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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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果然是细细长长文文弱弱的,说话声音很小。见到她,小初原本准备好的恶毒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A直接说不是来请他原谅的,只是想告诉他,她和老师早就分手了,并没有藕断丝连。
小初想她可真是撒谎不脸红,于是说:“那天晚上,他去了哪里?不是在你那里吗?”
A的脸红了:“他确实是去了我家,不过不是去找我,是找我妈的。”
“找你妈?笑话!”小初说:“ 他是去请求你妈同意你们作弊吗?”
见小初说话这么恶毒,A有些着急,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
小初摆出架势说:“说吧,你想干啥?——重起炉灶可没门!”
A连连摆手说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小初说:“那是哪样的,看你还能再编出个啥新花样?”
A站起来说:“我妈是个很有名的医生,是治疗抑郁症方面的专家。”
……
“你想说啥?”小初问。
“那时候你母亲病了,很严重!”
“胡说!我妈从来就没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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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初说完他妈从来就没病后,手心突然开始冒汗了。
他坐在那里,凝神,一动不动。
A又坐了下来,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他们就这样坐了好一会,然后小初说:“有确诊吗?”
“ 是。”
“多长时间了?”
“很多年了。”
小初就往桌子上砸了一拳。
然后把目光移向A。
A并不怯:“如果你觉得打我能让你心里舒服点,你就打吧。”说着她站起来:“我去外面等你。” 小初收回目光暴躁地说:“ 我还没这么无知无聊!我知道该向谁报仇!”
A站住不动说:“你要报仇就对着我吧,他有病。”
“有病又咋样?有病就能抹杀罪恶吗?”
“他为你母亲做了很多。”
“他做了什么无需你告诉我。——你坐下!”
A无声地坐下。
“我问你,既然这是真的,为啥我小姨没告诉我?”
“你小姨不知道,你母亲不让告诉她。“
”可是他却告诉了你!“
A的脸又红成一片:“是我妈告诉我的,他们挂了我妈的号,拿了药后没再去复诊,……这样……我就给他打了电话。”
“你怎么可以给他打电话!你害人还不够吗?”
“我确信我妈能帮上忙,——对这个病我有所了解。“
小初说:“你是帮了倒忙!”
A喘了口气说:“你可以记恨我,但老师确实不是来找我的,他是为了你母亲。——你母亲不肯再去医院看病,不吃药,随意减药,导致病情反复发作,越来越重。”
A的声音仍是软绵绵的那种,但内容丝毫不软。“
小初又往桌子上擂了一拳。咖啡杯倒了。
A看着那些褐色的液体往台面下流去理也不理,只是说:“我下周就要结婚了,和一个医生。” 说完这句话,她撇下小初离开了。
A走了,并没有慌张,也没有仓皇。
她缓缓地起身,缓缓地转身,缓缓地向远处移动她细长的身体,彷佛一名模特正向T台走去。小初坐在原地,像被施了魔法,无法去追责。
从头至尾,A没说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一句请求原谅的话。
她是来叙述一桩事实的?还是来替某人开脱的?不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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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咖啡馆回家后,小初没有学习,午饭后,他也没像往常一样去洗碗,父亲将碗筷收拾到厨房洗了起来。小初歪着身子靠在墙上斜视他的背影。父亲边洗碗边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小初心里的气就窜了上来:“人家要结婚了!”
父亲的手抖了一下,但没回头,只说了一句他知道了,许医生已经告诉他了,然后继续洗碗。许医生是谁?是A的妈妈还是A的男朋友,已经无需问了。父亲的语调既不喜也不悲,更像是一种预设好的反应,也像极了A的那种说不出来的风格?
那种风格是什么?小初还描述不出来,只是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就像踩在棉花包里,行动很困难,但只要一使劲,恨就会从四面八方滋生出来。
至少,他们欠他一句话,一句道歉的话!那是他们欠妈妈的!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于是小初咬牙切齿地说:“ 恨死了!我讨厌这一切!我恨死了这一切!“
父亲像是知道这一刻终于要来临了,他放下手中的碗,回过头来对着儿子说:“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妈妈。”
“少提我!” 小初怒气冲天地说:“ 是我妈!是你们!是你们让她得了抑郁症!”
父亲没说话。没有任何辩解。
A的话得到了证实!
小初抓起餐桌上的小盐罐往墙上扔去,父亲没有动。
“是你让她得了病!”
小初又举起椅子使劲砸到地上。
“多少年了!你告诉我多少年了?”
父亲还是没作声。他就站在洗碗池边,紧锁眉头,没有阻拦不再道歉。
小初又往地上砸了一把椅子:“应该让我去死!”说完冲回自己房间。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父亲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遥远而飘渺,不急不燥,像是经过了千年的演练。他说如果事情能够重来,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她的生命。“毕竟她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你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小初喊了一声,“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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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小初的门外再无动静,没有他想象或期待的那种喋喋不休或是老泪纵横出现。
反倒是他自己,下午去了马戈那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知所云地说了一堆话。
马戈静静地听着始终没插话,等小初停下后递给他一杯水:“到底发生了啥事?”你能从头再讲一遍吗?"
小初喝完水,安静了下来。他从A打电话开始,叙述了咖啡厅的见面,A的话和回家后父亲的反应。当然,他没说最后一节,也就是他摔盐罐砸椅子的那一节。
马戈很仔细地听完用佩服的语气说:“A还真是挺有勇气的。”
小初没说话。
“你认为她在撒谎吗?”
“是我爸撒谎了!”小初说:“我根本不知道我妈有抑郁症!”
“你问过他了?”
“没有。——但他不应该告诉我吗?”
“那你问过我吗?”
小初难以置信地看向马戈。
“这是一个很难开口的话题,A站出来说了,她冒了风险。”
“……冒什么风险?”
“她知道你恨她,你也并不信任她。但她仍然来找你了,”
“她是来替他说话的!”
“是这样的。但她同时也告诉你她有了新归宿。——如果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它比道歉重要多了,不是吗?”
小初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小声说:“这也是我小姨想要的结果!”
“当然。这无疑也是你爸想要的结果。”
小初显然没想到这一层,但他马上说:“他想要什么结果我不知道!”
