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要过的

  很多人从小到大都活在“别人家孩子”的阴影里,而我从小到大都活在“你表姐”的阴影里。我有个厉害的表姐,上学时候是学霸,工作以后领导赏识,对谁都和和气气礼数周全,做事认真又踏实,如假包换的招牌好姑娘。

  她大我九岁,我上高中那年她已经考上了一家每年创收只高不低、我们那适龄青年人人向往的国企,拿着一线城市的工资在我们这个西南三线城市里惬意的“朝九晚五”。

  我们家族挺大,姐姐能干又懂事,长辈们都喜欢她,当然也把她当做重点关注对象。对于她这种有房有车有高薪的姑娘,大家关注的内容亘古不变――有男朋友了吗?

  有的。那时候,有。

  

  我们这有句俗话说“开头结尾落大瓜”。姐姐是开头的那个“大瓜”,这会儿在自己的地盘上混得风生水起,我是同辈里最小的,按着这句俗话,我就必须得是末尾那个“大瓜”。好在中考时候人品爆棚,擦边进了市里的重点中学。

  我们家在一个小县城,我不常回家,周末就跟表姐一块糟践她高水平的工资。嗯,还有他男朋友的。

  老z缺点挺多的,长得很现实,身上独生子女的毛病一大堆,总显得自私又小气。但他的优势也很现实。跟姐姐同在国企,不过他是技术人员,工资比姐姐高。有车有房有存款,谈吐幽默,唱歌还特好听。

  平时姐姐脾气特好,我几乎没见她拉过脸,但跟老z在一块的时候,姐姐时不时就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生他气。两个人常吵架,那种你噎我一句我回你一句的小吵,吵不了几句老z就会马上开启拍马屁模式:“好啦好啦,我媳妇最漂亮了,我媳妇可善良可贤惠了……”

  大概在他们眼里,我一直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旁观者,在他们这段过往里扮演着一个定期出现的电灯泡。他们感情里的零星片段落在我眼里,让我一直觉得老z大概是适合姐姐的,因为在他那里,姐姐不必时时刻刻都是那个懂事的招牌好姑娘,她可以生气,可以小心眼,可以有女孩子应有的小任性。

  

  我会觉得老z合适,还有个原因。

  我高一那年状态很差。跟班里的同学合不来,跟班主任看不对眼,加了学生会仕途不顺,社团里是可有可无凑数人员,成绩从中上一路下坡,触了底就再没反弹。那年圣诞节,我在为学校元旦晚会前期筹备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那头噪音很大,一片遥远的喧哗里我妈平静地告诉我:“你奶奶不在了。”

  请假回家守孝。再回学校,我几乎已经在抑郁症的边缘徘徊。晚上整夜整夜的失眠,白天在课上瞪着眼睛看着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后来不发呆了,大多数时候趴着睡觉,睡到晚上放学,再回宿舍去整夜辗转难眠。练习本上写满连自己也看不懂的话,偶尔不睡觉的时候静静盯着黑板莫名其妙地掉眼泪。

  好在因为我平时就话少,除了妈妈觉得我情绪不对,其他的家人好像都没发觉我有什么反常。直到那个周日,一家人吃完晚饭以后老z开车送我去学校。到了学校门口,我正要下车,老z突然叫住我:“等会,我念段话给你听。”

  “这一生长路漫漫,我们背着行囊上路,跌跌撞撞地追寻世间一切美好。即便前路坎坷,遍体鳞伤,所有的一切散落遍地,痛失良多,你也要相信光亮就在前方。你只需要带上无尽的勇气,站起来重新出发。”

  我笑着听完,说了“再见”迅速下车,转身进了宿舍,一个人蹲在宿舍阳台上哭了一晚上。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那段话对我而言有多重要。就像是漂流在茫茫大海里的人眼前忽然出现的一根浮木。我独自一人艰难地在崩溃的临界上挣扎,只有他出现,然后告诉我“你只需要带上无尽的勇气,站起来重新出发。”

  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我究竟是需要照顾的小妹妹,还是只是女朋友的表妹。不管哪一种,都足以让我觉得姐姐嫁给这个男人,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我眼里,他们俩的爱情很真实,没有轰轰烈烈你侬我侬,只有看看电影吃吃饭,打打网球上上班,平平顺顺的日子一天天在过,所有的一切都照着预定轨道一丝不苟的运行。谈恋爱,见家长,装房子,定日子,就差临门一脚把事儿给办了。

  那会我常陪姐姐和老z去看他们房子的装修进度。他们未来的家在十八楼,有阳台和落地窗,放眼望出去就是人工湖,四室一厅,不到两百平米,载着的是他们两个人对未来家庭的所有希望。

  有一次,姨妈带来一位看风水的老师傅,老师傅在那房子里拿着罗盘左瞧右瞧上测下测,思索半天后开口:“单从风水看,这桩婚大概是桩中婚。你看我们中国在地球的西边……”

  听到这里我已经默默转身走了,脑子只不停的回荡着他说咱们中国在地球的西边……西边……

  看完风水以后姨妈和姐姐送老师傅回去,老z一人送我回去。后来想一想,谁也没什么急事,五个人一辆车也没超载,哪有必要非得出动两辆车?一块先把老师傅送回去就不行么?大概是不行。

  送我回去的路上,老z一边开车一边认真问我:“他说得那些你信吗?”

