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沧海桑田,到了这一代,竟只剩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女子丁微来继承山庄。
庄主更替之时有一个惯例,即新铸剑十柄并举办观赏会,邀各路武林豪杰到山庄前来。
如今大家都对新庄主充满好奇,对她能锻造出怎样艳惊天下的名剑翘首以待。
而铸剑山庄里面,此时却悠闲的不行,连笼子里的金丝雀都沐浴着阳光懒懒的趴着。
“小姐啊,你怎么还在睡觉,铸剑的师傅们到了。”小丫鬟铃儿风风火火的跑进来,扶起丁微为她绾发。
丁微托着腮,一双美目半睁半合,一副任由他人摆弄的模样。
“急什么?”她半闭着眼又打起盹来。
铃儿还要说话,向铭走了进来,及时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阿微体弱,让她睡一会吧。”
“可是铭公子,小姐从未学过铸剑之术,赏剑会怎么办啊?”
“你去星辰阁先寻些铸剑谱,给那些铸剑师傅送过去。”向铭拿起一件大氅给丁微盖上,她脸色苍白,眼睛周围还泛着一丝乌青。
于是向铭起身给炉子加了些炭火,把屋子烧的暖烘烘的。
他不由的想起了初见时,她还是个孩子,坐在老庄主的膝上,不安分的扭来扭去。
师傅告诉他,那个孩子会是铸剑山庄未来的庄主,因为她一出生就被天机老人断言,能铸造出绝世名剑。
他不信,一个七八岁的白胖女娃,面色红润,过分活泼,哪里看得出顶级铸剑师的模样?
师傅捋着雪白的胡子嘟哝着,“丁老头到底把那本传说中的铸剑谱藏在哪了?”
他趁大家都在观剑之时,偷偷溜进了山庄内院,翻进了星辰阁中寻找铸剑谱。
正在一堆泛黄的古籍中焦头烂额之时,听到一个娇俏的声音。
“好啦,不要再跟着我啦,在门口等着就行。”
向铭心中暗叫不好,就往架子底下钻。
丁微大小姐进来倒是不急于找书,而是爬上了一个高高的木架子掏出一个鸡腿开始吃起来,他蹲在柜子下心内焦急,偏偏一阵焦糊的香味不断地往他鼻孔里钻,而且不断有肉渣掉在他的头发上。
肚子就不合时宜的咕噜一声。
丁微扑哧笑了出来,“还要躲着吗?”
他走出来,抖了抖一身的肉渣,“丁小姐,既已发现,要杀要剐就悉听尊便吧。”
“你想要哪本书吗?”丁微手脚轻便的从架子上跳下来,“本小姐可以送你。”
“那本传说中的铸剑谱?”
“这个呀。”丁微抄起一本书砸了他的头,“都说是传说了,你还当真,赶紧逃了吧,我爹就要来了。”
少年涨红了脸从窗子翻了出去。
“嘿,”身后传来一声轻呼,“下次你再来啊,本小姐心情好了就告诉你。”
后来他就常常到铸剑山庄来,一晃就过去了这么多年。
2
“你在啊。”丁微伸了一个懒腰把向铭从回忆里拉出来,“铃儿呢?”
“在铸剑阁那边。”向铭过去扶住了她,自然的帮她揉起了发麻的双脚。“老庄主送你去尘子山习武三年,为何身子骨倒愈发娇弱了?”
她身子一僵,旋即又挂上了那副淡漠的嘴脸,“你管这么宽做什么?”
向铭也不恼,跟在她身后,同往铸剑阁方向去了。
阁里热气冲天,火星四溅,十几个铸剑的师傅挥着大锤锻造着一把把好剑。
呲啦,一柄剑被扔进铸剑鼎的熊熊火焰之中,霎时间鲜红的火光把整个铸剑阁都映得红彤彤的。
向铭揩了一把额前的汗水,一瞧身边的大小姐,还是冷得像冰块一样。
“什么名字?”丁微走上前。
那憨厚的铸剑师赶紧抱拳,“回庄主,小的名叫雷昀。”
“没问你,”她翻了个白眼,指着青铜大鼎,“这柄剑叫什么名字。”
火焰渐渐熄灭,乌黑色的宝剑在一阵白烟中渐渐成形,剑身修长,花纹别致。
“回庄主,”雷昀挠了挠头,“还没有名字。”
丁微将宝剑拿起,“通体乌黑,花纹似霜,就叫乌霜剑吧。”
“谢庄主赐名。”
“收入鼎剑阁。”
“是,小姐。”铃儿欢欢喜喜的接过剑。
“你们几个,帮我把那个鼎拿下来。”丁微指着高处落满灰尘的巨鼎指挥道。
“盘龙鼎,当年的龙吟剑就是此鼎所铸。”旁边的几个铸剑师傅啧啧称奇,丁微也不理,掸去鼎上的尘土,挽起袖子开始挑选铸剑的材料。
“你这是要……”向铭惊诧,“你从未学习过铸剑。”
“我是天生的铸剑师,”她随意的挑选了一些材料,“你喜欢何种配剑?”她翻动着制范的模子。
“送我吗?”向铭一拍脑袋,“锋利的……华美的……镶上一些宝石最好……”
丁微白了她一眼,放下手头的东西,大踏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3
夜雨滂沱。
丁微睡的并不安稳,病态苍白的脸上沁着一层薄薄的汗。
“哥哥,母亲!”她惊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喘着粗气。
“怎么了,阿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向铭提着一盏灯笼出现在了房间门口,他甩甩身上的水,“做噩梦了吗?”