马戈说:“你可以去问他,——问过了就知道了。”
“我还需要问什么?”小初说:“光这一条就足够了!是他让我妈得了病,那么多年!我恨死他了,我要痛扁他100回!”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是他外婆的调子?她外婆曾说要烧100壶开水……
马戈此时却意外地说他支持小初。
“只是,”马戈说:“我不明白的是,你都有痛扁你爸的决心了,你还有什么话是不能问他的?”
小初诧异地说:“我还需要问什么吗?他已经全盘认罪了!”
“好,”马戈说:“ 那就再等三天。即便是在法庭上也得把程序走完不是吗?三天内,你们有话就说,三天一过,你想砸凳子就砸吧。”
小初又是一惊,马哥,神一般的马哥,谁也没告诉他砸凳子,可是他什么都能预想到!什么都跑不过他的法眼。
44
下午从马戈的工作室回到家直到吃晚饭,小初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晚饭期间,父子俩都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吃完饭小初坐着不动,父亲把碗筷收拾到厨房。
砸坏的两把椅子已经被圆凳替代,凳面很小很不舒服,小初把两条腿架在上面用讥讽的语调说:“这个奇葩的家里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父亲关掉水龙头,回过头来用一种别样的声音说:
“我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就是和你妈离了婚。”
小初的大脑“轰”地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飞了出去,一时间脚下全是凉气。
他僵住不动。父亲回过头去继续洗碗。
须臾,他打开大门跑了出去。
他给马哥打电话,拨完座机拨手机:“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直都让我蒙在鼓里?”
他们很快在马戈家小区后面一个小草坪上见了面。这是他俩继下午工作室后的第二次见面了。
马戈说:“我到现在仍然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合适的时机。”
“什么合适的时机?”
“你有没有接受现实的能力。”
“我为什么没有接受现实的能力?”小初的声音里有着震怒:"我早就不是小孩了!——我应该什么都知道!”
“好,那就继续去问,——如果你确信你想知道。”
“我不想再问了!——你们,你们这些所谓的大人,全都是道貌岸然的!”小初说。
马戈笑了起来:“我同意你的说法。可是你想过没,不告诉有时候也是一种保护。”
“保护谁?我吗?我不需要!我需要知道真相!”
马戈说:“真相的知道需要匹配合适的年龄合适的阅历。一些事情,即便是天塌下来的事情,随着阅历年龄的增长,它都可能成了一件小事。——不是事情变了,是人的接受能力变了。
小初想了一下说:“——不就是离婚吗?我还不具备这个接受能力吗?我恨不能他们十三年前就离了!”
那天晚上,张小初从马戈的小区走出来又去了小姨家。
小姨竟然完全不知道小初的妈妈得了抑郁症,更不知道小初的父母已经离婚了。她笑起来说:“你看,你家可真是个超级奇葩组合,你爸你妈比我奇葩多了。”
小初不依不让:“你对他们如此不关心,你也很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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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初从小姨家走的时候已经半夜了。小姨没有留住他。
从头天的早上见到A开始,张小初经历了与A,父亲,马哥再马哥和小姨谈话的一系列洗礼。
他的感觉像是坐了一整天的过山车,在各种痛之间快速切换着。
A提到了抑郁症。
父亲提到了离婚。
马哥提到了接受能力。
而小姨是这样说的:
“ 作为儿子,别说你爸,你又关心过你妈吗?你妈的婚姻、你妈的病、你家的事,你妈什么都不让你知道,起先我以为是因为你还小,你要学习要练琴,现在我认为不仅仅是这样了。你是一个自私的人,在事情到来时你考虑的只是自己,你会坏事!后来的事实证明,你确实如此!——别的不说,就说不回家这件事,两年时间!你有考虑过你妈的感受了吗?没有!你想得都是维护你自己,你自己的那点小自尊心!”
刮骨一般地痛!
小初从没想过自己会被小姨这样定义!
也从没想过自己不在乎妈妈的感受!
可又如何解释自己的各种行为呢?
小姨说,故意考砸与创伤综合征又能有什么关系?
仔细想过去小姨说的是对的。
早饭后父亲坐着没动,小初赶紧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碗。
父亲等着,一直等到他洗完碗后坐回来。
父亲开始说话了,他看样子是准备好了,准备好了这场早就知道会来的,又一直不希望来的,或希望尽可能推迟的谈话。
他的声音低沉没有起伏,像一座古老的钟在摆动。
“我出院后你妈把我接回家,起先还好,后来就天天和我吵架。他嫌我老不说话,但我说话了她又更加生气。起初我以为她这样是因为我犯了错,后来她提出了离婚我才知道了她的想法。”
“什么想法?”
父亲停了一下,避开这个追问说:“ 我当然不同意离。可是到后来我不同意她就不吃饭不睡觉。”
“……这都是你逼的!——我妈为了成全你们!”
父亲没有恼怒,他歇了一口气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A有次带着她的男朋友去了金都汇。”
“她想干啥?!”
“你妈说她去道歉——为她当年去找你妈。”
“道歉的人应该是你!”
“当然。当然应该是我。”父亲想说什么又没说下去。
小初继续追住不放:“既然是这样,我妈为啥还要提出离婚?你到底又做了什么?!”
父亲还是避过了这个追问。他说:“离婚不过是一道手续,我后来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 婚姻不过是一张纸, 只要你妈不赶我走就行。我也不能走,我很快就知道你妈有病了——有天你妈主动让我陪她去看病,她很痛苦。”
“她当然痛苦!她的痛苦都是你造成的!——婚姻确实只是一张纸,你十三年前就没在乎过!”
父亲没有理睬他继续说:“有一天金都汇的老板给我打电话说你妈唱歌的时候摔倒了,被一位歌迷老板送去了医院。”
“……是你不想让她去唱歌!”
