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携着荷的清香,向我扑过来。
塘边洗好的衣服整齐地放在缺了一块的木盆里。
我知道,我妈已经变成了池塘里的荷花。
--01--
我还在我妈肚子里,就被称作“野种”。
村里人见了我就像躲瘟神一样总是躲得远远。
我只要在他们的房子前稍微停留,他们家里的狗就会龇着一口黄牙向我扑过来。
很多次我都吓尿了裤子。
我没有像样的名字,“野种”是我唯一的名字。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爸,身边就只有我妈,和姥姥姥爷。
我每次问姥姥姥爷我爸在哪,他们都会用尽各种侮辱性的语言骂我,连带着骂我妈。
村里的小孩子从来不和我玩。
我总是被他们用石子和鸡屎招待,每件衣服上都有浓浓的鸡屎味。
我总是一个人坐在田埂上,和田间的草说话。
--02--
我妈很少说话,也很少出门。
她总是放一个小板凳坐在牛棚口,靠着墙不说话,我就远远地看着她。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总是离我远远的,背对着我。
冬天太冷的时候,我想抱着她取暖,总是被她一脚踢开。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要把白天发生的事情说给她听,但她从不回应我。
--03--
我稍大一点的时候,才慢慢听懂了“野种”的含义。
“这个贱人,不知道去哪偷的汉子,生下了这个小贱人,就是一个野种。”
“人家吃干抹净了就不管了,肚子大了就知道回来哭了,要不是因为人情上说不过去,才懒得管这破事,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了。”
“我这一把年纪了,出门都觉得骚得慌。”
“当初生下来就不该养活!”
“还不是因为当时你说可以收个彩礼钱,好给咱两儿子娶媳妇……”
“你当时不也说了吗?现在就怪我头上了。”
…………
姥姥姥爷就像没看见坐在牛棚口的妈妈一样,上演着一出闹剧。
--04--
我妈没有读过书,在我们这种偏远的小山村,女孩子不读书是和生孩子需要怀胎十个月一样正常的事情。
她身上有农村姑娘特有的质朴和善良。
遇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她还不懂爱情。
几个香饽饽,几次“掏心掏肺”的告白就带走了她的青春。
男人得到了想要的,就抛弃了这个傻姑娘。
知道怀上的时候,我妈跳了一次河。
河太浅,没能吞没她。
姥姥姥爷觉得如果就扔下我妈不管死在外面,只会引起更大的笑话,把我妈关进了牛棚里。
后来,就有了我这个“野种”。
在这个冷漠封闭的小山村,我和我妈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
--05--
睡觉的时候我问我妈:“我爸是谁?”
背对着我的妈妈突然翻过身坐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我。
她突然伸出指甲里嵌着许多草屑的双手,抚上我的脸颊。
接着用双手搂住了我的脖颈,然后越来越用力,我说不出话,脸憋得通红。
惊恐,错愕,害怕。
我不知道她竟那么恨我。
我痛苦地挣扎着。
最后她松开了我的脖颈,把我抱进她的怀里,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我的脖子上湿漉漉的。
--06--
那次过后,她经常带我去村里的那片大池塘。
夏天里开满了荷花,风里夹杂着荷叶的清香。
她洗衣服的时候,我就光着脚丫,在池塘边捉小蝌蚪。
她依旧不说话,她洗衣服累了,就蜷着身体睡在池塘边。
我喜欢听她细微规律的呼吸声。
这里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天堂。
没有叔婶姑爹乱七八遭的亲戚的冷眼,没有姥姥姥爷的谩骂,也没有那个带给我们娘儿俩痛苦的男人。
--07--
她时常看着塘里的荷花,久久地盯着那一池水。
那天的风格外温柔。
风吹过她的碎发,她的嘴角有了一抹弯曲的弧度。
又转过头来,呆呆的望着我,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一样。
“睡会吧,睡醒了我们就回。”
她轻启嘴唇,唱着我从未听过的歌谣。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没了我妈的踪影。
池塘边放着她常穿的那双破了洞的布鞋。
我焦急地呼喊,传入耳的只有我的回声。
--08--
知道我妈的死,姥姥姥爷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和邻居唠着闲话。
后来我被姥姥姥爷转给隔壁村里没有生养孩子的人家。
那对夫妻很大方,给了姥姥姥爷一大笔钱,作为抚养我的辛苦费。
临走的时候,姥姥姥爷拉过我的手,让我常回家看看,甚至从他们污浊的老花眼里挤出了几滴热泪。
再后来因为养父的工作需要,我们搬去了另一个城市。
我没有回去过。
也再没有闻过藏在风里的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