  我还沉浸在听说中国在西边的“震惊”当中无法自拔,特认真地回答:“别的我不知道,但是他说中国在地球的西边。”

  老z看我就像看幼儿园小朋友,一脸鄙视的笑:“哦?那你说中国在哪边?”

  “当然在东边。”

  其实我是想说,你傻啊,他说中国在西边你也信?

  后来我才明白,还真是不信不行。

  

  我从前一直幼稚地以为,姐姐带回家的男朋友就一定能走到最后。因为姐姐那样踏实的人,能带回家见长辈,那就是已经很慎重的考虑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承诺可以这样无力,谈婚论嫁这样慎重的事情也可以无疾而终,即便是已经慎重地考虑着想要一起走,还是会有无可奈何的理由让先前所有慎重的考虑都只是南柯一梦。

  

  我意识到他们两可能出问题了也是在一个周日。

  姐姐平时一个人住,一个周末我和她一块回去,冲在前面噼里啪啦地按了密码,却听见一声刺耳地错误提示。姐姐“哦”了一声,几步上前来,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重新输了密码,若无其事地说:“老z这几天老是来吓我,密码我改了,你记着点。”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也没敢再继续问。

  没过几天,姨妈和姨父都来了,一家子都严阵以待的样子。那时候我才知道,姐姐和老z,原本年底就要结婚的两个人,要分手。

  至于原因,我至今也并不是很清楚。长辈们避讳,我也只是隐隐地听得几句话,说那段时间老z得了焦虑症,在看心理医生。长辈们说,这点事情都承担不起,可想而知结婚以后挑不起家庭的担子来。我不知道老z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而焦虑,但我实在是很惊奇,给我正能量的老z,竟然也会有心理疾病。大人的世界,似乎真的不是我可以想象的。

  其实原本姐姐和老z的事,也不是完全没有阻力,家里长辈其实都不是很喜欢老z,尤其是姐姐的父亲。可能所有父亲都会有这样的心情,很难接受自己的小公主已经长大的事实,很难心平气和地把她交给另一个男人。

  姐姐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都自己咽下去,从不在家里抱怨,包括跟老z在一起的事。姐姐的沉默让大家觉得老z虽然有些小毛病,但姐姐喜欢,也无伤大雅。而当一切都提上日程的时候,大概发生了些什么,家里人对姐姐“三堂会审”,姐姐一点点缓缓地说着,长辈们对老z仅剩的宽容一点点的崩塌。

  姐姐的朋友找工作,姐姐略一提,说能帮就帮衬一下,老z说:“关我们什么事?”

  姐姐的父亲买新车,姐姐略一提,说自己要拿五万给他,老z怒:“我那儿装修还没钱呢你还有钱给你爸买车?”

  都不是大事,可这些细微,一点一点勾勒出一个我从未了解到的、不可托付的老z。还有更多我没能了解,也不想再去了解。我才知道人竟可以是这样复杂的动物,再迁就的爱护,再长久的陪伴,再慎重的交付都敌不过那颗爱自己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写到这里,我脑海不断浮现的,却是老z在姐姐家吃完饭以后默默洗碗的背影。

  姐姐是那样美好的姑娘,从小到大我从未见她责备过什么,她仿佛对世间所有都抱着一颗无尽宽容的心。我不知道姐姐说这些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情,但我知道,走到这里,他们已经再没有回寰的余地。

  

  毕竟两三年的感情,实在不容易一刀两断。

  我向来是夜猫子,有天夜里大概两点多,我开着临近窗边的小灯追剧,正看得高兴,手机忽然一振,我吓了一跳,拿起手机一看是老z发来的信息,那句“我x”生生哽在喉咙里没骂出来。

  “小朋友,睡了吗?”

  “没呢,怎么?”

  “我以后可能不能常到家里来了,你要好好学习啊。我是真的很喜欢大家,跟你们在一块就像一家人。总之大家都保重。”

  “哎呀,你们大人的事我也不了解,但是不管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得嘛。你还记得你跟我说那段话吧?”