父亲停了一下,脸上现出些许苦涩:“你妈那时候到处打电话说我不让她去唱歌,限制她出门。”
“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的,出院后她情绪低落,出门真的有危险,她又不让我陪她。”
“在家就没有危险了吗?她是那样活跃的一个人,那样地热爱唱歌……”小初说不下去了,第一次他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体会。
“至于唱歌,”父亲说:“我何尝不想让你妈去金都汇散散心,我联系过老板,老板的意思是目前已经有歌手替代她了,等她病好了再说。”
小初没有说话。
“我那一年没有课,我很想在家好好照顾你妈,但你妈把厨房和她的屋子都上了锁。家里的东西包括洗衣机扫把抹布都不让我动……”
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是一种越过了某种骇浪的感觉。
小初却是再一次心惊肉跳。
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不在家的这两年,妈妈,他们,自己的父母竟是过着这般困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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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说:“当然,这些都是我的错,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对于父亲再一次的全盘道歉,小初此时的感受已经不一样了。他被父亲描述的他们生活场景的那些细节震惊着,被父亲那些话惊骇着,父亲说:“你妈每天都在说 ‘ 度日如年度日如年 ’,我完全能理解。”
而在妈妈说每天都度日如年的那些日子里,小初想,自己又在做什么呢?仔细回顾,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大脑一片空白!
那天夜里,张小初再一次失眠。
到了后半夜,他给小姨发了短信:
“我妈离婚与我有关吗?”
没想到三更半夜的,小姨即刻回复了:
”当然与你有关!你妈曾几次问我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丈夫重要,现在看来,她不是在说气话胡话,她是在做选择!你妈选择了!”
次日清晨,小姨又给外甥发短信说:我没搞错,事情就是这样的,我问清楚了!你妈的理解是:她离了婚,你就会回家!
小初的头“嗡”地一声,好似灵魂飞了出去……
他无法自己……
……
惊骇中事情又多出来了一种解释!
妈妈选择了!
选择了离婚,
为了儿子。
而后……
张小初想不下去了……
他的头脑一片混乱,他拉开窗帘,不停地给小姨发短信。
小姨逐次的回复是:
“你妈确实是绝望了。她那天晚上没有等到你的电话,当然,也没有等到我的电话。我们都疏忽了,我们没有理解她。”
“我认为你妈的绝望不仅仅在于她没等到一个回复电话。”
“她真正的绝望是:她放弃了丈夫,也没有赢回来儿子。”
错误!张小初回复小姨说:“到处都是错误,满地的错误!无法解释的错误!”
随后,悲伤痛苦悔恨像滔天的洪水一般汹涌而来……
张小初被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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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张小初用凉水洗了头出门了。厨房和父亲的房间今早出奇地安静,小初径自出门了。
张小初来到马戈家楼下,在他家楼下来回走,他在等着马哥出门上班。他需要接受他的帮助,需要接受他的心理援助。
关于这个第三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是出轨的延续,第二种解释是抑郁症,第三种解释是绝望!
一种解释推翻了另一种解释。
到底是哪一种解释导致妈妈放弃了生命?他需要问马哥。
但无论如何,妈妈的绝望是注定的!对自己,对这个世界!
悔,
从悲到恨,从恨到痛,从痛到悔,到底有几步之遥?
说不清道不明。
即使找到了头,尾又在哪里?
当马戈出现在楼门口时,小初走上去叫了一声马哥便说不出话来……
……
再一次,马戈领着张小初上了山,在山里走了两天住了一宿。
在山里两天,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很多个月后的一天父亲偶然问起,张小初说记不清了,好像也没说什么。
但最后一天山顶的细节他记得很清楚。
那天他们到了山顶已是中午,马戈在一块阴凉地铺下地垫,他们躺了下来,经过了头天一整天加上次日7个小时的爬山,张小初真是累了,一倒下就睡着了。
这是一个没有梦的觉,五天来第一个没有噩梦的觉。
第一天晚上的噩梦是梦见自己和妈妈一样,得了抑郁症……
第二天晚上的噩梦是梦见离了婚的妈妈和爸爸站在悬崖边上……
第三天晚上的噩梦是梦见自己把妈妈推下了悬崖……
每一个噩梦都被自己的叫声惊醒。
每一个噩梦醒来都是一身的汗。
第四天晚上是在山上的农家乐,一夜无梦,那是因为马哥没让他睡觉。他们俩一直是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下说话,说了一夜。
现在张小初在山顶睡着了,山风轻抚着他,蓝天白云覆盖着他。40分钟后,他醒过来,似乎睡了几天,身体好不轻松。
马哥已经在地垫上摆满了吃的喝的。他俩吃完了所有的东西就坐着看蓝天看远处,看了很久很久。
他们就那样无声地坐着,呼吸着山里的新鲜空气,看着无垠的天空广袤的大地……体会着生命的脆弱和自己的渺小……
时间过得很快,又有一种永久的感觉,马哥说该回家了,小初站起来将所有的垃圾放进塑料袋,又拿毛巾把地垫仔细擦了卷起来插进马哥的背包。
他们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远方,然后马哥说:“那个小点就是咱们的家,咱们现在能做到的,就是清空再清空,然后回家。
说着马戈从背包里扔出地垫,从里面掏出手机和钱包,把背包高高举起,使劲往山下扔去。背包很快地划出一个弧线翻滚着不见了。
小初看得有些发呆,当那个蓝色的小点点消失的时候,他跟着马哥对着下面使劲吼了几声。
吼完,张小初做了和马戈同样的动作。
他的鲜艳的双肩包,跳跃着向山下奔去,像一个挣脱了束缚的精灵……
接着马哥飞起一脚,把地垫也向山下踢去……
轻飘飘的地垫没跑出多远就卡在一个豁口前,张小初立刻脱下身上的T恤,包上土扎紧,向那个豁口扔去,像是一种追随。
就这样,那天下午,张小初赤着膊顶着太阳,和马哥一起走下山去。
马戈对此没做任何肯定或是否定,就像它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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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初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马戈没有送他到门口。
他在楼下惊讶地看到,自己家所有的灯都开着。开门后,餐厅里一位客人和父亲坐在那里。那位客人小初认识,是马哥的导师。看到赤着身体的小初,父亲露出惊讶的神色,导师则大笑说:“这个马戈!是他命令你脱掉衣服吗?”
小初赶忙说不是,他进屋抓了一件背心穿上走出来:“伯伯好,我去工作室好几次,总也没见到您。” 导师说:“快坐下,你看,你都比我高一头了,我咋能不退休呢?”小初有点愣神……退休?——那我马哥当带头人了?导师哈哈大笑:“ 是啊,反应多快啊,你将来也是带头人,你会比你马哥更优秀,——这就是自然规律!”
