他——我发现他正处于恐惧之中——他在害怕什么?
我没有被送回神树下的家,而是随着亲番队去了空国。他们说鹿灵要求救出我之后就带我到他那儿去。
我于是和亲番队队长一起去空国的正下方,踩住一块黑色的,刻满碑文的石板,石板随之脱离地面,逐渐升向空国的方向。听队长说,这块石板叫浮石,浮石是唯一的可以通往空国的路。
“不过,其实也不是啦……”队长憨笑道,“几年前就有一个神秘的家伙乘坐自己制作飞行器从森林飞到了空国,这件事在我们亲番队中还成了一种耻辱……”
我:“……”
走进鹿灵简朴装帧的房间,看见一个火红色的端坐在悬空处冥想的身影。
鹿灵大人冥想时不能受到打搅——于是我悄悄掩上了门,席地而坐,尽量不发出一丝细微的声音。
鹿灵修炼时,他火红色的皮毛时而变成苍老的白色,时而又转回鲜艳的红色。我才发觉,鹿灵已经开始变老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翻手灭掉狼族大军的神了。
正想着时,鹿灵醒了。他用那依旧浑厚、不怒自威的嗓音对我说:“你来啦,鹿萤。”我抬头看时,他身上的颜色依旧是鲜艳的火红,但掩盖不了那开始变暗了的色调。“这是你这好几年以来第一次到空国了吧。”鹿灵向我递来茶水,我随即道了谢,他随着席地而坐。
“上次你一个人乘着自己制造的飞行器到这儿时,可没少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呢……”鹿灵的话让我险些把茶水呛出来。我急忙解释道:“这……那只是个意外,那时我还不知道真的存在呢,鹿灵大人。”
鹿灵淡然一笑,起身走向窗前,一边踱步一边看窗外另一个世界天空的剪影。
过了会儿,他转过身来,“鹿萤,你刚刚看到我在冥想了吧,”我愣了愣,鹿灵继续说,“我已经老了,不是什么鹿灵大人了,现在只不过是根老朽之木,还不知道看不看得见明早的朝阳呢。”
我觉着他着实好似要托付什么给我,果不其然。“所以……”他依旧润黑的双眼看向我,若有所思,“芸县,我想把她托付给你。”
我想象了千百种鹿灵会托付给我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无名小卒的东西,却万万没想到是他唯一的女儿。我石化了。待到石头裂开反应回来的时候,慌乱地摆手摇头:“不不……令爱怎么能……这可不行……”
“你是芸现结交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她认可你,你,也很喜欢她吧……”面对鹿灵的问题,我不知如何作答。我顿时无从辩驳。“当然——”鹿灵语气立马严肃起来,“你在与芸现交往之前,你首先得成为鹿族的英雄,”
“真正的英雄!”
“嗯,是——”我被某种使命感召唤起来,郑重其事回答。
过了会儿,气氛沉寂下来,我看着杯中逐渐凉下来的茶,心里莫名冒起的狂热也开始冷静下来。门扉被风吹得有了响动,鹿灵走去拉开门,门外的冷风就肆虐席卷而来,呼啸着涌入房门。
“天气不甚好呢,”鹿灵望向天空中逐渐被阴云吞噬的夕阳,云层里一抹绝望的血光映入他失真的瞳孔,“战争,好像就要开始了呢。”
鹿灵“啪”地一下关上门,挡住了外面惨淡的光景,回到房间里席地而坐,顺手把凉了的茶换掉。
“鹿萤,你觉得真正的和平是什么?”他一边沏茶一边谈笑风生。
我看着他沏茶时认真的样子,红色的胡须几乎要沾湿杯沿的茶水,不禁宛然一笑。
——那时的我不知道,这是鹿灵大人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