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宋词,喜欢那文字中透着的苍旧古朴,喜欢那词语中流露的情意缱绻,更喜欢那书卷中经过历史沉淀而泛出的意蕴悠长。闲时,焚一炉檀香,斟一盏淡酒,读一阙宋词,便仿佛在这样的沉醉中,穿越了时间,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八百余年前的沈氏故园里,粉壁上墨迹犹新:“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犹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如果说红尘中有万千种相逢,那么陆游与唐婉,一定是世间最美丽也是最苦痛的相逢。世事总是无常,劳燕无奈分飞,十年心酸别离,以为可以把相思埋在心里,却不想,在那草木青青的春日里,蓦然回首,却见她迤逦的身影分花拂柳而来。霎那间,内心的伤口又被狠狠撕扯。十年沧桑,以为早已淡忘了对方的模样,却在目光交汇的刹那明了,原来一切都还如初见般美好,你在我心里仍是当年初见的模样,若是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瞬该有多好,可是一切早已永远的错过。桃花缤纷如雨、零落成泥,当年的山盟海誓犹在耳边,可是再见时,竟无语凝咽,只好把满腔的心事托寄于一首《钗头凤》。字字珠玑字字愁,每一笔,都是一句相思;每一划,都是一道伤痕。
唐婉这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只一眼便明了词中意味,可是再也回不到当初,一切都回不去了,只这一句,就是无比惊心,又深深无奈。只好忍悲含泪和词一首:“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 难! 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 瞒! 瞒!”在风起的黄昏,下起了一场哀婉的花瓣雨,苍茫世间,你我早已迷失来时的方向,如今的你我再也回不到昨天的故事里。对于唐婉这样才情高雅的女子来说,这是一种煎熬,深深的痛楚被风轻云淡的笑容掩盖。但他一定是看到她的泪水落入手中的酒盏,才会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只为把这滴泪藏在心里。
他和她,如同风中的砂,自己永远都无法决定去往何方。前生不知要在佛前求多少年,才可以换取今生的一次同行;不知要经过多少年风吹雨打,才能换来一次尘世的相逢。却不想,这相逢太匆匆,连执手相看泪眼都不能。哪怕是当年青梅煮酒,执手共鸢帐;哪怕是曾经桃花连理,许下白首愿,如今,都已成了前尘,散落在俗世风霜里。只能含一弯浅笑,赠君一杯淡酒,你说一句“好久不见”,我答一句“一切安好”,仅此而已。转身,便是天涯。
而唐婉,亦是一个决绝的女子。她明了,与其咽泪装欢的生活,不如早些结束这样的苦痛,与其这样苦苦思念,不如让你永远怀念。陆游的《钗头凤》成了唐婉的催命符,在和完词不久,唐婉便溘然长逝,留下陆游一生的思念,留下沈园近千年的传奇。
“隔花人远天涯近”,这一次相逢,让陆游魂牵梦萦了一辈子,即便是四十年之后,他也深情地写道:“伤心桥下春波绿,犹是惊鸿照影来”。他这一生从未忘记那个诗思敏捷的女子,那个他亲手把凤钗簪上发鬓的女子,那个与他共同采撷花瓣,装成一对菊枕的女子,那个用一生血泪、一世才华与他相和一首词的女子。“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当年的女子早已化为尘土,消散在烟火红尘中,可是那字字如泣的诗句,仍然留在沈园的粉壁墙垣间。沈园的梅花依旧会在清冷时节绽放,只是那个在梅花下浅笑的女子,却再也回不来了。
也许是想了断前世的牵绊,也许是想祭奠今生的这段尘缘,亦或是想许下来生的心愿,在陆游八十五岁高龄时再一次来到沈园,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来沈园,并写下一首凄婉的小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善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岁月轮转,时光已过去几十年了,风景依旧,连繁花锦绣都似当年,只是曾经迷失的人们,却再也不会相逢。此时此地,终于明了,原来人生,不过是幽幽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