说着他站起身说:“美食,真是人生绝美的享受,以后我每周都要来,和你爸学做菜,讨论尼采。”
小初和爸爸把导师送到小区外面的大路口,回来一路父子无话,倒也不那么尴尬,因为小初已经决定:
不想问的,想问的,都不再问。
山里的气息依然留存在他的身体里,那些山风曾屡屡掠过他的身体,让他感到无比的惬意。
过往,所有的过往,就像这山风一样,它们过去了,就过去吧。
送客回来,满桌子的菜还在等他,爸爸拿去热了他大口吃了起来。
吃完他麻利地去厨房洗碗。两天不在,厨房的纱窗已经换新了,细密雪白的,绷得很紧,他触了一下,放了一个手型在上面,然后手指轻快地跳跃起来……他仿佛又听到了山风的音符。
很多年后小初一直记着这些。完整的事情记不住了,记住的都是些细枝末节,背包窗纱什么的。
至于那些他经历过的,悲,恨,痛,悔,尤其是悔,不用记,它们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头里。
马哥说这个过程确实就像坐过山车,激烈至高潮是必须有的,缓慢至停车也是肯定会到来的。
确实,车停人下后,张小初和父亲又重新回归到一个月前他刚回家时候的样子:他们各忙各的,或在厨房,或在各自的卧室,很少说话。但与那时候完全不同的是,他们的心里不再藏着话,不再藏着那些必须要说的话。
已经没有什么是必须要说的了。
当过错涉及到自己的时候,当张小初终于明白了大家早就看明白的事情的时候,他还能说什么呢?
纠结于错误的几几开更是毫无意义,马哥是这样说的。
于此,彼此放下。
一半句家常话,也就够了。
转眼暑假过去了。在这个划时代暑假结束的时候,张小初卸掉了盔甲,有了一种归属感。父亲是不是也是这样?他没有问,也无需问。
开学后张小初不再住校,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吃了早饭就骑自行车出发了。爸爸起得更早,他坚持让儿子在家里吃早饭。爸爸也开学了,辞掉了行政职务的他时间多了起来,他学会了开车,但小初坚持不让他接送。
每天晚上,小初回家都能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餐后由他洗碗。
战争结束了!内心的消耗停止了。马哥说得是对的,事情终究会过去,看你想要什么结果。
49
小姨出发的日子来到了。
那天下午小初请了假,爸爸开车到学校接他一起去机场。送行的人有一个小队伍,但没见到小姨,只见团长跑前跑后地给大家发矿泉水招呼大家。
过了一会团长也不见了。
这时小初注意到队伍里有A,她正和一名同龄的男子说话,然后他们一同走过来,男子和爸爸握了握手,爸爸也向A点了点头。A又向小初点了点头。
A着素色长裙,没施粉黛,一副淡雅清风的模样。
放手了,小初想。
他们:A,爸爸,小姨,应该还有团长。
团长再一次出现,他的身后出人意料地跟着马戈。团长告诉大家,小姨改签了机票,已于头天离开。她请肖璐转告大家她不喜欢送别场面,请大家谅解。
典型的小姨风格!
但所有人都很理解。小队伍迅速散了。小初迎上去问马哥为什么肖老师没有来,马戈拍拍小初说:“肖老师出了点小小的问题。”
50
“什么问题?”小初问。
马戈说:“产后抑郁。”
小初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他不知道产后抑郁是怎么回事,但仅仅“抑郁”两个字已经让他的手心冒汗了。
爸爸赶紧说:“这个挺常见的,你妈生你后也有过,只是当时我们完全不了解。”
回家的路上小初一言不发。
晚饭时候小初问:“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是奇葩家庭,也会有抑郁发生?”
爸爸眯起眼睛,再一次推究了一下“奇葩家庭” 的词义,然后他开始侃侃而谈:“抑郁症的发病机制是多方面的,家庭环境只是其一。我们思考的着眼点应该是多个维度的,或者是多个维度的集合,年龄,时间点,驻地方式,节气变化等等因素都在其列……”
爸爸瞬间变成了导师伯伯,似正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小初很是吃惊继而感到好笑,好笑中又夹杂了佩服:“你在研究抑郁症?”
