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 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日子。” 这便是萧红的呼兰河。
认识萧红,是因为她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黑色大衣和及膝长裙,脚上穿着当时的新式女鞋。她微微一笑,但是眼神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忧郁。就像《呼兰河传》里的她,如此寂寞,如此苍凉。
文学界给予萧红最高的一句评价是“文学洛神”,这似乎是一个能让她区别同时代女作家张爱玲、丁玲、冰心等人的精准形容。萧红像洛神一样,天赋才情、清冷独立,却又总是陷入无奈的命运中,让人可叹可怜。
萧红在写《呼河兰传》的时候,正是中华民族遭遇侵略的时候。她从七·七事变开始酝酿,到八·一三上海沦陷开始动笔,到1940年12月才在香港完成。
这几年的时光,恰恰是萧红一生不幸的缩影: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在感情中深陷泥淖,家乡沦于敌手,甚至死的时候身边也没有一个人。
她渴望温暖和爱,并一直为此追寻着,但现实和生活总不会让她如愿,正如她说的:“未来的远景已摆在我的面前,我将孤寂、忧郁以终生!”
无数灰暗的记忆奔走着。对于萧红来说,现实的冷漠苍白早已贯穿了昔日少女的梦境,鲜血四溢。
在《呼兰河传》里,萧红是孤寂的。一个懂事颇早的小女孩,年年在后院子里种着小黄瓜、大矮瓜,年年春秋和一些蝴蝶、蚂蚱、蜻蜓玩耍,而冬天只能在堆满旧物的黑暗而尘封的后房消遣。
祖父是她孤寂童年唯一的伙伴。清早在床上学舌似的念祖父口授的唐诗,白天缠着祖父说那些已经说厌了的故事。
如果说这种平淡似水的生活中有什么突然冒出来的水花的话,无非是胡家的团圆媳妇病了,胡家天天跳大神;或者是冯歪嘴子突然有了媳妇和儿子。
这种孤寂的生活或许正是她一生孤寂心境的源头。越鲜明,就越是荒凉,就像作品里粉红房的歌声一样。不愿逆来顺受的她在那个灰黑的时代太过“鲜明”,反倒格格不入。
从19岁到31岁去世,萧红在每个城市住过的时间不超过一年。而在一个城市生活时,她往往还要数次搬家。
漂泊,成了萧红短暂人生的命运。那次,萧红出走的终点是香港,在那里,她写出了可以用“动人”二字形容的作品《呼兰河传》。
萧红在《呼兰河传》中以娴熟的回忆技巧、抒情诗的散文风格、浑重而又轻盈的文笔造就的一部“回忆式”巅峰之作。
茅盾曾这样评价过萧红的《呼兰河传》:“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呼兰河晕染出来的灰色基调绵延开来,悲剧紧贴肉身,冷森森地让人在寂静中有着难以名状的苦痛。
在“生于斯、长于斯”的呼兰河畔,火烧云翻着花样地变着形状,河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却难掩萧条的冷寂。
我无法形容我第一次阅读《呼兰河传》时的心情,我曾在多少个夜晚为她泪湿枕巾。一生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悲苦,才能让文字透纸凄凉。
或许是自小生活在边远小城呼兰河的缘故吧,萧红将血肉筋脉都与它连到一起。她就这样赤裸裸地切开爱的回忆,唤醒黑色的真相。切开了肌肤,流出来一摊脓血。
比起《生死场》中的愚夫愚妇来。呼兰河的愚民的灵魂被更深地烙上了历史文化的印痕。面对沉积着层层淤泥的给自己带来灾难的大泥坑,人们宁可想方设法地绕道而行,或者幸灾乐祸地在围观“抬车抬马,淹鸡淹鸭”中获得“乐趣”。
小团圆媳妇只因“见人一点也不知道羞”,“两个眼睛骨碌碌地转”,就被“好心”的人们放到开水里活活烫死;那个本来口碑很好的王大姐,仅仅因为自己选择嫁给穷苦的磨倌,便一变而为“坏女人”,最终在不绝的奚落中死去……
传统文化的受害者用套住自己的枷锁又去劈杀别人,在自己流血的同时手上又沾着别人的血污,而这种残忍的行为却是以极其真诚的善良态度进行的。
小说的结尾,以一位潦倒的磨坊工人在这吃人的世界里顽强地生存下去,不肯被大泥坑吞没收尾。平淡低调的白描却透着强硬和倔强,也许这就是萧红融进骨血的性子。
如果说萧红的《生死场》“第一次淋漓尽致地大胆裸露生命的躯体,让它在纷扰繁殖的动物和沉寂阴惨的屠场与坟岗中舞蹈着。”那么,《呼兰河传》却将生死的意义逐出人的视野,在人们对生死的更为漠然中写出了“几乎无事的悲剧”。
此时的萧红对生命的感觉似乎已超出单纯的生死界限,而更深远地思索着空虚与悲凉。就像漫游的亡魂,早已触及死亡。
然而在作品之外,萧红更打动我的,是她在《呼兰河传》中所展现的“娜拉之志”,那个在易卜生笔下出走的娜拉独立迷茫、随心而动。
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断言,娜拉出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而萧红这个出走的娜拉,却基本保全了自己最初的目的独立地活着。
有人也许会说《呼兰河传》太过阴郁,但是看不清生活冷暖的人,也不可谓之为活过。萧红在人生的末端,重新回顾童年的生活,握笔写下《呼兰河传》,是在替自己的心灵寻找归属。
呼兰河,一段无法言明的记忆,在无尽的苍茫中走向末路。她的笔下是敞亮的苍凉,还有那种万物通透的生命观。对于萧红这位离世多年的奇女子,阅读《呼兰河传》,是对她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