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敏没有在哈尔滨多做停留。从火车站出来她便直奔汽车站而去。沿途的工地让她很烦躁。她与陈军第一次约会的咖啡馆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街角的专卖店也不见了,她在那里省吃俭用为陈军买下生平第一双高于两百块的鞋。一切都变了,堆砌的沙土,飞扬的灰尘,轰隆作响的机械,堆满了她记忆中那个逸静的城市。
直到坐上汽车开始往老家走,她依旧能看到延绵不绝的工地。那些在造的大楼仿佛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三三两两的排列在一起,比周围的房子高出一大截。这让她想起了北京的房子,站在客厅里她甚至可以望见对面楼房的客厅里有什么东西。她有时会想象那些客厅的主人是做什么的。比如三楼的那一家有一把木吉他,可能是一个音乐家。五楼那一家堆着一大堆快递包裹,肯定是开网店的。七楼那一家在客厅里就摆着书柜,搞不好是个作家。然而她从来没有真正的想去了解他们,这对她来说没有意义。
随着汽车速度越来越快,她开始害怕。如果这股泯灭人情味的瘟疫蔓延到了家里怎么办?也许那间带小院的平房已经变成了大楼。她要从那些一模一样的房子里寻找自己曾经的家。
半个小时后车开上了盘山公路,她意识到自己的害怕是多余的。连绵的山峦像是门神一般守在家门前,幸好没有哪个笨老头真傻到让子子孙孙去把它挖掉。她把车窗打开一条缝让冷风灌进来。不久前才下过雨,空气中满是泥土的芬芳,这种香味与车厢里刺鼻的汽油味混合在一起就有了一种回家的味道。如果单只有汽油味,她肯定受不了。
汽车在进入小村的时候她喊司机停车。她的家就在村口不远的小道边,几年前那条小道还是沙土路,现在修成了水泥路。路不宽,刚够一辆车走。要是有两辆车对上,就得有一辆先倒出去。不过她现在只有旅行箱上有两个轮子,这条路已经足够了。拖箱子的声音惊动了沿途各家院里的狗,一时间犬吠此起彼伏。看样子自己已经被忘掉了?叹了口气她随即又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那些看门狗恐怕早就换代了。
家里的那扇包铁门倒是没换,门上坑坑洼洼的痕迹清晰可见,这些痕迹有不少都是她留下的。铁皮很薄,但里面的夹板很厚,如果忘带了钥匙就得用很大的力气敲。小时候她总是用一个更省力的方法——用石头砸。不过从离家去哈尔滨上大学起她就再也没有忘带过家的钥匙。
把钥匙插进锁孔,她一时没有想起来该往左转还是往右转,所以门没有打开。院子里传来老爸有些沙哑的喊声。
“谁啊?”
她没有应声,继续旋转钥匙,门锁咔哒一声打开。她推开门,老爸正提着浇花的喷壶从后院走来。看到门外站的是许久未见的女儿,老爸先是一愣然后扯开嗓子朝屋里喊道。
“老婆子,你老姑娘回来啦!”
“瞎咋呼啥,你眼花了吧。”
话虽如此,老妈还是从屋里奔了出来。里屋门一开,家里养的老狗,大狗,小狗,老猫,大猫,小猫,鱼贯而出把刚进门的她团团围住。
“咦!回来咋也不说一声。”
老妈边说边上来一把把她抱住,那双有力的手臂似乎想把她重新搂回肚子里。
“回来的时候手机……”
话到一半她停了下来。心想那些事说出来也只是徒增担忧而已,于是话锋一转撒了个谎。
“手机坏了。”
“还是老样子,笨手笨脚的。早上吃了没?中午想吃啥,我马上做饭。”
“还问啥,买排骨和肘子啊。”
老爸说着拍了拍老妈后腰上的面粉,然后从她手上接过旅行箱。老爸的六十大寿已经过了三年,那个有十几斤重的旅行箱还是能轻松单手拎起来。
“好好,马上去,马上去。”
老妈恋恋不舍的松开手,但依旧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像她很快就会消失似的。
“哎呀,瘦了呀,你是不是也学什么节食减肥了。”
“妈……没有。”
鼻子陡然一酸,她赶忙蹲下来。一只花白的小猫蹲坐她脚边仰着头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她轻轻把它抱到眼前以挡住自己发红的眼圈。
“这是孙子,还是孙女呀?”
“这一大窝,哪分的出来呀。我先去肉铺看看哈。”
老妈说完忽忽奔进屋里提着个布袋就出了门。她起身昂头让眼眶里的东西流回去。家里那只土狗名叫小娜,现在正把前爪搭在她腰上奋力摇着尾巴。她走的时候小娜的个头才到脚脖子,如今已经高过了膝盖。刘敏伸手顺了顺小娜的脊背,它呜呜的咕哝了一声开始原地打转。周围的猫狗以她为中心混作一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
等到她走进屋,老爸已经把她的房间收拾干净,旅行箱就靠在炕头边,每次回来都是如此。
“这次准备呆多久?”
“….大概呆一阵子吧。”
老爸在门口停了下来,最终嗯了一声什么都没问。
中午饭有一大桌子的菜,都是她爱吃的。吃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她就感觉胃里的东西直堵到了嗓子眼。而老妈还在不停夹菜。
“军军没有一块回来呀?”
“他工作比较忙。”
她突然发现现在撒谎已经到了张口就来的地步,为了掩饰心里的愧疚她只好又吃了个酱肘子。老妈天南地北的问了一通,最后把话停在了一下她一直不敢想的问题上。
“什么时候打算领了证要孩子啊?”
“……还没想好。”
老妈还想说些什么,但被老爸使了个眼色制止。
“不着急,你们都准备好了再说。”
说着老爸给自己添了杯酒。
“嗯……我吃饱了,去休息会。”
撂下碗筷,她逃进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炕上。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是说他们已经分手了?还是说,他们已经离婚了?无论哪一个都不会让他们好受。她想到也许有孩子的话,自己就不会这么轻易地离开他,离开北京。
她十岁的时候老爸老妈曾离过婚。当时她把原因归咎于老爸酗酒,而老妈在独自带她的那一年里学会了抽烟。一年后他们为了她又复婚。在这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很厌恶老爸,一有机会就会朝他发脾气,偷偷倒掉他的酒还弄坏他养的花。懂事以后她才知道老爸那时丢了工作,生意又不顺利才会开始酗酒。酒与烟,是她童年最害怕的东西,也正是如此,不怎么喝酒又不抽烟的陈军在当初给了她无比的安全感,让她觉得自己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然而现在她意识到自己是大错特错。
她把脸埋进枕头,想着也许应该回北京挽救一下这份感情,好好领了证,再要个孩子。想着想着脑袋突然被一阵温暖包裹了起来,她抬起头,发现家里那只独耳老白猫也吃饱喝足卧在她的枕头上准备睡觉。老白猫名叫明丽,是她十二年前在大雪地里捡回来的。那时明丽才一个月大,捡回来的时候已经被冻掉了一只耳朵。现在明丽已经是当了奶奶的老猫。她把头供进那温暖的怀抱里,心想光凭这一点自己就已经被比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