“皮毛而已。”
小初想这个皮毛研究的起因应该是妈妈。
见小初不做声,爸爸又说:“很快,或许你们这一代人就能破解它,破解这些抑郁症难题。”
“嗯。” 小初回答。
寒假很快到了,划时代暑假后的这一个学期,张小初的学习成绩果然如马戈曾经预言的那样直线“噌噌噌”地往上走,尤其冲高的是他相对弱项的语文。他给肖老师打电话说那是爸爸开小灶的结果。他没告诉肖老师的是,他的作文《攻破抑郁症》得了满分。
自知道肖老师有病后,小初每周都会给老师打电话。还是从前给妈妈打电话的习惯,他只是汇报自己的各种情况,学习,弹琴,吃饭等等。
与从前不同的是,隔段时间他会去马哥那里探问老师的情况,也会在考试前去老师家探望。每次去,肖老师都很开心,都要听他弹一回钢琴,给他说很多鼓励的话,然后就催他赶紧回家学习去。
无论是打电话还是去老师家,小初从来不提老师的病,他从内心里根本不承认老师有病。
关于抑郁症,最让小初没想到的是,让他逐渐了解并且越来越多了解的,不是马哥而是爸爸。无论他问什么,爸爸都能立即回答,或说他要查一下,然后过几天他就一定会回答它。
一个星期天小初用爸爸屋里的电脑查资料,网络有点慢,他的眼睛扫过桌上高高一摞书,全是医学心理方面的书,再看床头柜,最上面反扣着的,豁然是一本《关于抑郁症的辨析》。
他问爸爸是不是准备改行,爸爸给出的理由是非常吓人的。
爸爸说,他也是抑郁症患者,或者说是曾经的患者,边缘性患者,一过性患者。
虽然相当吃惊,但小初直觉认为爸爸说得是事实,不光因为他现在这么起劲地研究抑郁症,更是因为他那些奇葩经历,那些经历有足够的理由让他抑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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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的抑郁症现在好了吗?” 刚问完这句话小初就觉得自己说了蠢话。“当然。”爸爸却毫不介意:“自从你回家,我的病就好了一大半了。”小初说:“那我要是不回家呢?”爸爸立刻说:“那我的病就全好了。”
就这样,不经意间,一个弯道出现了,小初与父亲的对话变成了严肃中夹杂着玩笑,玩笑中夹杂着严肃的模式。很奇怪的,它颠覆了张小初之前的所有想象,但它显然是最理想的模式。
爸爸还喜欢照镜子,他经常对着镜子说我今天是太严肃了吗?我是不是又严肃了?小初就问那是不是一种智慧,从导师伯伯那里学到的智慧?爸爸回答说不是,是当父亲与生俱来的智慧。
在父亲的“智慧”下,小初完成了自命题作文《攻破抑郁症》。在其后的一段时间里,每每想到这篇作文,他都会感动,都会浮想联翩。他想这份奇思妙想应该是源自父亲,虽然父亲根本不知道这篇作文的存在。
一天晚上,爸爸的一个试验菜失败了,俩人都说不好吃,爸爸端起菜碟把菜倒去了厨房的垃圾筐。小初看着他干净利落的动作突然冒出一句:“你那么多智慧为啥没一样适用于我妈。”
说完他就后悔。
果然,爸爸重新坐回到桌边,拿起馒头皱着眉:“你真以为我有智慧?那些全是教训,失败的教训——我这一生失败的教训。”
小初想了一下说:“你的话里有错误。”
“没有错误。”
“一个数学错误——不是一生的教训,是半生。”
“对,”父亲大笑起来。
又一个学期后,肖老师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团长开办了少儿钢琴培训班邀请肖璐担任教师。虽然一周只有两次,但肖璐推辞了。她给马戈说她只想在家带宝宝不想上班了。
一个中午马戈给小初打电话问:“肖老师还是你的偶像吗?”小初说当然是,永远是!”马戈说:“该借你的力了。”
马戈又用一句话布置了任务:“说服肖老师接下钢琴课。”小初听后激动不已,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派上用场!能帮到老师了!
当天下午小初上完两节课就请假去了马哥家。小初说:“老师,你接下来,哪天你去不了我替你!”肖璐递给小初一杯酸奶说:“是马哥叫你来的吧?”
小初说:“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这是我真实的想法!老师你想想,咱们不是早就说好要创建乐队了吗?现在它提前了!你用不着等我大学毕业了!也用不着在小学组建乐队了,——我已经问过团长,他就是准备在社会上组建一支少年乐团,和培训班同步!老师,你想想,这有多激动人心!有多少小孩可以像我一样有救了?!……
张小初一句接一句地说着,满脸涨得通红。这是这么多年来,从一个小矮个长到如今的大小伙,肖璐听到的这个学生说过的最多的话,她不禁很感慨,感慨之余叹了一口气。
见老师这样,小初又急急地说:“我说得都是真的,有你当年从小学辞职时我让你等我八年为证!”
肖璐笑了:“嗯,你当年是说过要在小学组建乐队,你现在还会这么想吗?”
小初说:“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情况变了,团长出现了,社会上的舞台更大了!千里马更多了!而肖老师,你将一定会是培训班和乐团最优秀的老师!这点我敢保证!
小初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马戈了!肖璐被感动了,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她站起来走到钢琴边,放好谱子,弹了一曲;然后翻了几页,又弹了一曲,然后她停住了。她的整个脸变得暗淡下来,比想象得还要差!她合上琴盖说:“小初,今非昔比,老师现在,就是一个带娃娃的家庭妇女了。”
“不是!”小初急得团团转,准备好的话已经说完了。他走来走去停在窗边往外瞥了一眼,然后走过去打开大门说:“老师你等着。”
52
待再一次出现敲门声的时候,抱着宝宝的肖璐打开门看到的不仅有张小初,还有他的爸爸张智老师。
肖璐的脸顿时红成一片,她连说屋里太乱了,赶紧把宝宝交给迎出来的妈妈,走进里屋。
被换了手的宝宝扯开嗓子哭了起来,换了正装的肖璐赶紧从里屋跑出来,接手的刹那,宝宝的哭声停止。肖璐很是尴尬,妈妈笑着说看看肖璐把孩子惯的!整天不离手!
小初的爸爸倒是一副泰然的样子,他说他抱抱试试,肖璐连忙说不行不行会弄脏衣服的,小初的爸爸笑着脱掉外衣接过了孩子。
说来也是太奇怪了,这个宝宝在小初爸爸宽大的怀里看上去很舒服,他不仅没哭还露出笑脸盯着小初爸爸的脸看。小初惊奇地看着这一幕,爸爸不无得意地说他就只会抱孩子,当年小初出生后,他在家只干一样事:抱孩子。
正说着,孩子又哭了,爸爸说没问题是宝宝尿了,肖璐的妈妈赶紧接过孩子进了里屋。
肖璐也跟进里屋又被妈妈轰了出来,她再一次面红耳赤。爸爸倒是很淡定自然,他说这个宝宝太聪明了,一尿就知道报告了。随后他们又简单聊了几句孩子,爸爸就起身告辞了。
小初跟着爸爸走出老师家,有些新奇更多的是沮丧,一句正话还没说就结束了,这完全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肖璐把父子俩送到小区门口,一路上肖璐又对小初说了些鼓励的话,但她的状态明显不好,心不在焉,说话拖沓,前言不搭后语。
这时候爸爸请肖老师留步,接着他从钥匙扣上取下一枚U盘递给肖璐说:“这是我写得小说,还没写完,主人公的原型是你,时间是从小初十岁那年你为他学钢琴第一次到学校来找我开始。”
“啊?……” 肖璐再一次面红耳赤,僵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爸爸说:“我是来请你提意见的。——如果你觉得还合适,我会发表;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就留给自己和小初看看。”
那天晚饭后,小初去了爸爸房间,爸爸在电脑上打开他的文件夹。小初惊奇爸爸有这么多作品,爸爸说他也就只会点纸上谈兵。小初说:“我以为你会在肖老师家口若悬河的。” 爸爸说肖老师冰雪聪明,她会接受团长邀请的。
“她或许不能成为钢琴家,但钢琴家也不一定能成为一名好老师一名伯乐。一个好的老师,除了自身专业强,还要会教;一个伯乐除了自身专业强,还要有一双识才的慧眼,除此之外,还要有一颗强烈的爱心,一份成就他人成才的激情!”