  “记得。这一生长路漫漫,我们背着行囊上路,跌跌撞撞地追寻世间一切美好。即便前路坎坷,遍体鳞伤,所有的一切散落遍地,痛失良多,你也要相信光亮就在前方。你只需要带上无尽的勇气,站起来重新出发。”

  “所以啊,你也要勇敢地往前走啦。”

  

  我当时并没有在意他的深夜“问候”,直到那天。

  那个周末大家都在,姐姐有事,开车去了办公室。快九点多的时候二姐姐和他男朋友一块回来,才进门就跑过来告诉姨妈:“我刚在楼下看到老z。”

  姨妈一惊:“什么时候?”

  二姐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就刚才上来的时候啊。他说他散步走到这边,看到姐的车不在就过来看看。”

  “那你怎么说?”

  “我没敢说姐去办公室了,我说姐带表妹出去玩了。省得他跑去找姐。”

  姨妈松了一口气:“你倒聪明。”

  话音才落,我手机一振,是老z的短信。我愣愣地举起手机来:“他给我发短信了。”

  二姐瞪我一眼:“你可别说漏了。”

  

  我随手给老z回了一条“正在看电影”,心里顿时觉得有些悲怆。我恍然意识到,那天夜里,凌晨两点,老z说不定也是像今天一样,“散步”到姐姐家楼下,然后看见了我房间的光亮,就像抓住了茫茫大海里的一根浮木。

  我早就怀疑老z是个隐藏的文艺青年,果然还真是。都到了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是不能看懂现世爱情的无常。大家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不是多好?何必再像我们年轻人一样,老是有些无谓的付出和留恋?老z也许知道吧,自己做得再卑微,就算卑微得像条狗,我们一家人在那时候也只会把他当成随时可能骚扰姐姐的神经病。

  是说真的,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段时间老z被我们一家人严加防范,尤其是姨父,他干脆搬到市里来陪着姐姐,以防老z来找她。他们两个人分手后的见面,据我所知也就只有那一次,大家忙着做饭,姐姐说有事出去了。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姨妈没说什么就点头了,大概也是理解他们两个人真的需要一次恳谈。

  再后来姨父单独把老z叫到家里来促膝长谈了一早上。那天是周末,家里只有我和姨父,一大早我还躺在床上,听见老z的声音,有一丝沙哑,敬重而疏离。然后我关上房门,一直到老z走了才出去。不是不好奇,只是实在不想听到老z的难堪。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关于老z的最后几件事。

  跟姐姐分手不久后的一个清晨,阳光明媚。

  手机在响,姐姐看了一眼,接起来往卧室走,我隐约听见老z故作愉悦的声音:“今天天气很好哟!”

  

  跟姐姐分手大概一个月,老z的一条微博。拍的是坐在大排档得到自己和他妹妹,那时他旅行到了贵州。

  那是我至今看到的老z的最后一条微博。

  

  家里的堂哥和老z是一个车间的同事,也是好哥们。有一天他随口问我:“老z买了辆奥迪A6,你坐过没有?”

  我白他一眼:“我去哪里坐?”

  堂哥讪讪地笑:“改天带你去坐啊。”

  我想起老z以前那辆橙色的QQ,他车上的音乐我都很喜欢。

  

  一天我在厨房给姨妈打下手,姨妈突然开口:“我昨天给老z打了个电话,他结婚了。”

  我惊讶地“啊”一声。那时候离他跟姐姐分手,不过半年。

  姨妈继续说:“新娘也是你姐他们公司的,听说比他大些。”

  我无言以对。

  “你可别告诉你姐。”

  我笑笑:“一个公司的,姐应该知道吧……”

  “可能吧……”姨妈有那么一瞬间愣神,“所以啊,谁没了谁也不会过不下去的。”

  我心里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丝愉悦,老z总算像个成年人的样子了。都是日子嘛,跟谁过不是过。

  我忽然想起,在老z和姐姐还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姐姐送我去学校,路过一个小区,姐姐说:“我高中时候的男朋友他们家就住这。”

  “你也会早恋?”

  “当然,”姐姐俏皮的一笑,“那会啊,特幼稚,我要跟他分手,他就‘离校出走’。那时候学校外面就是公路,路边是水稻田,我午觉都没睡,沿着公路走了一中午才找到他。”

  “后来呢?”

  “后来大学毕业他要留在外面,我要回来,我们就分手了。”姐姐一顿,又说,“要不是我回来了,我现在早就已经结婚了。你可别告诉老z!”

  

  是啊,姐姐,要不是你们分手了,你们早就已经结婚了。老z的妻子怀孕了,我可不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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