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夏的清晨,微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
三三两两的行人提着水桶,到泉边打水,以供全家吃用,肩头起伏晃动的水桶淋湿了青色的石板路。
一道细流缓缓从泉眼中流出,没有一点声响,池畔的柳树在斜阳的照射下,将树阴投入水中,明暗斑驳,清晰可见。
池中的荷花还没有绽放,刚刚透出粉红的嫩尖,荷叶半卷半舒,几只蜻蜓贴着水面穿梭嬉戏,扰的池面波光粼粼,这时,其中一只落在了那尖尖的初荷上,阳光照射下来,柳叶般的翅膀晃动着金色的光芒。
被这幅生机打动的不只我一个人,池边一男子负手而立,轻袍缓带,风姿如玉,气度闲雅地吟道:
小池
泉眼无声惜细流,
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
我就知道,这是诚斋先生杨万里了。
先生写诗主张师法自然,尤其钟爱自然景物,笔调清新活泼,语言平易通俗,描绘的虽多是日常所见的平凡景物,但诗中所展现的那种生趣盎然和浓郁的生活气息,却在不知不觉中令人心旷神怡,仿佛身临其境。
我一直喜爱先生的诗词,今日有幸能与其共处同一时空,何不追随先生脚步,到他描绘的那些美景里看一看呢。
这泉、这荷、这蜻蜓,就足够看个半天呢,一切都是那样的柔美,那样的富有情意,句句是诗,句句如画。
—2—
先生缓步走着,我在后面缓缓的跟着。
杨柳夹岸,鸟鸣清脆。
只见先生停了下来,轻轻抚摸着泉边垂下的柳枝,我知他定是想起早春的那片烟柳了。
新柳
柳条百尺拂银塘,
且莫深青只浅黄。
未必柳条能蘸水,
水中柳影引他长。
早春时节的柳条是浅黄色的,“沿河柳鹅黄,大地春已归。”
如今已都是深青了。
微风吹动,柳枝轻扬,水中倒影凌乱,原来这南宋的柳树也是个虚荣的孩子啊,在借柳影长个儿呢。
我和先生不觉都陷入到了回忆里。
去年秋天我出差到济南,大明湖的荷花已过花期。走进老城区,虽已不再像《老残游记》中所说“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但景致还是美的,泉水叮咚,微风拂柳。
莫名的,我就想起了这两首诗,虽然先生的小池和新柳不在济南,但美好的事物终归是相通的。
回程前一天,我也跟着凑热闹,清晨五点就去黑虎泉边排队,接了一桶泉水,千里迢迢的带回去煮茶。
我这等凡夫俗子自然是没品出多大差异,可是喝茶的时候,想象自己是在与神交已久的诚斋先生品茗对弈,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3—
这一番走来,也就到了晌午时分。
炊烟袅袅唤归家。
午膳过后,人最易犯困,先生也不例外,即便他已经吃了几颗酸酸的梅子提神。
几个还梳着短髻的孩童争相奔跑着,细看之下,却是在追那随风飘动的柳絮儿呢,你追我赶,笑声荡漾。
先生果然是被吵醒了。
梅子的味道很酸,一觉醒来,那余酸还残留在牙齿之间,窗外的芭蕉把绿阴映衬到纱窗上。日长人倦,先生看起来情绪无聊,软软地靠着枕塌,看着这些孩童戏捉空中飘飞的柳絮。
闲居初夏午睡起
梅子留酸软齿牙,
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
闲看儿童捉柳花。
曾几何时,我也是这追柳花的儿童,奔跑着汗流浃背;也在长长的夏日里饱食而睡,半梦半醒间喊着妈妈说牙疼。
时间久了,才越发知道,闲情逸致是个多宝贵的东西。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俗事挂心头,便是人生好时节。
—4—
这一日,大雨滂沱,我站在廊内,看着雨雾中的庭院。
雨水顺着屋檐成串流下,砸起水花阵阵。
庭院角落有一座院池,池内荷花盛放。
先生自梦中醒来,披衣奔至廊边。片刻后,急喊书童,蘸墨挥毫,写就了这一阙词:
昭君怨·咏荷上雨
午梦扁舟花底。
香满两湖烟水。
急雨打篷声。
梦初惊。
却是池荷跳雨。
散了真珠还聚。
聚作水银窝。
泻清波。
梦中,他荡舟花底,望着满湖烟雨,嗅着氤氲香气。正是怡然自得的时候,一阵急雨打篷声惊醒了他。
将醒未醒间,他还迷糊着,我这是在哪里?这噼里啪啦的声音又是从何而来?
哦,原来是急雨在敲打荷叶,雨珠跳上跳下,似在碧绿的“盘”中滚动。
荷叶上晶莹的雨滴仿佛真珠般,随着荷叶的跳动忽聚忽散,最后聚在叶心,就像一窝泛波的水银,动荡迷离。
到后来雨水越积越多,荷叶再也无法承受它的重量,这一捧清波便泻入池中,活泼而不受羁绊。
如此光景,长睡不起确实未免可惜了。
我从未像今日这般惊喜,寻常景象竟是如此迷人。
我从未读过如此富有画面感的句子,闭上眼睛,眼前就能浮现出那雨中颤动的荷叶、珍珠般跳动的雨滴,和那被砸的一塌糊涂的池面……
—5—
好事近·七月十三日夜登万花川谷望月作
月未到诚斋,
先到万花川谷。
不是诚斋无月,
隔一林修竹。
如今才是十三夜,
月色已如玉。
未是秋光奇绝,
看十五十六。
我读这词的时候曾不止一次想象:“诚斋”到底是什么样子,万花川谷又是如何景象,甚至那一林修竹也让我魂牵梦萦。
今日身临其境,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先生的书房名曰“诚斋”,屋内古朴简单,但藏书丰富,我知道这是受他父亲影响。
家境贫寒时,他的父亲忍饥挨饿购买书籍,积十年,得藏书数千卷。他曾指着藏书对杨万里说:“是圣贤之心具焉,汝童怒之!”
在父亲的影响下,先生自幼读书勤奋,广师博学,锲而不舍。
万花川谷是离“诚斋”不远的一个花圃,我总是误读为“百花川谷”,今日过后,怕是再不会犯此错误了。
四季花时不同,园中美景各殊。单说这秋山红叶,老圃黄花,就让人颇不寂寞了。
“无数花枝略说些,万花两字即非夸。东山西畔南溪北,更没溪山只有花。”
出世入世之间,有个万花川谷可退可守,夫复何求。
诚斋与万花川谷相隔不远,却被一片竹林挡住了月光。竹子长得郁郁葱葱,修长挺拔。
这让我想起了黛玉潇湘馆中的翠竹,就不知先生的窗纱是翠绿还是银红色,是“蝉翼纱”还是“软烟罗”呢?
竹林深处,先生伏案窗前。
我交握双手,遥遥相拜,此地一别,从此彼岸相隔。
先生的一生不能说是顺遂,他出生在公元1127年。这一年,是北宋靖康二年,金灭北宋,徽钦二宗被俘,无数皇室宗亲被虏为奴,史称“靖康之耻”。高宗赵构定都临安,偏安一隅,风雨飘摇。
他八岁丧母,二十七岁进士及第。仕途曲折不在心上,唯念社稷安危。晚年辞官归家,誓不出仕,听闻权臣当国,贻害国家,他痛哭失声,不食不眠,留书妻儿,笔落而逝。
俗世已然艰难,惟山水多情。
读着这一首首诗、一句句词,望着这一幅幅画面,我想告诉先生:穿越千年,总有人与你心意相通。
若有诗词美景藏于心,岁月自不败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