“而肖老师,恰恰都具备了伯乐的这些才能。”
爸爸结束了他的话,势头上又展现出导师伯伯讲课的风采,也或许就是他本人的风采?
小初当即将爸爸的话写成短信发给了肖老师。
半年后,果不其然,肖老师在团长提供的新领域里的各项成果全面开花!事实证明她不仅是培训班里最好的少儿钢琴教师,也是一个源源不断地往少年乐团输送人才的伯乐。她每天都激情澎湃地工作着,不再否定自己,不再踟蹰不前犹豫不决,产后抑郁也丢去了爪哇国。
肖璐,走出了她人生的低谷!
她对马戈说,是张智老师的小说让她真正了解到了自己!了解到了自己的才能所在!也真正认识到了伯乐的意义!
马戈说:“看来我下辈子得当老师,张智老师那些话我都打着滚给你说多少遍了。”
肖璐说:“我可不想让你当老师,你现在就挺好。”
“怎么好?”马戈问。
“怎么都好!”
53
爸爸终于完成了他的小说并得以发表。在一个小初没有晚自习的晚上,爸爸把几个尊贵的客人请到了家里,他们是:导师,团长,马戈,肖璐。
爸爸给每个人分发了他的小说,并分别在扉页上题了字。肖老师那本书上写得是:“教师是一种古老的传授职业,伯乐是一种时代的稀缺资源。”
小初惊叹于爸爸的毛笔小楷也写得这么好!
一通祝词后,肖璐吃了老师专门为她准备的饭菜先行回家照顾孩子去了。
女士一离开,缰绳解套了,大老爷们开始高声说话,大口吃肉,放肆喝酒。爸爸也递给小初一个很迷你的酒盅说:“喝吧,偶然醉一把"。
几杯酒下肚,凉菜也下去了一半。爸爸起身去厨房炒热菜,导师拦住他说今儿热菜是我的,我要露一手,让你这个师傅惊艳一把。果然,不大一会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端上来了,众箸一抢而空。马戈放下筷子说他不吃了,要留着肚子等下一道菜!导师得意地看着师傅说,怎么样,后浪推前浪,历史规律也。
又是几杯酒下肚几盘菜光盘,团长站起身走到厨房,导师把他往回推说:“ 你哪行呢,你只会做山珍海味,今个儿是本帮的家常菜。”
这边马戈赶紧放下酒杯对小初说:“ 你快坐下和我保持一致,若说去厨房,我可是没有底气。”
团长哈哈大笑说:“你要这底气干啥,你的才气都冲上天了。”
马戈应了一杯酒说:“ 要论才气我可是一本书也写不出来。”
爸爸马上说:“ 我不过雕虫小技,真正的高人这会儿正在厨房转乾坤呢。”
导师哈哈大笑从厨房探过头说:“ 我也就会点嘴皮功夫,人家团长,那才叫大手笔,看他为肖璐量身打造的舞台!”
马戈立刻把杯子高高举起:“感谢团长!向各位高人前辈们致敬致谢!”
团长仰头又是一杯,抹抹嘴:“感谢啥?只是应上了时代而已,否则我能干点啥?”
就这样,四个大老爷喝着混酒,说着自话,互相“吹捧”,醉在其中,乐在其上。
热菜上齐后,大闷锅也端了上来,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酒味,甜味,香料味,话风也更加飘逸起来。
一直闷头吃菜的张小初突然冒出一句:“如果我肖老师没有那个精钢钻,她也不敢揽团长的瓷器活!”
“妙!”爸爸说:“我儿子说得对!”
导师这时候已经坐下吃了几杯酒,不知咋地就突然对“儿子”这个词起了反应。他拍拍马戈直视小初爸爸说:“若没有我这个得意门生,你今儿哪有儿子?”
马戈醉眼朦胧地“嗯嗯”两声,把椅子“啪”地倒了个反坐下:“对呀,若没有肖老师这个伯乐,哪有小钢琴家?”
“差矣!” 导师又拿筷子头在马戈的头上“嘣嘣”敲了两记:“ 此言差矣!若没有他老子十年如一日地往里几千几万地砸钱,理想怕只是墙上的一挂画而已!”
马戈连说对对对,没有爸爸就绝对没有儿子……
爸爸此时突然放下酒杯,神情暗淡地说:“若没有他妈早早教会他做饭洗衣料理自己,他又能学点啥?”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团长突然提高嗓音,把酒杯高高举起:“要我说大家也要敬他小姨一杯!金钱和才能都不是万能的!如果没有他小姨这么多年在中间斡旋,牵线搭桥带受气……
团长停住了,像被噎住了一样,端起酒杯又是仰头一大口。
众人纷纷举起了酒杯……
随后突然地,大家再一次不作声了,仿佛各自进入到自己的境地,想自己的闷事,喝自己的闷酒。过了一会儿,小初爸爸像是惧怕冷场,突然呆头呆脑地说:“ 前不久他小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团长一下子把酒杯墩到桌上:“也给我打了。”
然后他隔着桌子拿过马戈的酒杯一口喝干,站起来踢开凳子摇摇晃晃地往厕所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一个打滑坐到了地上。
54
时隔多年后,爸爸与小初聊到了这场醉席,小初调侃说你们这些老头的醉话可是彻底毁灭了我。爸爸说:“是毁灭吗?我怎么看怎么像是拯救?”
爸爸与小初是在网络上聊天的,爸爸不用语音,他说打字不会输给儿子。小初其时正在国外留学,那天是他们定期聊天的时间。
爸爸之所以提到那场醉席,是因为当天早些时候他们又醉了一席,醉席的原因是祝贺肖老师当上了少儿艺术团的团长。
小初说那本来就是肖老师的位置,——她天生就是妈妈,是老师,是伯乐!