丁微不说话,直愣愣的望着天花板。
向铭无奈的叹气,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我给你开的安神药又没有吃。”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反手抓住他,“因为那本铸剑谱吗?我告诉过你,没有!”
向铭盯着她,“丁微,你竟是这样看我的。”
看到她因为瘦削而愈加凸显的杏眼,因为赌气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终究还是有些不忍,放软了语气,“为何不肯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
他又随着雨离开了,那盏散发着昏黄烛光的灯笼也被带走了,屋子里重回黑暗,清冷潮湿的可怕。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也在这样一间冰冷漆黑的暗室里,她独自躺着,感受着生命的流失。
“小姐,管家把观赏会的邀请名单拟好了,您要不要看一下?”铃儿一大早又跑来叽叽喳喳,像一只出笼的小鸟。
丁微摆摆手,挣扎着起身。忽然喉间涌上一股腥气,便不住的咳嗽起来,整个人抖得仿佛狂风中的一片叶子。
“小姐,小姐,您这是怎么啦?”
丁微喉咙腥甜,在枕下摸索了一阵,拿出个小瓷瓶摸出一丸药来放入口中,慢慢的平复着气息。
“铃儿,若我死了,你就把我这些田产卖了,然后拿钱回老家嫁人去吧。”
“小姐不要胡说。”铃儿拼命的摇着头,语带哭腔,“小姐这么年轻,怎么会死呢,小姐不要再说了。奴婢去请向公子来,他一定能救小姐的。”
丁微拉住她的手,摇头,“梳洗打扮,然后去铸剑阁。”
盘龙鼎悬在半空,下边支起干柴,火焰熊熊燃烧。
丁微和几个铸剑师傅合力将铁水倒进制范的模子里。
“小姐,你身体弱,锻造这种粗活还是我们来吧。”
她摇头,瘦弱的胳膊握紧锻造锤一下一下用力砸着。
火光的映衬下,她的脸泛着不正常的红色,丁微好像看到了父亲疯狂而决绝的眼睛和母亲凄凉绝望的泪水,手下忽然就偏离了一寸,剑模边缘登时出现了一道裂口。
她继续砸着,像她的父亲一样固执。
4
赏剑会。
众多武林名士齐聚铸剑山庄,想要一睹名剑风采。
架子上挂着各式的兵器,让人眼花缭乱,可最吸引眼球的却还是悬于高台上的几柄宝剑。
“一、二、三、四……诶,不对啊,怎么只有九把?”
“你看旁边的那口鼎,还在烧着,不会是还没有铸好吧?”
“那可热闹了。”
“欢迎诸位来铸剑山庄,大家若想再见证一次名剑出世的话,怕是要让大家失望了。”
“这架子上的九把剑是我身后的这些铸剑师傅所铸,皆为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利器。”
“这把乌霜剑更是极品,品质不在丁家所铸的剑之下。丁微想说,非我铸剑山庄,只要胸有正气,任何一个铸剑师都可能铸就出名剑。”
“江湖上流传我父亲之所以能铸出龙吟剑,是因为得到了传说中的一本铸剑谱。”
“而今天我想给诸位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长到是我的亲身经历,却也已经记不大清了。”
“父亲一直痴迷铸剑,在我十二岁那年,他更是为了铸一把好剑不眠不休,但未有突破。后来从古籍中得知,先人铸剑时会用自己的鲜血赋予剑灵气,于是他动心了。
他用了动物的血,不行,几个仆人的血,也不行。
那一天,我在铸剑阁玩耍,不小心撞破了头,鲜血滴在了盘龙鼎上,火焰突涨将阁顶都烧穿了。
因为作为欧冶子的后人,我们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是天生的剑灵体。
父亲对外说,把我送到了尘子山拜师学艺,实际上把我囚于地下暗室,以血饲养剑。
后来,我的哥哥发现了,他求父亲让他来替我。
哥哥因为失血过多,死了。
母亲也受不了打击,投身自尽在铸剑炉中。
龙吟剑尚未出世便饱尝鲜血的滋味。
整整三年,我在阴冷潮湿的暗室里饱尝失血和寒疾之苦。
在龙吟剑出世前夕,父亲为这神兵加了最后一把火,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融入之中。
龙吟剑出世时虎啸龙吟,天地变色,后被前武林盟主拍得,可半年后他就走火入魔,挥剑自刎了。
因为这把剑里饱含偏执,恐惧和绝望,是邪剑。
天下武器,由正义之心打造,方可顶天立地,至于不败。”
她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家父所为,愧对铸剑山庄,愧对先人名讳。丁微虽为一介女流,亦求磊落光明,现将父亲的铸剑笔记毁于此处。”说罢将册子丢入了盘龙鼎的火焰中。
“以血铸剑,无用之术且非正道。丁微作最后一个剑灵体,为求无悔于心,唯愿以死谢罪。”
话音未落,她便轻轻一跃入鼎中,如一片枯叶般霎时被火焰吞没。
向铭目眦欲裂,上前却只抓住了一片衣角。
一时间,青芒大盛,竟如青阳蔽日一般。
武林人士散去,一阵唏嘘。
不知可惜的是龙吟铸剑谱,还是一个少女如花的生命。
只剩向铭呆呆的坐在盘龙鼎旁。
火焰渐渐熄灭,一把古朴的长剑显露出来,剑的边缘有一道深深的豁口。
后来,江湖上流传着一个传说。有一位大侠持一柄有豁口的宝剑,名唤青阳剑。
此剑可比肩上古神器却邪剑,专斩世间邪魔之念。
自此一人一剑,独行江湖。
完