爸爸就连连说儿子真是很幸运,接着又老生常谈地把马戈的现在和过去大大夸赞一番,说他比很多家长都有担当,有能力担当。
小初则提到了团长,提到了他的大度和包容。
团长是在几年前某个关键的时候去找小初的。
而张小初就是在那个关键的时候,告诉团长他不准备报考艺术院校了。
他告诉团长,他已经放弃了钢琴学习——在那个划时代的暑假结束后。
在那个暑假结束时,张小初与父亲达成了和平共处。
团长当即问他是否真的想好了?
之后的之后,团长又找小初长谈了一次,显然那次长谈他代表的是小姨。
他们的谈话还算顺畅,完全不是一言堂式的。长谈后团长对小初的爸爸说:“ 我看这孩子长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想法还不错…… ” 接着又说:“ ……没事的,不用担心,我这边没有关系的。”
之后团长又说服了小姨。他说他和马戈沟通了多次,他们认为应该尊重孩子的选择,并且他们一致认为,孩子将来在这个领域的成就不会小于在艺术领域的成就。
团长说的 “这个领域” 指的是医学领域。
张小初后来确实以远远超出第一名的分数考上了当地的医科大学。从临床医学学起。那是他宏图大略的起点。
张小初在当时的这个举动,曾造成了身边人群的迷惑和兴奋。他的同学们猜测”这个事件“源于那篇获奖作文《攻破抑郁症》。
而马戈的导师说:“抑郁症祸害了他的两个亲人,在他的心目中,肖老师就是他的另一个妈妈。”
不管人们怎么说,放弃报考艺术院校的想法源自那个暑假是真的,也或许更早,它根本就源自于十岁时期的张小初?
张小初十岁那年曾明确说他不想当钢琴家,难道是他那个时候就开始为今天的放弃做准备了?
马戈和肖璐在一次对话中对此有了一种诠释。
肖璐当时生气地对马戈说:“没想到最终是你打败了我!你一直在诱导他做弟子!是不是?"
马戈大笑说:“ 璐璐,张小初一直都是你的弟子,你没觉察吗?”
肖璐更加生气地说:“马戈你真是没救了!我哪里教过他一天钢琴?”
马戈说:“你是没教过他一天钢琴,但你交给了他另外的东西,那样东西同样重要,那就是帮助别人,拿张小初的话来说就是拯救别人。他想通过拯救别人来实现自己的价值,而不是通过展现自己。”
见肖璐不做声,马戈又说:“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你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当然,他最清楚的是当年他学钢琴后自己身上发生的那些变化,而那些变化引起的他内心的感触可能是我们始终都没法体会到的。”
肖璐沉默了好一会说:“不管怎么说,他也不可以浪费自己的才华!”。
马戈说:“实际上他选择的也不是我的路,他将来走得有可能是A母亲的那条路。”
“A母亲?" 肖璐惊讶地说:"那个治疗抑郁症的专家?”。
“是,“马戈说:“A去找了小初,却可能在无意间帮他发现了另一条路。”
关于小初的这个重大决定,当然最早知道的是他的父亲,父亲其时已经成功地取得了儿子的信任,但他没有声张他在等待,他希望这只是年轻人的一时心血来潮。他的表态也是相当地谨慎,起先说时间还早咱们需要再想想,最后说这会不会是个遗憾?
小初彼时的回答已是勿容修改的自信。他说:“我马哥说了,学过的东西会一直长在身体里,它们还是属于我的!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多年后提起这些往事,小初对父亲说:“这难道不是你诱导的吗?你教得是文学,每天却看得是医书!况且,你们,你们这些老头一直用现实在教育我应该怎样做!
爸爸却毫不在意地说:“你钢琴弹得是不错,但里面有心猿意马,我早就听出来了。”
张小初再一次惊讶于父亲的听力。
55
肖璐后来在马戈的鼓励下,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自己给自己写了一本关于产后抑郁症的病历,送给了当时已经上医科大学的张小初做病案参考。
肖璐的“病历”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发病的各种表现,包括心理、生理和行为上的各种表现;第二部分是治疗,包括心理治疗、药物治疗、行为治疗;第三部分是她对自己产后抑郁症的病因分析,遗传、性格、世界观等等。最后她强调了行为疗法的重要性,她说团长是她最好的医生。
马戈笑说肖璐写的不是“病历”,是满分的毕业论文。肖璐欣然说:“论文写完了,我也该从抑郁学校毕业了!”
马戈把这本病历带给张小初时说,这种自我回顾、总结、分析的办法相当有效。写完“病历”后,肖老师不再憎恨抑郁症,这对巩固治疗成果防止复发很有用。
彼时马戈与张小初的谈话已经有了同行之间探讨的味道。张小初成长的速度是惊人的。
肖老师的病例他一直带在身边,即使出国,也带着。老师说团长是她最好的医生,老师又何尝不是自己最好的医生呢?
老师开启了他的学钢琴之路,那是他任何至高的起点!
对于爸爸的建议,报考北京医科大学的建议,小初当年也没有采纳,虽然他的分数有余。他给爸爸的解释是这座城市里有马哥,还有A的母亲可以帮助到他。
当听到“还有A的母亲可以帮助到他”,父亲非常震惊。这时候小初说他已经通过A认识了A的母亲。A的母亲答应他以后可以去她的门诊和病房观摩学习。
小初向爸爸详细描述了A的母亲的诊病过程,对她严谨的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十分钦佩。他立志要像A的母亲那样,终身做一名临床医生帮助每一位病人解除痛苦。
爸爸很欣慰很感慨。稍后他说:“原来你的终极偶像越过了肖老师越过了马哥,变成了许医生!真是了不起的意外!”
对于儿子立志终身做一名临床医生,爸爸的观点并不相同。他认为儿子的志向应该更高,应该在将来去搞科研。“科研可以从更宽泛的意义上帮助人类解决病魔困扰。”他说。
但是爸爸没有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们在导师的书屋里曾经讨论过类似的话题,达成的共识是:我们需要尊重他人的认知和在当前认知下做出的决定。我们所能做的是帮助自己和他人提升认知层面,而不是摧毁他人所做的当下决定。
导师是在退休几年后开了一个书屋,不为挣钱,只为各路相识有一个随性侃大山的地方。团长,小初的爸爸是最常客。
在爸爸一而再地妥协认同或者说是暗中怂恿下,张小初的个性比从前更强了,与从前不同的是他犯的低级错误越来越少了。
整个大学期间张小初并没有投身于书海当一名学霸,而是从大一起,他就花费大量的时间在马哥的工作室和A母亲的医院旁听旁看。在周末他一定会和爸爸一起去导师伯伯的书屋,听大咖们侃社会上各类新动向新思维……
再以后,研究生以后,张小初在各种场合,包括在学校,马哥那儿,许医生那儿,导师伯伯那儿都很少说话了。几番轮转后,张小初的性格似乎又回归到早期那种内敛收缩的状态,但它与小学时期的浑沌闭塞,中学时期的狂傲阴郁又是那样的完全不同!
网络开始流行后,小初又觅到了一方更广阔的“知”的天地。
与此同时他也在网络上与小姨取得了联系。
56
张小初再一次见到小姨是在多年后的出国留学期间。
假期里他去拜访了小姨。虽然他早已知道小姨成了家并有了孩子,但见到小姨的丈夫时,他的内心仍然被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小姨介绍说他的丈夫就是当年力邀小初妈妈去大城市唱歌的那个老板。
恍然间小初想到的是那个场景:妈妈跌倒在舞台上,一位粉丝老板把她送去了医院。
小姨说:“ 对,就是他,当年他送你妈去了医院,金都汇的老板给你爸打了电话。”
小姨介绍完就把小初安顿到客房,和丈夫一起接孩子去了。
小初躺在客房里那张简单舒适的床上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是妈妈走过来了,正用她粗糙的手摩挲自己的脸,低声慢语,很温暖。
他睁开眼睛,妈妈消失了。他想,如果妈妈当年跟这位老板去了大城市,她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她会走向那条不归路吗?
如果是那样,这个家还会存在吗?自己还会是现在的自己吗?
没有答案!
不知道的永远会打败知道的!
晚饭后小姨拿出很多碟片,全是妈妈唱的歌。小姨说,这些都是“超粉”录制的,有的是现场录的,有的是专门录的。
小初想,一个人能有怎样的心思和情感才会耗费这么多时间下这么大功夫去做这件事情?看着那个矮矮胖胖乐悠悠仍在厨房忙活的小姨夫,小初的内心仍是此起彼伏的。
他问小姨妈妈看不上他是因为他的长相吗?小姨说:“怎么会?他挺好看的呀,让人看着舒服,越看越舒服!”
“哦,——”小初不好意思地咕囔:“那就是为了我爸。”
“当然是为了你爸!”小姨说:“你妈把一生的心思气力都用在你爸身上,后来整天和你爸斗,哪有心思看其他人!”
但是!小初想说妈妈最终还是放弃了爸爸,为自己这个儿子放弃了爸爸,最终也放弃了她自己。
见小初不作声,小姨又说:“你妈这辈子是太爱你爸了,爱得不允许他有任何瑕疵!结果是把两个人都关进了牢笼里。”
小姨说完这句话就招呼丈夫和孩子一起过来看碟片。
他们一家看妈妈的碟片的时候,是一种欣赏的轻松的样子,完全没有负重感,这让小初感到很意外也很宽慰。
与小姨在国内的家完全不同,小姨现在的家没有前卫夸张的装饰,没有新潮追风的家俱,门里门外处显示的是实用舒适自在,就像那个人的长相一样,也像现在的小姨一样。现在的小姨没有化妆,举手投足都是随意和自在。只有在和小初说话的时候,她才用回了从前的力道。
在小姨家住了几天后小初想,这个小姨夫对小姨的影响是如此大!在这点上,起码在这点上,他胜过了爸爸!
小姨说,冥冥之中,他就是上帝给咱们家派来的救星!他等了你妈那么多年未果,但是在我最孤独失落的时候,他来了,他出现了。——他是来旅游的,但我觉得他就是专程来帮助我的。——对于咱们家,他是一定要帮到底的!
小初提起多年前那场“醉席”。“关于他,你后来打电话告诉了团长和我爸。”
“那是当然!”小姨说:“那是我们提前说好的,一旦我有了归宿要立刻告知他们!”
57
小姨是在她母亲72岁大寿的时候全家一起回国省亲的。
小初的婚礼,也定在了那个时候。
小初其时已经回国效力,他没有像马戈那样去做一个高级咨询师,也没像A母亲那样去做一名临床医生,而是契合了当年父亲所愿,去了国家的脑科学研究院搞科研。
他的女神是他的高中同学,一个学霸和钢琴新秀。当年小初在高中时对她说:“考不上大学,什么都别说!”如今她和小初一样都修成了正果。
小初的爸爸此时还是孑然一身,他每天很忙碌,教书写作偶尔上电视,近年又和导师伯伯一起,喜欢上了钓鱼。
早在国外留学期间,小初就在网上像个婆婆一样叨叨着让父亲赶快找人,父亲起先说受不了约束不喜欢有人管他;后来又说:“现在的女人都挺自私的,再没有像你妈那样的”;再后来又说:“现在的孩子啥都干不了,我看真正的教育家是你妈,看你小小年级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样样行。”
小初的回复是:“别婆婆妈妈的,你再不快我就走你前面了!”
爸爸的回复是:“好!我希望的就是这样!你成家了,我就算完成使命了。”
比爸爸更早完成使命的是小姨。小姨对小初说:“婚礼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觉得怎样好就怎样去做,不用过多考虑别人的意见。” 回国省亲的第二天晚上,小姨就和丈夫带着孩子去了云南旅游,直到小初婚礼的头天他们才回来。
对这个外甥,小姨看样子是彻底放手了。是因为小初成熟了?还是因为小姨有了自己的孩子?还有可能的是,小姨的观念已经和她的装束一样,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不得而知。
小姨是在婚礼的头天晚上见到小初爱人的。
见到这个女神的瞬间,小姨恍惚了。
这位弹钢琴的学霸,那身形那气质,分明就是:
当年的肖璐!
完稿于2021.12.24
改于2022.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